那年杏花微雨,花落得特別凶狠,撐著綠竹油紙傘出門,回到家,傘面上總會沾黏幾片猶卷翻飛的粉白花瓣。
「大女乃女乃進屋去換一套衣裳吧,再不換要著涼了,從商會到府里可是一段不短的路,好好的馬車不搭,為什麼非要用走的呢?我看鞋子也濕了,奴婢讓人燒水去,就算泡泡腳也好。」
這兩年西太不再大江南北到處奔波做生意,海外更是完全交給了炎成,外務停擺,手頭無事,她又是閑不住的人,索性把各自為政的商幫聯合成商會,鐓州、晉陝、廣東福建、蘇州洞庭、江西,絲綢、酒肉、瓷器、農作物,就連外國東西,如歐洲西洋鐘,美洲煙草都有賣,配合她那些牙行,互相支持,生意越做越大。
至于她一手創立的鏢局……其實後來壓根不管不顧,應該說,她哪來的時間去管這一樁?生意更應接不暇,好在賺錢同時兼顧了往日伙伴的生計,如今已是有模有樣的大鏢局「我哪那麼嬌貴?下來走走路就讓你說成了好像在泥地滾了一圈似的,十九,你越來越羅唆,莫非是因為年紀到了?」雙眸清潤一片,紅唇調侃起別人卻顯現幾分頑皮。
「大女乃女乃笑奴婢?奴婢過了年也才十九。」
「你都十九了啊?」她是不是太忽略這幾個每天在她身邊轉啊轉的丫頭們了?「有中意的對象嗎?我和你們說過,不見得非要是府里的管事還是漕幫中的人,就算普通人家的家庭,男人忠厚誠懇能做事,嫁過去當正頭娘子都好,告訴我,我會替你們準備好嫁妝的。」這丫頭早過了該放出去的年紀,她提過幾次要放人出去,這傻丫頭就是不願意。
「大女乃女乃,十九不嫁人,奴婢寧星-輩子伺候大女乃女乃和未來的小少爺、小小姐。」小少爺、小小姐嗎?
歲月匆匆過去,這是她成親的第幾年了?她記得很清楚,三年了,可她的肚皮……她下意識模了一下,依舊平坦如昔,毫無動。
她沒有忘記發下的誓言,她要生一窩的孩子,讓這個家充滿孩子的聲音和歡笑。
可都過了三年,雖然湛天動沒說過一句什麼,只要在一起的時候,依然熱情如火,但是,她的小日子還是每個月都準時報到,準時到她以為自己的身體有問題了。
子嗣對每個家庭都是無比重要的,對自己的夫君來說更是至關重要,一個不會下蛋的母雞,娶回來做什麼呢?
心頭的郁結難消,莫非真要替他納妾?
這種念頭不是沒有在她的腦海里冒出芽來,但一生出來,就會被她立刻掐斷,只是隨著時光移轉,念頭只有越來越強烈,她也矛盾的越來越唾棄自己。
十九一看主子的臉色就知道自己說岔了話,她隨侍在大女乃女乃左右多年,哪可能不知道大女乃女乃的心結。
「你啊,沒有好對象,要我養你一輩子都可以,但要是上心,就不要放棄幸福,你瞧,兒這會兒不嫁得很好?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多叫人羨慕呢。」
西太振作的跨進自己院「大女乃女乃,您不要鑽牛角尖,奴婢一直相信,大女乃女乃和大爺這麼恩愛,孩子是遲早會有的。」西太拍拍她的手,沒說話。
院子里的湯兒和麟囊一見她回來,放下手里的活,笑嘻嘻的迎上來。「大女乃女乃。」
「大女乃女乃忙活了半天,一定餓了,要傳飯嗎?」十九問。
「我沒什麼胃口,讓廚房做碗哨子面就好。」她簡單吩咐,讓十九伺候著換了一身家常服和軟布鞋。
通常她換了家常服,就表示今日不會再出門了。
「老人三節的面肉銀子都送去了嗎?」自從去年開始,西太為了體恤漕幫上上下下的老人,若是家境困窘的,記在冊子上,便會固定送上面、肉和銀子,謂之「敬老」。
其實是她看過許多家庭的老人家為了怕小孩吃不飽,將自己的食物讓給孩子,于心不忍,便設了這禮數。
「娉婷姑娘來回過話,都照著冊子發放了,一戶不缺。」接話的是麟囊,她端著漆盤,上面是香味撲鼻的哨子面。
「那就好。」等吃過飯她再來合計合計年前的種種大開銷。
不過,這會兒離過年不到三個月,到時候夫婿趕得回來嗎?
