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下午,董歡位于苗栗老家的臥房房門被悄悄推開。
董竹探入一顆腦袋,眼楮連搜尋都不用,立刻在床上見到一團隆起,她閃進房間,關門蹭了過去,推推縮在被窩里的姐姐。
「姐,你沒事吧?」
許久才听見悶悶的回復,「沒事。」
「你別在意媽的話,媽太過分了……」從小,她就覺得姐好慘好可憐,屢屢被媽拿來和堂姐比,學生時代比的是學業,出社會比的是工作。真佩服姐居然受得了,還活得這麼大方有自信,換作是她,早就心理不平衡,不是被自卑感壓得死死,要不就是變成不良少女了。
董歡蠕動幾下,掀開被子一角,疲憊地看著妹妹。「媽又不是一天兩天才這樣,我早就習慣了。」董竹模模鼻子,遲疑半天,猶猶豫豫地問︰「姐,你有心事嗎?」心事不要憋在心里,可以說出來和她分享喔!她們姐妹倆已經好久沒分享心事。
「沒有。你怎麼會這麼問?」董歡爬起身,撥開垂在額前的發。「就……感覺你好像沒什麼精神。」除夕一早與姐在桃園踫頭,一起搭火車準備返鄉時,隱隱覺得姐有幾分不對勁,以往的活力仿佛全數蒸發,不僅懶洋洋,臉上也郁郁寡歡。今早媽又在對姐叨念畫展的事情時,姐完全不發一語,不像先前還會抗議、解釋些什麼,更讓她確定自己的感覺。
「可能是最近被畫展累到了。對了。」董歡想起什麼,探身拉來包包從里頭拿出邀請卡以及幾張畫展的宣傳遞給妹妹。
米白色明信片大小的邀請卡正面走簡約路線,側身的女性剪影露出婀娜線條柄息在上,手肘彎曲向前伸出,捧著用毛筆寫著畫展名稱與董歡的名字。背面則以與畫展名稱同樣的字體,寫明展覽時間、開幕茶會時間、展出地點與展館的聯絡電話,一旁附上地圖。
「姐,恭喜你。」董竹上前擁抱姐姐。
「有時間要來啊。」董歡扯出抹笑容,拍拍妹妹的背。
姐妹倆說了幾分鐘的話,直到董竹離開,董歡呼口氣,重新躲回被窩里縮著。
她討厭過年,年紀愈長愈討厭,直逼厭惡。
親戚們不知怎麼回事,總是喜歡比較來比較去。從自身到小孩,再從小孩到孫子;從吃食到住行,再從住行到育樂,無論芝麻或是綠豆,全都可以拿來說嘴。
在親戚中,二伯母的女兒,也就是她的堂妹,由于年紀相仿,加上她們都是美術班出身,出社會後同樣都是美術老師,因此她們總是並排比較的對象。今年更是淒慘,由于兩人舉辦個人畫展的時間相近,她們更是比較排行榜之榜首。
「討厭死了……」一場年夜飯吃完也讓媽比出心得,今早大年初二趁親戚們都回家,開始對她碎碎念,什麼鄰居、什麼伯母、什麼堂妹……
別人的女兒厲害,自己的女兒不厲害,這是什麼道理?
堂妹的眼神也很討厭,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很了不起嗎?
因為言論太自由,胡說八道不用收費不用坐牢不用負責,所以鄰居之間就可以胡亂傳八卦了嗎?
