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展桃花端著木盆,重新回到藥鋪門前,「你過來,到外頭來。」
「在里面不行嗎?」
「不行,在里面會污了藥草。」
「是嗎?」周以謙半信半疑的踱出門外,純粹是想看看她在玩什麼把戲,「我出來了,有什麼事就……」
「混帳東西,還不退下!」展桃花大聲喝斥,將木盆中的液體朝周以謙身上潑去。
好冷……好臭……
一瞬間,衣袍素潔、面容略顯蒼白的周以謙被染得通紅。他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眉心微微抽動,提起一身濕透的衣裳,踏著忿忿的步伐走向展桃花。
周以謙撥開額上猶帶水珠的發絲,緊抿薄唇,強壓住滿月復的怒火,許久才開口︰「這是什麼?」
「黑狗血。」展桃花唇畔噙起滿意的微笑,「這盆黑狗血……」
周以謙緊繃著面容,退回藥鋪,迅速關上大門,留下展桃花獨自一人對著木門發愣。
「公子,我話還沒說完,你怎麼悶不吭聲的就把門關上?」她輕拍門板,「這盆黑狗血只能暫時壓抑公子體內的瘴氣,往後還得……唉,算了。」她無奈的嘆了口氣,「反正就住在對面,以後有的是機會慢慢驅邪。」
周以謙只手托腮,半眯著雙眼,慵懶地對著窗外的天際發愣。困哪!昨晚被對面的女子一鬧,害他整夜輾轉難眠。他將衣袖湊近鼻尖細聞,忍不住吧嘔起來。可惡!費了好幾個時辰清洗,卻怎麼也洗不去身上的腥味。
「大夫,您不喜歡我身上的油味嗎?」滿身油污的青年不斷往自己身上嗅。
「不是,與你無關。」周以謙忍不住打了個呵欠,眼淚瞬間盈滿眼眶,看起來淚眼汪汪的,「你得了風寒,吃些祛寒的藥,多休息,三日即可痊愈。你先到外頭候著,待我開張藥方讓僕人抓藥。」
「多謝大夫。」青年俯首道謝,怯怯的將手里的銅板捏緊,「不知道該付您多少藥錢?」
「不用了。」周以謙拿起墨條在硯上磨了幾下,準備開藥方。
「不用?」青年搓揉著發紅的鼻頭,驚訝地看著他。
「是的,不用付錢。」不收費,並不表示他宅心仁厚,而是昨晚從那凶惡的女人身上得到了證實——鄉下人生活儉樸、以物易物,就算他開出價格,他們也未必付得出。要是他不識相地強行討取,沒準就會像昨晚一樣,惹來一身腥臭。
「大夫,您人真好,知道我們生活艱苦,不跟我們計較。」青年感動得頻頻用衣袖拭淚,「可是讓您吃虧,我心里過意不去啊!不然,我送上幾顆自家種的地瓜作為謝禮好嗎?」
「不用麻煩,你自己留著吃。」周以謙微皺眉頭,心中盤算著先前到底收了多少簍地瓜。
「那花生可以嗎?」青年再次詢問。
「真的不用費心。」周以謙眉頭鎖得更緊,想起上位和上上位病患送來的花生還擱在旁邊。
「那……高粱呢?村人都知道我家的高粱長得最好。」
「高粱……」周以謙思索了一會兒,釀酒的計劃頓時閃過腦海。高粱釀成酒後可以泡藥草,制成藥酒,比起地瓜和花生實用多了。正所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咳,好吧,我也不希望看你為了謝禮的事而耗費心神。」
「多謝大夫,您的大恩大德,我一生不忘,回頭我就差人把高粱送來!」青年開心地奔出門外,拉開嗓門向村人宣揚周以謙的善行。
周以謙瞧見門外村民的崇拜眼神,不禁搖首嘆息。
錯誤!天大的誤解!不論是京城還是芙羅村都一樣,人人都將他定位為視錢財如糞土的好大夫,怎麼就無人想到他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討錢呢?看著腰間快發霉的玉算盤,他憐惜的用衣袖拭了拭。
「公子,藥方開好了嗎?」小梓上前探問。
「快好了,你……」
「啊——」
門外突來淒厲的慘叫聲,嚇得主僕二人呆了半晌。
「公子,您的藥方……」小梓緊張的看著周以謙的毛筆正壓在紙張上,墨汁瞬間暈成一片黑。
「不礙事,重寫就好。」周以謙揉掉那張紙,扔進字紙簍中,「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
「是。」小梓倚在門邊,向外張望,「公子,是昨夜的姑娘在拿樹枝打人。」
「是嗎?」周以謙頓時心浮氣躁,揉掉起筆時暈開的紙張。
「公子,您不來瞧一下嗎?那姑娘還在繼續打呢!」小梓緊張兮兮地向他稟報現場的狀況。
「那是她的私人恩怨,何須我去插手添亂?」周以謙又揉去新寫的藥方,重新拾起墨條在硯上磨了幾下。
「可是您昨夜就出手救……」小梓瞥見主子眼神中的寒意,連忙將話吞了回去,「奇怪呀,怎麼村人都不制止她呢?」
「村人或許在看好戲吧。」周以謙隨便敷衍,再度扔了一張不小心扯破的紙。
「是嗎?」小梓困惑地搔搔腦袋,「啊,公子,那姑娘開始對人潑紅色的水,好大一盆,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啊?」