山東、河南要一口氣拿下,即便漕幫上下如今是一股繩,江南七省漕幫悉入掌中,可昨夜入睡之前,他還說那山東幫主是個剽悍的主,要攻克對方,也要不少時日,若是遲返,要她別擔心……那個她愛的男人,她愛他的每一寸,他是男人中的男人。
面吃進嘴里香郁彈牙,搓成大拇指大的魚丸也看起來非常可口,一筷子送到嘴里,她卻忽然一陣干嘔。
「大女乃女乃,怎麼回事?是這面有問題?湯?還是魚丸?」十九慌得很。大爺不在,大女乃女乃要是有個萬一,她就算把腦袋摘下來都難辭其咎。
「沒事,自己小廚房做的,哪來的問題?」她勉強咽了下去。
能放在小廚房的人都是她信得過的,加上湯兒那個對食物嚴苛到近乎挑剔的個性,想在湯兒眼皮下作祟,還真不簡單。
誰知道,那口魚丸不吞下去還沒事,這一咽,西太只覺胃里翻江倒海的難受,她搗著嘴,想吐又吐不出來,幸好那難受瞬間就消失,可她這動作,已嚇得兩個大丫頭團團圍過來,臉色青白。
「大女乃女乃,您這是怎麼了?」
她臉色微微發白。「可能上晌走路有些招寒了,我多喝些熱湯就沒事了。」她端起碗,低頭喝起來。
結果這一喝,她再也忍不住,一手搗著肚皮,一手搗著嘴就往淨房跑。
十九和麟囊驚得跟了過去。
不久兩人扶著西太走出來。
「大女乃女乃,您小日子上個月沒來,莫非……」十九貼身伺候西太,對她每個月癸水日子了如指掌。
「這個月日子好像也過了?!每天扳著手指頭教,怎麼這陣子一忙就給忘了呢?
麟蔞當機立斷,「我讓人去請大夫!」
「不,別驚動大夫,也許只是遲了,平常心、平常心。」西太神色凝重,要不是,豈不高興得太早了?
「大女乃女乃,我就說您要請平安脈,不讓聲張的過來一趟。」
「好……吧。」她行事從來沒這麼遲疑過,可麟塞一得令,早風卷般的出去了。大夫請來了,是揚州城里知名的老大夫。
號了脈以後,幾個丫頭全都眼楮眨也不眨的瞪著老大夫,屏住呼吸。「大女乃女乃沒事吧?!「恭喜恭喜,是喜脈,雖然微弱,己近兩個月。」老大夫模模長髯道。
「真的?」這下煮開鍋了。
「老夫從無虛言。」
幾個丫頭一陣驚喜,幾個人忘形的蹦蹦跳跳。
這些個傻孩子,再高興也不至于這樣吧?西太呆愣愣的,直到把大夫送出門都沒回過神來。
三年不孕,怎麼說有就有了?
「這是喜事,要不要馬上給大爺送信?大爺要是知曉,不知道會有多高興?」隨著年紀增長,略有成熟模樣的幾個丫頭早忘了端莊為何物,嘰嘰喳喳,沒去注意到西太的神色。
「別。」
「大女乃女乃?」
「整合漕幫的事情箭在弦上,早上才出的門,這會兒都出發在路上了,別叫他分心。」西太出聲阻止了,才兩個多月,她自己心里都還沒有真實感,要是空歡喜一場怎麼辦?