深深的疲憊感洶涌而上,分毫不想振作的腦袋里,忽然浮現一道巨大的、仿佛能遮蔽世間一切風雨的人影。
回憶起來,自從媽開始為了說服她取消畫展而打電話給她開始,每一次電話結束他都會出現在她身邊,像是察覺她的糟糕心情,卻不多問一句,只是默默做出令她惱火的事情,任憑她把脾氣宣泄在他身抽抽鼻,壓下酸意。
她突然,好想他。
好想林漢堂。
翻了個身,她在厚重的被子里縮成一團。
明明驚慌于他如此理解她,于是計算好把他遠遠驅離,好回歸正常,然而當他消失後,卻是如此想念他的陪伴。盡避她嘗試振作,嘗試恢復從前的自己,嘗試湮滅與他相處過的痕跡,但是全數失敗。
此時此刻,心情沮喪煩悶的當下,她更加想念曾經那堅實炙熱的擁抱。
怎麼辦……她好想他,好想他啊……
即使心情被他掐著捏著,即使心思被他全數看透模透,現在的她,也覺得無所謂了……因為她喜歡他
董歡迷迷糊糊清醒,天色已黑。
她從床上坐起,看了眼時鐘,已經將近晚上七點。抬手想撥開黏在頰邊的發,卻發現頰畔竟然濕濕的,是哭過的痕跡,還沒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馬上又發現右手居然握著手機。
印象中不小心睡著前,她沒拿手機呀……
才正困惑,手機鈴聲頓時響起,董歡直覺按下通話鍵,接起。「董歡?」對方的兩個字,讓董歡差點哭出來。
是他!
林漢堂。
另一頭的林漢堂許久沒听見她的回應,困惑地將手機拿到眼前,檢查訊號。奇怪,是滿格呀。「董歡?」
「啊……啊,我在我在!」他怎麼會打電話來?他不是……不和她說話了嗎?結業式那天以後,他前來進行「工作」時,除了「開始吧」、「休息」、「結束了嗎」以外,沉默似金得不再多說任何一字,只拿著冷眼看她。
「嗯」董歡舌頭仿佛打結,完全說不出話來,對于林漢堂的電話開心?他、他有什麼事呢?會不會……提和好?
董歡渾渾噩噩地想,分毫沒留意到他為何知曉她剛才在睡覺。
「你住處的鑰匙,我忘記還你。」
董歡一愣,張了張嘴,因為原本逐漸發熱的心瞬間被澆上一桶冰水,發出「滋一」的刺耳聲。原來,是為了這件事……
「董歡,你有在听嗎?」
「……喂。」她縮起身體,努力抱緊打從內心發寒的自己。
「另外,你有一件粉紅色外套、一支口紅、一個發夾、一把木頭梳子還放在我車子里,記得嗎?」他逐一點身邊屬于她的物品。
「不記得……」鑰匙可以還,外套可以還,瑣碎的小東西都可以還,那她不知不覺落在他身上的心,是不是也可以一並還她?
沒錯,她喜歡他。在他離開後才遲鈍的發現這件事。
這種喜歡,是一種在傷心難過時想見他一面、想得到他安慰的喜歡,是一種在相處中日久生情、只要稍不留意便過眼煙雲的喜歡。
這種喜歡,與喜歡邵華謙的喜歡完全不同。當發現喜歡林漢堂後,她甚至開始懷疑,先前對邵華謙的那種喜歡,真的是喜歡嗎?還是那只是因為旁人慫恿,導致自己以為喜歡對方?
就像三人成虎,一個人說你們好相配,兩個人說你們在一起了吧,三個人說你們簡直是天生一對,讓自己不自覺受到影響,以為他們就是應該在一起,以為他們如旁人所說互相喜歡彼此,像個笨蛋跟著八卦隨波逐流。
呵,先前她竟然還責怪邵華謙沒有否認老師們的八卦,現在想想她真是太不成熟、太過幼稚,明明全是自己隨波逐流,卻把錯誤賴到對她相當照顧的學長身上,甚至無恥到強吻人家,看人家被女友誤會還想藉此讓心情轉好……這樣的她,實在差勁到極點。
年前送畫給歐陽萍時,歐陽萍罵她是戀愛白痴果然是對的。
只不過,她挽回得了嗎?如果開口坦白心情,他會回到她身邊嗎?
好想嘗試,卻又害怕。
腦袋里亂轟轟,董歡厭惡拿不定主意的自己,直到手心的汗水差點讓她握不住豐機時,她一咬牙。
「林漢堂,我好像……好像……」快說呀董歡!你結巴什麼?!笨蛋!
