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有些模糊,手停了下來,用力眨了眨眼,想用手去揉,手卻是濕的,也怕被卓因瀲發現。
「怎麼了?」
她咬住下唇,還好,眼楮眨開熱氣,沒有留下痕跡。
「沒什麼。」她繼續煮醬汁。
他沒追問,她大大松了口氣。
醬汁是法國料理中的重點之一。吃的人常常只看到一小條或幾點的醬汁,當作是裝飾用,不曾好好去品嘗,殊不知這是廚師熬了多久的精華。她喜歡先從醬汁開始,這樣可以熬久一點。
「你主菜還沒出來,就知道醬汁怎麼配合嗎?」
「我會先熬一個湯底,最後的醬汁可以加料調整。」
「比賽時爐子有限,要充分利用空間,你會發現湯鍋佔位,很快又得先移開。」
這是經驗,她當然沒有。她把湯移開,改成先腌要煮醬汁的料。
他沒說話,大概就是不反對了,她接著專注于主菜。
通常主菜的重點是動物性蛋白質,也就是肉類;她既然挑了處女鱘,那麼主角便是它。螃蟹清理需要時間,她加快動作。
哥有時會帶螃蟹回來,媽看了總是很高興,但做好以後都沒有吃,說機會難得,給大家吃就好。
媽是從沒做過什麼法式料理的,她自己也是從電視和書上看來的,直到這一個月才在食藝社學到一些正宗做法。她經驗不足,只好靠想象力和創意來補足。
如果做成一種卷,應該比較有變化吧?她想。
她決定用味道較淡的大黃瓜做卷皮,蓄麥加蛋當中間,蟹肉便可以做實心。前兩者不會跟珍貴的蟹肉搶味,又可以強口感的硬度,顏色搭配上也好看。
比較難的可能是讓薔麥夠黏,必須煮爛以後用蛋來結合。她趕緊動手煮薔麥。
有了蟹卷,盤上其它部分就比較好決定了,一種青菜,一種泥,再加上兩種醬汁,一個沾卷、一個配泥。
她最喜歡的就是青菜,總覺得種類越多越好,想到菜沒拿夠,她轉身,又和他面對面。
說是面對面很勉強,因為她的頭只到他的肩,她向上瞄他一眼就要繞道,他稍移半寸又擋住她。
「比賽時沒時間讓你跑來跑去,用你已經拿的做。」
為什麼她有種感覺——他老是提比賽,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他根本不像是在乎比賽的那種人;他太過自信、執著,區區比賽會入他的眼嗎?但把她抓來特訓,不是為了比賽是為什麼?他絕不是沒事找事做的人。
她轉回去。好吧,她只好硬著頭皮做下去。她拿起魚腥草,是完全沒吃過的東西;她折了一小節來嘗。天!有種古怪的腥味,這是野菜嗎?
拿到這樣的菜,若是努力煮掉怪味的話,最後會變得什麼味道都沒有,不如利用它的味道。她想起油炸可以用香味包住敝味,有點像炸九層塔,會比較有意思。
如果用comta干酪去包來炸,怪味加怪味,應該可以互抵。
最後是松茸和茗荷了。她記得這兩樣都是日本料理愛用的食材,但她想煮成法國味的話……
她決定用女乃油女敕煎,越輕淺越好,等于三分熟的色拉,她做的熟食菜通常都是這樣。泥呢,紅蘿卜加蟹膏打出來,加紅又帶甜。
決定了,手法就篤定得多,也輕巧得多,她幾乎忘了時間,直到擺盤完畢,才如大夢初醒,發現自己做了超過一個半鐘頭。通常比賽一個鐘頭要做好幾道,她這樣肯定完蛋。他怎麼沒叫時間到呢?