期盼了太久,反而需要更長的時間來確認自己的肚子里真的孕育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她搗著還見平坦的肚皮,垂首,恍惚地,嘴角漾起一抹彎。
自從知曉西太有孕以後,莊娘子便負責起叮囑她的活兒一一
「你身子可有不適?你想吃什麼?我請湯兒姑娘去做?要不是否睡會兒?」
她心里可是激動的,想不到她真的能活著見到小姐的外孫,得知大姑娘有孕以後,她高興得幾夜不能睡,又哭又笑,惹得大姑娘還反過來勸慰她。
「義母,您消停會兒,我很好,剛剛喝了盅冰糖櫻桃露,再不起來動一勒,孩好生。」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這完全像某一種動物「你啊,就是只潑猴,哪有人家孕婦的樣子,欸……動作慢一慢,喲,我的心肝都叫你嚇到越來越堅強了。」莊娘子兩手不停的把引枕往西太背後塞,直到覺得這樣斜躺著最是舒服,這才罷手。
「這樣表示義母的身子健康,可以活到一百一十歲。」西太還是听話的躺了下去,拽著她的胳臂搖晃。
家事里外不用處理,也不用見客,外頭那些管事們都知道她現在是非常時期,也不敢來煩她,家里頭娉婷把所有的事都接過去了,屋里頭幾個大丫頭更是連一根手指頭也不讓她動,都過幾個月了,大夫也說孩子穩定得很,她除了動作比較笨拙,眾人竟一動不讓她動,這夫君回來,還認得出她來嗎?
「這不成妖怪了?」莊娘子又笑又搖頭。
「才不呢,我希望義母可以一直陪在我身邊。」
「都要當娘了,說話還這麼孩子氣。」湛天動出門都四個月了,山東那邊一直沒有消息來,幸好胎兒順順當當,西太歸功自己平時運動量很夠的同時,不免發愁,自己那出門就像丟掉的夫君,一切順利吧?
她糊里糊涂的想著,打了長長的哈欠,睡意漸濃。
隨著肚子越大,常常坐著坐著就擋不住困,迷糊的感覺到有幾只手把她放倒,她窩著舒適的位置,便睡著了。
只不過,這到底是什麼在蹭著她?一下、兩下,蹭得她很難入睡,「……這到底是誰……」一張毛茸茸的大胡子臉在她眼前放大。
然後,屋里陷入了一片論譎的安。
西太表情空白,木木的把那張風塵僕僕的臉從頭看到脖子,再從脖子看回來,來回看了幾遍,才有了神情。
「兒!」大胡子先開了口,聲音有點抖,眼光落到她那絲被蓋著的肚子,雙臂圈著她越發臃腫的身子,表情漸漸轉為狂喜。「你的肚子這麼大了?」
「欸。」都六個多月,快往七個月分上蹭了,肚子怎麼會不大?不過,先讓她起身吧?
他快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
湛天動也管不著自己一厘平山東和河南的事,便又是馬又是船的往家里趕,一身又是灰又是塵又是泥的身軀,喉嚨發出低吼,「我的寶貝兒!」他一把抄起西太牢牢抱住,繞著原地打起轉,就只差沒往上拋個兩拋。
西太被舉得老高,心里沒有準備,重重嚇了一嚇,只能死死抱著湛天動的脖子,「放我下來、放我下來!」難以形容的喜悅幾乎讓他完全失控,那笑聲遠遠傳出去,就連屋外守著的丫頭都听得繞了兩圈,湛天動感覺到西太手下的緊繃,又看見她驚惶的臉色,他立覺不好,馬上把懷里的寶貝慢慢放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在榻上。
湛天動還在雲里霧里,一下是喜不自勝的神情,一下又蹙緊雙眉,一下又搓手,須臾間,表情變幻,令人來不及看。
「夫君,你回來了?」她拉回他的心神。
「欸,我回來了,讓娘子擔心了。」
湛天動靠著她坐下,此刻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一只大手無意識的覆蓋著她隆起的小骯,「……謝謝你。」西太貼近著他,溫熱的體溫令人何其眷戀,這一生都不想放手。
幾個月後,西太生下一個大胖兒子……又過一會,生下第二個大胖兒子,兩個孩子放在一起,粉雕玉琢,圓潤可愛,一下子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她和湛天動長長的這一輩子感情和樂,生活美滿,一共生了五個孩子,三男二女,可謂圓滿,當然,這又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