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手術後第七天,陳士勛的弟弟來探病。
「你他媽的真是福大命大。」一踏進病房,陳佑祺就獻上了至高的敬佩。「你知道對方是在什麼距離開槍的嗎?車窗旁邊,旁邊欸!」
「我當然知道,」陳士勛苦笑,「命不夠硬的人怎麼當檢察官?」
「嘖,被砍又被開槍,爸媽差點被你嚇到中風。」邊說著,陳佑祺坐了下來,從袋子里拿出幾顆隻果。
「先說,我不吃要削皮的水果。」陳士勛搶先說道。
「誰要你削了?」
他一頓,訝異之情全寫在臉上,「你要幫我削?」
「作夢吧你,這是沒上蠟的隻果,皮可以吃,死不了的。」語畢,陳佑祺遞上一顆給二哥,「大爺,您請用。」
「我就想說見鬼了,你怎麼可能那麼好心。」
陳佑祺冷笑一聲,仿他的話,道︰「心腸不夠黑的人怎麼當律師?」
「去你的!」陳士勛一口咬下隻果,隨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開槍的人抓到了嗎?」
「當天就抓到啦。」
「是我認識的人對不對?」他依稀記得對方的臉。
「沒錯,是你辦過的案子。」
「喔?哪件?」
「記不記得你起訴過一名快退休的轄區警察?」
陳士勛靜了靜,回想幾秒,道︰「我想起來了,那個收受賭場紅包,叫什麼福什麼榮的。」
對方原是一名五十多歲的警察,卻因為包庇賭場,收了不少紅包,被他起訴判刑定瓛。他想,對方八成是趁著假釋後跑來尋仇。
他記得對方曾經恐嚇他說︰「你敢辦我就試試看。」
而當年血氣方剛,比氣勢他自然不遑多讓,于是在偵訊時嗆了回去,「好!我他媽的就是辦定你了!」
直到對方服刑之前,還撂下了一句一「姓陳的,最好你夠有種,以後多的是機會踫面。」
思及此,他才驚覺到自己打從當檢察官開始,類似的恐嚇與脅其實經常上演,只是他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像是有感而發,他嘆了口氣,「檢察官不能配槍實在是太吃虧了。」
「你是特例吧?有哪個檢察官一個月內被送進急診室兩次的?前幾天媽還說什麼你流年不利,要你醒來之後去廟里拜拜。」
「……她真的很不像律師。」
不過話又說回來,地檢署里迷信的也不在少數,只是拜的神不一樣而已,想想似乎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敝。
突然,鞋跟踩在地板上的聲響由遠而近,沒一會兒,門被打開來。
「啊!」開門的是劉巧薇,她頓了下,露出些許驚慌的神色,「抱歉,我不知道你有訪客。」
轉出加護病房之後,他的家人替他安排了單人病房,所以從外頭根本無法得知里頭到底有哪些人。
「那我待會兒再!」她作勢想關上門。
「沒關系,他是我弟,進來吧。」陳士勛制止了她。
一听,她不由得苦笑。
正因為是他的家人,她才不想進去啊!她根本還沒做好見他家人的準備,更別說是坐在同一個空間里閑話家常。
好吧,陳士誠那個上司算特例。
幸好她剛才上來的時候沒把白袍月兌下,她勉強保持微笑,刻意擺出醫師的姿態走到病床邊。
「傷口還好嗎?」她別扭地隨便關心了一句。
陳士勛笑出聲。「你現在才問我?」會不會太慢了點?
她頓時覺得臉頰泛熱,說不出話來。
「這位是主治醫師?」陳佑祺突然插話,對眼前的女人有一種奇妙的熟悉感,「我怎麼覺得你很眼熟?」他皺著眉,細細地端詳著女人的五官,又改口問︰「你是不是有發表過什麼論文?還是你被病人告過?」
劉巧薇無言。居然說她被告過?果然是手足,他們一家三兄弟講話都好欠揍。
陳士勛被這畫面惹得發笑,急忙出聲澄清,「她是劉巧薇,你應該只看過她的照片。」
聞言,陳佑祺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啊,原來你就是那個害我去德國陪葬的人。」
「陪、陪葬?」劉巧薇睜大了眼。
陳士勛則道︰「當年我被送去德國的時候,我媽說人多好作伴,所以他被逼著一起轉學,一起陪我去德國。」
「喔,原來如此。」
她愣愣地點著頭,卻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半晌,為了避免場面冷掉,她索性主動伸出手,「你好,我是劉巧薇,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去陪葬。」
陳佑祺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搞得有些錯愕。
「你好。」但他還是回過神來,雙眉一挑,握了握她的手,「我是陳佑祺,你未來的小叔。」
慢著……陳佑祺?
