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急診室,劉巧薇向警衛揮手道了晚安,然後從背包里翻出車鑰匙,快步往停車場的方向走。
一陣涼風吹來,她驀地想起,當初她和陳士勛剛開始交往的時候,也是這種正要入秋的微涼氣候。
還記得,有一回她感冒發燒了,但是為了期中考,她還是硬著頭皮天天去上課、天天去補習,他心疼她的身體,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讓她覺得好過些,于是,他去市立圖書館借來一本食譜,每天早上四點半就起床為她熬粥,再提到校門口去等著交給她,叮嚀她要吃完。
愛心粥就這樣持續了一個禮拜,搞得他黑眼圈都出現了。
想到這些愚蠢又好笑的過往,笑意不自覺地浮上她的嘴角。
她停下腳步,想著他不知道睡了沒有?
她忍不住回頭仰望醫療大樓,看著他所在的那一層,憶起過去種種被他呵護的細節,她才突然驚覺今天的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專業。
她沒有檢查他的傷口恢復得如何,沒有問問他的感覺好不好;她也沒有留意他是否發燒,只是一味地把情緒擺在當年被甩的那一刻。
想想,這樣好像顯得沒什麼風度而且幼稚,畢竟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不是嗎?從十八歲到現在的三十大關。
是,她是生氣,但她更氣的是自己,氣自己怎麼一點也恨不動他。
思緒至此,她立刻踅身走回醫院。回去干什麼?她自己也不怎麼明白,只知道自己應該要馬上去病房里見他。
或許是想為「醫師」的這個身分扳回一城,也或許十二年來還有什麼東西沒放下,總之,她有好多好多的疑問想找他尋個答案,不論是台面上的醫療追蹤,還是私底下的新仇舊恨。
門口的警衛見她折了回來,有些意外。
「欸?劉醫師,你不是……」
她無視警衛那有些詫異的眼神,隨便搪塞了一句,「忘記拿東西。」
然後錯身而過,直奔電梯乘往八樓。
經過護理站的時候,小夜班和大夜班正忙著交接,此刻並非是巡房的時段,見到她來,護理師們一臉驚慌,以為自己少做了什麼,或是搞砸了什麼。
「劉醫師,你怎麼過來了?」
護理長心慌了下,初步推斷大概是病人向醫院投訴了什麼,追在她旁邊問道︰「是不是病人有什麼特別的交代?」
「沒事,你們忙。我見個朋友而已。」
一听,護理長停住腳。「朋友?」
她皺了皺眉。劉醫師的朋友住這一樓?怎麼都沒听說?
劉巧薇沒理會對方,飛快往第五間病房走去,時間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雖然明知他已經入睡的機率很高,可她還是沖動地來了。
到底為什麼?她自己也迷惑。
踏進了病房,她看著緊緊掩上的布簾,他的床位是亮著的,這代表他或許還沒入睡。
是在看書嗎?還是在發呆?
她的心跳登時變得又急又猛,陣陣如雷的脈搏震得她差點以為自己就要腿軟休克。剛才的沖勁已經消失殆盡,殘留下來的只是渺小如沙粒般的勇氣。
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不,她應該先問問自己,如此沖動跑了上來,究竟是想得到什麼?
她不確定自己在布簾外頭到底站了多久,或許是一分鐘,也或許根本就只有十秒鐘。半晌,自覺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她提氣,伸手就要掀開簾子一「欸,你要不要吃隻果?」
在此同時,她听見一個女聲從布簾里傳了出來。
她手一縮,心髒在瞬間也緊了下。
「我才剛吃完你那碗廣東粥,現在又要我吃水果,你當我是豬嗎?」男人嘴上說得無奈,可聲音里的情緒卻是愉悅的。
「吼喲,營養成分完全不同,你懂不懂啊?你剛開完刀,當然要多吃富含鐵質的東西。」
「我又不是女人,流那麼一點血死不了的。」
「哼哼,東嫌西嫌,男人就是那張嘴愛逞強,難得本小姐想替你削隻果耶!你還嫌棄什麼呀?」
「我嫌?我哪有嫌棄什麼?我吃飽撐著不行喔?」
听著兩個人狀似親密地一言來一句去,那一瞬間,劉巧薇突然驚覺自己站在這里是何等的自作多情。
這個時候會來探訪的,肯定是非常親密的人吧?
想想其實也不意外,畢竟都已經十二年過去了,他有女朋友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她怎麼會笨到連想都沒想到時間不會等人。
當年,她耍帥走得決絕,如今卻可憐兮兮地站在布簾外頭听著人家在里面恩愛,她是想爭回什麼?
沒有。她根本沒想那麼多。
思及此,她像是未戰先敗的烈士,掉頭無聲地走出病房。
只是那細如蚊蚋的腳步聲卻還是被陳士勛听見了。
「噓!」話題正熱絡,他卻突然打住。
林敏亮看了看他的表情,也識相地閉了嘴,低聲問︰「怎麼了?」
「你剛才有听到聲音嗎?」
林敏亮靜了幾秒,眯了眯眼,沒好氣地道︰「你指的是來自第三世界的那種聲音嗎?」
「去你的第三世界!懶得跟你解釋。」語畢,他忍著痛,作勢就要下床。
「欸,你干麼?」林敏亮也跟著從椅子上站起。
「沒事,你在這里等,我出去看一下。」
他發誓他听見了腳步聲,而且毫無理由的,他相信那個人就是劉巧薇。
「你要去哪?」林敏亮乖乖坐回了椅子上,卻難掩擔憂地看著他,「醫師沒交代你不要亂走動嗎?」
「錯了,正好相反。」他笑了一笑,又道︰「你在這等著,我出去一下,等等就回來。」
交代完畢,他掀開布簾,拖著蹣跚的步伐緩慢地走出了病房。
一腳踏出門外,他左右瞧了瞧,果然在走廊底端看見了那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走路姿勢。
還真的是她!居然一聲不吭地就想這樣離開?!