在她對自己晈牙切齒時,林漢堂發中低沈笑說︰「我知道。」「啊?」什麼?他知道什麼?又開心什麼?
「你要出來嗎?我……在你家門口。」
「啊?」她拉開窗簾,腦袋探出窗外,立刻見到路燈下停著一輛熟悉的TOYOTA銀色休旅車,以及在車門上的一她「啊」了聲,轉頭沖出房門,砰咚砰咚沖下樓,不等妹妹叫吃飯的聲音,穿上拖鞋,打開門」
寒風立刻迎面吹來,但董歡不在乎這些。
她看見,他朝她張開手臂,臉上帶著她想念的笑。
「董歡。」
董歡倒抽口氣,奔跑著撲抱上去,深深埋入堅實的擁抱。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林漢堂拉開長版羽絨外套,將只穿單薄衣服的她裹入懷里,給予最舒適安穩的擁抱,順便阻隔旁邊鄰居好奇的探視。
鄉下地方充滿「守望相鄰」的美德,不奇怪。
「你怎麼會來?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她埋在熟悉的懷抱中悶聲詢問。
「秘、密。」林漢堂唇貼著她的發頂,嘆了一聲。
自從結業式之後,他不斷反復思索,並利用當模特兒的兩天來觀察她。見到她神情自若的態度,他心寒地認為自己無法戰勝她的驕傲,于是利用好幾天的時間不斷游說自己放棄她。
今天下午,當他痛下決心驅車到她住處,將屬于她的鑰匙與一袋物品擱放在客廳茶幾上準備離去時,她卻打來一通電話,用充滿睡意的聲音呢喃著討厭過年、討厭媽媽、討厭親戚、討厭鄰居的話,最後甚至嗚咽哭了起來,說,她想他……她的輕泣以及那三個字,讓他既心疼又喜悅,更悲哀地領悟到,原來再怎麼說服自己放棄都沒用,原來自己心底仍盼望她的挽留。
真心喜歡一個人,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
于是,他詢問了她老家住址,立刻開車前來。然而由于是年節期間,本來兩小時左右就可以抵達的路程,硬是延遲一個小時。
不過,董歡見到他的反應,已經足以彌補這段時間的爛心情以及塞車時的焦急。
以前愛面子的她,在大庭廣眾下絕對不會有剛才那種毫無形象的飛撲行為。
「林漢堂,我想回桃園。」她沒發現自己像是受傷的小女孩,滿肚子委屈地向人撒嬌。
「因為伯母?」董歡沒說話,埋在他肩窩處的臉又深了幾分。
「董歡,你知道我為什麼成為校工嗎?」
董歡搖頭,不解他這時候為何說這個?
「我啊,國中開始便念夜校,白天打工晚上上課,直到高中依然如此。在高二那年,學校工務課聘請工讀生,我于是申請進入,畢業後,恰好校工缺人,或許在工讀生時期表現不錯,加上是電機科畢業擁有相關知識,工務課主任便問我要不要擔任校工一職,于是就這樣成為校工。」
「為什麼?」董歡環抱他的手臂緊了幾分,不懂他為什麼讓自己這麼辛苦?
「你問的是為什麼我讀夜校?」听見董歡輕應了聲,林漢堂說︰「我父親在我小四那年車禍過世,我好不容易等到能打工的年紀,怎能放過而讓母親獨自辛勞?」
原來他爸爸去世了……「你和你爸爸感情好嗎?」
「我們的關系不只是父子,也像兄弟。我愛他。很愛很愛。」董歡心里頓時五味雜陳。未曾經歷,無法體會失去父親的感受,只覺得心里酸酸的。
小小年紀就失去心愛父親的滋味,到底會何等難受?
她的爸爸雖然沉默寡言,相處時不像歐陽萍與歐陽伯父那樣親密,但她依然無法想象,如果小學四年級時失去爸爸,會是怎樣光景?