「你們是親兄弟嗎?」她問。
「是啊。」兩人異口同聲。
「陳士誠、陳士勛……為什麼就你的名字不一樣?」
「他本來叫作陳士宇,」陳士勛出聲替弟弟解說,「是因為後來我媽強迫他去改名。」
一听,劉巧薇有些困惑。「陳士宇很好听啊,為什麼要改?」
陳佑祺聳聳肩,表情有些無奈,「因為有個算命的告訴她,說我的名字不好,一生會有太多爛桃花,所以要改個秀氣的名字。」
「喔?」憑他那張臉,有爛桃花她的確不會懷疑,「那改了之後呢?」
陳士勛插嘴道︰「前女友一卡車載不完。」
「屁!我哪有?」
「你敢說沒有?」
「那跟你想的不一樣。」
瞧那兩兄弟斗嘴,劉巧薇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呢喃道︰「我看你媽是遇到神棍吧……」
夜深人靜時,陳士勛又被惡夢給嚇得驚醒過來。
冷汗濕透了上衣,他瞠大雙目,直愣愣地瞪著天花板,心跳依然狂亂,好半晌才漸漸趨緩。
自從吃了那兩顆子彈之後,他的心情就沒有一刻能夠安穩,一直在作著相似的惡夢。
他夢見在他遇害的時候,巧薇就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也夢見有人尋仇模進他家,可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巧薇……
結論就是——他總會夢見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最愛的女人。
雖說只不過是夢境里的劇情,可那種隱隱約約的恐懼感卻盈繞在他心頭,日復一日,揮之不去。
他當然明白那種事情發生的機率很低,真的很低,而且他的人生也沒有成功到讓他有殺不完的敵人,但只要機率不是零,哪怕只是百分之零點零一,他的心就永遠放不下。
突然,門被打了開來,是她。
「你還沒睡?還是睡醒了?」劉巧薇走進來,順勢將門給帶上。
她已經月兌下白袍,顯然是下了班。
「剛醒。」他勾勾唇角。
「你怎麼滿頭大汗?」她走到床邊,模了模他的濕發,「是發燒了嗎?還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太熱而已。」他抓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頰邊輕蹭,「你怎麼不早點回家休息?」
「反正過來看一下又花不了多少時間。」她偷捏了他的臉頰一下,卻發現他的領口以下幾乎完全濕透,「你衣服都濕了,我去幫你拿件干的過來。」語畢,她轉身就要走出去。
「不用。」他伸手拉住了她,「那種事情我待會兒叫護理師幫忙就好了。」
她回頭靜靜看了他幾秒。「好吧。」她淺淺一笑,拉來椅子坐到床邊。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
「檢察官的工作……都會像這樣子嗎?」她有些困難地問出口。
「怎麼可能。」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所以你是特例?」
「嗯……」他沉吟了一下子,道︰「我也不曉得,至少我前幾年都好好的,沒被人怎麼樣過。」
「喔,」她愣愣地點著頭,「那就好……」
她雖然面無表情,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可他看見了她眼底的隱憂。
其實她還是很擔心他。
有了這層認知,陳士勛在腦海里考慮了幾秒,問道︰「你喜歡我的工作嗎?」
她一听,眨了眨眼。「怎麼會問我這種問題?這是你的工作又不是我的,干麼問我喜不喜歡?」
「我知道,我只是想問問你的看法。」
「嗯,我想想,」她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應該……喜歡吧?」
「那我如果不干了呢?」
劉巧薇頓了頓,臉上有些訝異。「是因為槍擊事件的關系嗎?」
「不完全是。」至少擔心的對象不太一樣,他沒那麼怕死。
「那不然呢?」
他靜靜地看著她清澈的眸子,若說他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想辭了檢察官的工作,肯定會被她制止吧?
「我如果改當律師,你覺得如何?」
「我又沒差。」她笑了出來,「不過,你其實還是比較喜歡檢察官這個工作吧?」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他應該沒把喜好刻在額頭上才是。
「因為你要是真的想當律師,你爸早就張開手臂歡迎你了,還需要等到現在嗎?」
他啞口無言,反駁不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從德國畢業回來的那一天,父親就已經詢問過他的意願了。
當時,他連想都沒想,直接說出自己的志願是在司法考試上。
而這幾年下來,他一直熱愛自己的工作,也尊敬自己的工作,從沒產生過任何質疑,直到這一次的事件「你怎麼會突然問我這些?」劉巧薇出了聲,打斷他的思緒。
他靜了下,微笑道︰「沒有,只是前兩天我爸問我想不想轉行。」說了一個很簡單的謊言。
劉巧薇沒有多想,輕輕點著頭,表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