「黑狗血。」周以謙起身,雙手用力拍向桌面,「小梓,藥方待會再寫,我到外頭瞧瞧。」
他快步走出藥鋪,見著地上躺著一名慘不忍睹的傷員,衣上的鮮紅早已分辨不出是自己的,還是黑狗的。
周以謙斂起面容,冷冷的看著甩動枝條的展桃花,「姑娘與他有何仇恨,需要以此相待?」
「公子。」展桃花用衣袖抹去額上的汗珠,調順了氣息才開口,「你的氣色比昨日更差了。」
「拜姑娘的黑狗血所賜。」他努力持平音調,冷淡響應,「姑娘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隨便打人?」
「打人?」展桃花招呼村人將地上虛弱的傷員抬走,「公子誤會了,這叫驅邪,不是打人。」
「驅邪?」周以謙劍眉上揚,「又是那招用黑狗血驅除邪魔的方式?」
「嗯,差不多。公子厲害,昨晚瞧我做一次就明白了。」展桃花用粗布拭去桃枝上的鮮血,「不過昨夜我話還沒說完,公子為何急忙將門關上?」
「失禮,昨晚身上沾染了鮮血,十分不雅,所以趕緊閉門沐浴。」周以謙撥弄腰間的算盤,力持鎮定。
「沐浴?」展桃花瞪大杏眼,「你馬上洗了?」
「是的。」他緊握著冰冷的玉算盤,「難不成姑娘要我留著一身髒污?」
「不,我不是這意思!」她趕緊搖手解釋,「只是,公子也該留上幾個時辰才是,否則昨晚根本是前功盡棄。瞧,你現在印堂暗沉,臉色比昨夜更加難看。」
周以謙深吸口氣,輕抿薄唇,「我的印堂暗沉、臉色難看,全是因為整夜未歇息所致,不是什麼惡靈作祟。」
「整夜無法歇息,就是惡靈作祟!」展桃花拾起地上的空木盆,一跛一跛的走回香燭鋪。
「我……」周以謙瞪著她離去的身影,面容更顯僵硬,「算了,多說無益。」
他轉身踱回藥鋪,還沒進門,就突然感到背後及發上多了份清涼的濕意。他回頭,瞧見展桃花手中的竹筒內還有未傾盡的水。
「黑狗血?」周以謙的眉心揪成一團,掏出手巾抹了一下後腦勺的水珠。不是預期的鮮紅,而是淡淡的黃色。他將手巾湊近鼻前嗅聞,臉色隨即變得鐵青。他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忍下胸中澎湃的怒意,低聲道︰「這該不會是……」
「童子尿。」展桃花邊說邊抓了把錦囊中的粉末往他臉上撒去,「再配上供奉祖師婆婆的陳年香灰。」
先前的童子尿,還在周以謙的發上滴答滴答,現在又融合了香灰,成了灰黏黏的濃稠物。在場的村人見著這一幕,全都繃著臉,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只有展桃花還保持一貫溫和的笑容。
周以謙一臉狼狽,緊捏著手中濕冷的手巾,「姑娘,玩夠了嗎?」
「不是在玩,是在想辦法讓公子體內的邪靈現形。」她又將大把香灰撒在他身上,嘴里還念念有詞,「昨日的黑狗血效力全失,所以才會讓你體內的惡鬼囂張至極,直到今日都不肯現身。」
「姑娘的怪力亂神之舉,恕周某難以奉陪!」周以謙語調比平日更加清冷,他舉步跨過門坎,進入藥鋪,準備將木門關上。
「公子!」展桃花焦急地伸手制止,「痛……」
周以謙驚見她的五根指頭夾在門縫中,連忙將門拉開,「姑娘何必如此固執?」
「我無力償還藥錢,家中現成的物品公子又不要,所以我才想用驅邪的方式來答謝公子的恩情。」展桃花縮回手指,放在嘴邊呵氣止痛,「不對……就算公子沒救我,我也不許惡鬼在你身上作祟。」
怎麼回事?听她執意要保護他,他理應感動萬分才對,可他此刻的心情竟是糟到極點。
他本來可以在听完這些無稽之談後馬上關門送客的,但當他瞥見展桃花腫脹的手指時,身為大夫的習慣竟讓他又多事地伸出手,幫她敷藥診治。
「公子,你又救了我,這回我還能拿什麼報答?香燭、符紙、冥紙你都不收,那……」展桃花目光瞥向香燭鋪,「家里最有價值的就剩下那口棺材了,公子如果不嫌棄,可以……」
「多謝姑娘,周某還用不上。」周以謙皺眉,無情地將她推出門外,「今後對姑娘的診治純屬義務,不必報答。」
「不行!」展桃花不識相地湊近一步,「我最怕欠人情了,娘生前說過,欠人情債,一生都還不完……」
「還不完就別還了!」周以謙面無表情的將門猛力關上,留下錯愕的展桃花呆站在門邊。
「周公子,快開門,拜托你別洗,再洗,命都給洗掉了!」她揉著發疼的手指,困擾地看著眼前的門板。
唉,她又再度吃了閉門羹。
展桃花無力地靠坐在門邊,「怎麼辦?周公子要是再固執下去,家里那口棺材準會讓他用了。」她從腰際掏出一件紅繩纏繞的玩意兒,「幸好剛才趁他不留神時,偷塞了件符咒在他的腰帶里,他總不可能連這小巧的玩意兒都給洗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