「我決定選擇校工這職業,是因為工作時間與薪水穩定,不用像上班族一樣朝九晚五的忙碌,讓我可以有時間照顧、陪伴母親。」
「我母親在我高中畢業的那年發現罹患肺癌,前前後後花了四年時間治療,最後仍撒手人寮。」回憶起那段歲月,他沉默片刻才繼續緩緩說道︰「我媽媽罹癌的那段時間,我既心痛又難過,不懂為什麼全世界最糟糕的事都發生在她身上?看她做化療的苦,我夜深人靜時總會想干脆別做了,讓她早點解月兌痛苦。然而當看見媽媽的臉,卻又私心希望她能多承受些痛苦好能活久一點,就因為我不想這麼早失去母親。」
「……林漢堂,你是故意的嗎?」故意在此刻說出自己的過往,讓她心疼,更讓她收回因為生氣而想遠離媽媽、遠離家人的念頭。
她……只是討厭媽愛比較的行為,並不是厭惡媽媽。她也知道媽雖然老愛拿別人和她比較,卻也愛她,否則不會經常關心她獨自在外吃得好不好、有沒有正常作息。
林漢堂低笑,「冤枉呀大人。」
「你喊冤的行為根本就是掩耳盜鈴。」
「看來我盜鈴的技術真的很差,一下就被抓到了,是不是?」
「你等一下就會回桃園嗎?」「你希望我等一下就回去嗎?」董歡不作聲,手臂把他纏得更緊。
「既然如此,我就在這里多待幾天,等你準備回桃園,我們再一起離開。好嗎?」「……這段時間你要住哪里?」「我有朋友住在苗栗,我會去住他那里。」
「嗯。」兩人又說了些話,直到林漢堂發現一位與董歡神似的大女孩在門邊好奇地打量他,嘴里無聲說了「吃飯」二字,于是松開董歡,要她趕緊進屋吃飯。
「林漢堂……我們……和好了吧?」
見到她期期艾艾的模樣,林漢堂眼神一軟,幾秒後揚起抹戲譫般的笑。
「如果我說不要和好,你會怎樣?」
董歡看著他,幾秒後拍了他一掌。
「你敢不和好試試看!」不想和好還來找她做什麼?
林漢堂大笑,揉了揉她的發。「好了好了,快進屋吃飯。晚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喂?」
「嗯。」董歡點頭,三步一回頭地進入屋子。
董竹早已在姐姐轉身時縮回屋里,確定姐姐到廚房吃飯後,躡手躡腳地打開家門。
那男人還在耶!
剛才擁抱姐姐的男人全身散發出充滿自信的男子氣概,倘若板起臉,氣勢絕對與連續劇里那些黑道大哥不相上下,但他嘴角邊的笑紋徹底說明了他常笑的個性。
至于他高牆似的身材,雖看不出衣服底下的內容物到底如何,但難得有男生能把身高一百七的姐姐「吞噬」掉,這樣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難怪姐姐會喜歡他。
換成是她,也會喜歡一個巨大到能「吞噬」掉自己的男人,感覺好安心。
視線轉到幾公尺外不去吃晚餐而圍在一旁嘰嘰喳喳的三姑六婆,暗暗朝她們吐舌扮鬼臉,轉眼看見男人因為瞧見她幼稚舉止而露出的笑,董竹臉頰一燙,听見屋里媽媽的叫喊,朝他擺手無聲說了再見後,便匆匆關門進屋。
董竹回到廚房,吃飯時發現姐姐又回到先前的姐姐,雖然不發一語,但是卻神采飛揚地一掃前幾曰的沈郁。
呀,姐姐的男朋友真有本事呢!董竹心里一松,開心地想,一瞬間腦袋里忽然出現一道身影。
她手里的筷子一頓,貢丸咕咚咕咚滾到桌下。
那顆臭石頭、爛石頭、硬石頭,干嘛出現破壞她的好心情?
可惡死了!
去去去,滾邊去!
她爬到餐桌下撿貢丸,對著爸爸的腳又齜牙又咧嘴的同時,家里門鈴啾啾響了起來。
董母咕噥著是誰擦擦濕漉漉的手前去開門,片刻後——「阿竹吶,有人找你——」
有人找她?
怪了,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