「劉巧——」他正想揚聲喚住她,下一秒卻又覺得,在醫院的走廊上大喊她的名字,好像有點奇怪。
「劉醫師!」于是他在瞬間改口。
劉巧薇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停住腳步,頓了幾秒之後才回頭,露出一副想笑又笑不出來的僵硬表情,那樣子讓陳士勛差點迸出笑聲。
他本來是想開口問「你找我嗎」,可瞟了眼護理站里的兩名護士,說話不得不謹慎些。
「那個……」他支吾了下,道︰「正好,我有事想請教你。」邊說著,他邊辛苦地朝她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月復部的傷口就撕扯一次,他忍住劇痛,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劉巧薇不可能不知道術後的傷口有多痛,她于心不忍,在遲疑了幾秒之後,終于還是提步走向他,直到彼此都來到了對方面前。
她率先止步,而他又狼狽跛足地向前挪了一些。
劉巧薇發現他額上布著一層薄薄的汗水,她明白那大概是疼痛惹出來的冷汗,可他依然掛著微笑,看樣子心情很好。
不知怎麼的,這令她有些小小的惱火。
「傷口恢復得不錯嘛。」
「是你的技術好。」他露齒而笑,拍她馬屁的功夫渾然天成。
「你省省吧,本醫院不需要巴結醫師照樣可以活著出去。」她輕哼了聲,又道︰「你把我叫住有什麼事嗎?」
說這話時,她不自覺咳了聲,似是心虛。
事實上,當他走出病房喚住她的時候,她心底先是萬分訝異,而後是小小的暗喜。未能免俗的,她想到了「心有靈犀」這四個字,可另一方面,她又覺得會這麼想的自己實在是非常可笑。
「你剛才來找我?」陳士勛問得很坦然。
「沒事我找你干麼?」她裝模作樣地冷笑了聲,卻忍不住避開他耿直的目光。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啊。」
她深呼吸了口氣,降低自己的心跳頻率,這才道︰「沒有,你太敏感了,我只是臨時想到一些事,下班前再上來巡一下我的病人。」
「喔,這樣。」陳士勛點了點頭,視線從未自她臉上移開過,像是想找尋什麼蛛絲馬跡。
突然,他發現幾個護理師正朝他倆這兒偷偷打量,他一怔,隨即換了表情、換了口氣,搞得好像他倆真的只是醫病必系似的。
「你正要離開吧?我陪你去搭電梯,順便請教你一些事。」
劉巧薇被他那突來的莫名態度給惹得皺眉,低聲道︰「不必了吧?等你走到電梯那里,天都亮了。」
「我可以依一般人走路的速度陪你過去。」這點皮肉傷算得了什麼?
「拜托不要。」她沒好氣的嗤笑了聲,「你把傷口搞爛了,最後還不是要我來收拾?」
「那就勞你陪我慢慢走過去吧!」
「你……」她本想再說什麼,可似乎也發現這樣的氣氛已經惹來幾位護理師的關注一或者也可以說是燃起她們對八卦的熱情,只好道︰「算了,你高興就好。」就順著他吧。
說完,她轉了身,徑自往電梯的方向走,而這一次,她刻意放緩了步伐。
病房與電梯的距離並不算遠,陳士勛卻巴不得能夠再多走個十分鐘,即使對于現在的他而言,每一步都是折磨。
眼看電梯就在前方,雖然不是什麼永別,可他總覺得不該就這樣靜靜地目送她踏進電梯。
他想了想,決定停下腳步,不走了。
「你干麼?」她也在超前兩步之後停了下來,似笑非笑的問︰「終于走累了嗎?」
「不是。」
「不然呢?」
「我舍不得你走。」
她怔住,下一秒卻翻了個白眼,「你真的夠了。為什麼可以把這麼惡心的話說得這麼順口?」
「是嗎?以前你不是常听?」
她啞口無言。
不,正確來說,是她抗拒想起某些太甜蜜的回憶。
「晚安,你早點休息。」語畢,她飛也似的快步走向前,伸手押了嵌在牆面上的下樓鈕。
他吃力地跟了上來,搶在電梯門關閉之前對她說︰「我很高興能再遇到你,真的。」
劉巧薇沒有答話,電梯門無情地關上,她的身影消失在兩扇門之間。
陳士勛茫然地杵在那兒,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喜悅還是悲苦,胸口里的感覺就像是嘗了一口變涼的咖啡那般復雜,有甜味,有香氣,有苦澀,有濃醇……
突然,支撐他的動力仿佛消失了,虛月兌感像是海嘯般幾乎將他給吞噬,他腦袋暈眩了下,終于忍不住伸手撐著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