「好了?沒有忘記什麼嗎?」他倚著廚台,手臂又環抱在前了,這好像是他的標準動作。
「我忘了時間。」她低聲說。
「還有呢?」
還有什麼?她趕緊掃視自己的作品。作為主菜,這應該很完整了啊,——
「你知道這道主菜吃起來什麼味道嗎?」
「我當然知道。我一邊做一邊確認過了——」
「你一道菜分成五部分來做,但這是一道菜,不是五道。」
她忽然懂了。吃的人雖然是一口一口地吃,但其實先後次序難分,每一口最後全混合為一。法式料理講求的是渾然天成、完美結合,她卻不知道這整道菜吃起來究竟是什麼味道。
「你應該要就評審要求的盤數再多做一份,給自己試吃、實驗、調整。你自己應該是第一個食客,你自己就是評審。」
她無言地點頭。犯這種錯,她簡直想鑽進地洞里去。「那你試吧。」
她在他注視下拿起調羹。他給人的壓迫感簡直像攝影機一樣,她差一點難以下咽。
吃了第一口的蟹卷,她覺得應該可以過關,特意清淡的薔麥和大黃瓜突顯了蟹肉的原味,完全沒加味的蟹肉備覺新鮮可口,更讓人吃出這不是普通的處女,而是最上等的。
但第二口的蟹膏泥她就皺眉了。本來想讓處女發光才做成兩種不同的菜色,但紅蘿卜本來就帶甜,混進加了一點楓糖的蟹膏本來應該很可口,卻壓制了方才蟹肉還留在口中的余香,甚至混濁了口感。
原是要突顯蟹肉的原味,現在卻變成畫蛇添足了。
原青沒有再試其它的配菜,把刀叉放下。
「學長……怎麼會知道呢?」他連試都沒試啊。
他定定看著她。「不用試,看就知道了。蟹膏味濃,就是因為這樣才名貴,你應該要用別的食材襯托,而不是混加東西。把蟹膏打成泥又加料,就跟把生魚片打成泥又加料一樣,簡直是暴殄天物。」
在他明殼的眼光之下,她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但如果你在端出食物以前先嘗過,又保留足夠的時間,任何錯誤都可以糾正過來。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在哪里嗎?」
她搖頭,低著眉。
「你只想著技術,沒有想到我們吃飯是怎麼吃的,吃的人又有什麼期待。我告訴你要做能讓大家一直想吃的菜,你真的有用心這樣做了嗎?沒有。你做飯是用腦袋去做的,沒有用你的心去做。」
心?他老是說心啊心的——「到底是怎樣才叫用心?到底要用的是什麼樣的心?我就是不懂嘛!」她終于沖口而出。
他突然輕握住她右手手腕,執到她眼前,她吃驚太甚,本能地就用力掙月兌——「別踫我!」
她用力太大,他卻沒用上力,因此被她握起的拳不小心重重打到下顎。
他連眉都沒皺,高大的身軀也沒動,倒是她自己嚇得不輕。
「對不起!我——」
「是我忽然踫你。」他淡淡地說,雙手垂在身側,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只是要你看看你的手背。」
「我的手背?」她舉起手查看,這才發現上頭有熱油濺到的燙傷,斑斑點點的,紅得相當刺目。
「你連被燙傷都沒有發現,連我的存在也沒注意,但食材上還是沒有用到心。我只想知道,你心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愣愣站在那里。她的心嗎?她做飯明明很專心、很專心的……他要的,到底是什麼心?
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他拿了東西回來才回過神。
他把一盒藥膏、酒精和棉棒交給她。「你脖子上也有燙到,冷藏櫃過去右轉就是浴室,你自己去擦吧,我還是不幫的好。」
她走到轉角才想到他最後一句。他是在指她剛才過于激烈的反應嗎?臉脹紅了。慶幸她慢半拍,他沒看到。
回到廚房,發現他正在嘗她的成品。她煞住腳,在浴室好不容易褪去的紅暈又回來了。
她以為他根本踫也不會踫她做的菜,剛才被罵得那樣體無完膚……
「你吃過法國料理嗎?」
雖然不情願承認,她點頭。
「用三個字形容一下。」
「很……精致。」
「喜歡嗎?」
那時候是喜歡的,因為對面坐的人;現在不喜歡,也是因為同一個人。
「不喜歡吧?不喜歡還做,只因為策略上的考慮,這就是失敗的關鍵。」
「很難吃吧?」她把視線移開,希望他把那盤菜整個倒掉,太丟臉了。
「不難吃。」
她猛然轉回眼。「不難吃?」
「甚至可以說很精致。」
「可是你說——」
「法國料理不在于精致。」
「噢。」她又低下頭去。
「不管哪國料理,道理都是一樣的。」
「什麼道理?」
「自己想,我告訴你沒有用。」
他開始整理廚台,她趕緊揮手。「我來我來!是我用的,當然我來——」
「你手剛上藥,而且你有更重要的事做。」他手下沒停,效率奇高,幾秒內的成效大概是她好幾分鐘的,把她的刀全洗好拭干。
「刀拿回去吧。」
她看到他把廚台殘畬一掃而空,卻把她那一盤放在大理石置物台上,沒有倒掉。
真的、真的很想幫他倒掉,但她只是拿了刀袋走向門口。
他幫她開門。「明天我要驗收成果。」
「明天?」什麼成果?
「別想偷懶,晚上七點。」俊逸的面容無比嚴肅。
大門被關上了。外面的車輛行人,讓她有種忽然回到現實世界的感覺,好像門後的那個世界不太真實。
她發現自己頭暈目眩。這場特訓像一陣龍卷風,她被刮得七橫八豎。腦中忽然浮現他的一句話。他說的所有話,她沒資格說是錯的,只有那一句——
他說她連他的存在也沒注意。
他錯了,錯得離譜。
不管是反感、抗拒還是敬畏,她沒有辦法忽略他的存在。
明天……她到底得告訴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