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她搭高鐵回台南,一步出高鐵站,迎接她的是炎炎烈日,她不由得有些暈眩,伸手遮擋刺眼的目光。
原本,她會由高鐵站再搭一段車程約半小時的公車到婆家,現下因身體有些不適,于是招攬計程車前約莫二十分鐘後到達婆家的巷子口,她選擇在此下車,接著步行五分鐘便可到婆家。
可才一下車,再度迎視外面艷陽,她又是一陣暈眩,甚至短短的車程已讓她有些暈車不適。
她幾乎不曾有暈車經驗,此刻卻突地嘴里泛酸,胃部翻攪,涌起想吐的沖動。
她只能加快腳步,匆匆往巷子里的婆家奔去。
透天的鐵卷門敞開,紗門也未鎖,她捂著嘴直接推門入內,不見客廳有人,便先往廁所奔進去。她彎身在馬桶前,將已翻涌至咽喉的酸澀穢物一股腦兒吐出來。
她身體一陣虛軟,跪坐在馬桶前,不一會,另一波惡心感上涌,她再度嘔出胃部殘存液體。
她按下沖水鈕,頭暈、胃痛極度難受,一時無力起身,仍跪坐在地上。
「媽咪?」一聲低喚教她心驚了下。
她忙伸手抽幾張面紙,匆匆擦拭因嘔吐而滲出的淚水及嘴角髒污,這才轉頭看向門口。
「媽咪你怎麼了?剛才為什麼在吐?」十歲的任浩為一進門,就听到廁所這邊傳來嘔吐聲音,一走近就見門沒關,而媽媽竟坐在地板上。
「爺爺女乃女乃不在?」顧千薇先問道。
「我剛剛跟他們出去才回來,他們在外面跟隔壁婆婆說話。你是不是要去看醫生?」一見媽媽臉色不佳,他不禁擔心。
「沒事,媽咪只是暈車,一會就好了,你不要跟爺爺女乃女乃提起,知道嗎?」顧千薇向兒子交代。
她心想這只是偶發事件,可能真是暈車所致,不想讓公婆多操心,也怕他們一見她身體違和,馬上就去宰雞宰鴨,留她過夜替她餐餐進補。當初在婆家坐月子,她真的被食補、藥補補到怕,而之後每每跟丈夫一起回婆家,婆婆也常會炖補給他們吃。
她站起身,又對兒子叮嚀一次,這才轉身在洗臉台前漱口、洗個臉。
「千薇回來啦?」當她才踏出廁所,公婆適巧步進屋里。任父先看見她身影喚道。
「我看你怎麼又瘦了?墨遠跟孩子都不在身邊,是不是就隨便吃一吃而已?」任母不由得叨念起來。
「沒有啦!媽每次都這麼說。」顧千薇輕笑。婆婆一直都覺得她太縴瘦,不符合老人家的健康標準。
盡避她這個月來確實瘦了將近兩公斤,可她不好實說,就怕婆婆多擔心。
「感覺又比上禮拜瘦了一點,臉色也不太好。吃完中飯,我去後面捉只雞,晚上炖個麻油雞讓你補補。」任母不放心說道。
顧千薇一听,胃部又是一陣惡心。
別說現在大熱天沒胃口,她原就不喜歡油油膩膩的麻油雞,卻因婆婆盛情總不好直言推拒。
「媽不用忙了,我晚上就要回去,明天還有事,今天不留下來住了。」她委婉說道,事前已告知今天會當天往返台北。
「吃完晚餐再走有什麼差。」任母仍想留人。
「這種天吃什麼麻油雞?」任父提醒。「要補也得等秋天。」
「爸說得對。」顧千薇忙笑著附和。
稍後她與公婆和兒子一起吃午餐,即使沒胃口,但面對長輩殷勤布菜,她只能堆起笑意,勉強吃。
顧千薇在晚上八點返回台北住處。
原本婆婆留她吃完晚餐再回去,一方面沒什麼胃口,一方面身體仍有些不適,怕吃了晚餐又會被盛情的公婆拖延時間,仍決定在他們用餐前就離開。
離開前,兒子照例跟她摟抱親吻道再見,明明下禮拜又能來看兒子,她竟莫名心生一股不舍,差點想開口將兒子一道接回家住。
此刻,她再度跪坐在馬桶前,吐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身體痛苦之際,她特別想念兒子,真希望今晚已將他接回家。但她又不想這種狼狽虛弱的模樣再被兒子瞧見。
稍後,她吃顆止痛藥及胃藥,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撫著隱隱抽疼的月復部,並沒有立即就醫掛急診的打算。
她想著,是不是吃壞肚子或是中暑?抑或近來工作有些忙,身體疲累才會犯上暈車癥狀?
靜謐的夜晚,她一個人獨自待在這屋子,因身體不適躺在床上,身邊沒有丈夫、兒子,她突地被一股孤寂包圍。
那感受教她不由得憶起前生的情景。
里甩頭,抹去那早離她遠遠的上輩子的事,她已許久不曾再想起前生的點點滴滴。
閉上眼久久,她終于不知不覺睡著了。
電話響起,她沒听到;手機響起,她也沒醒來。
另一頭,出差在外的任墨遠,每隔幾日便會撥電話回家。
但今天因家里電話和妻子手機都沒接,他于是改撥打到台南老家。
「爸爸,我是浩為。」那端,電話是被兒子給接起。
「浩為乖不乖,媽味也在那里嗎?」
「媽味今天有過來,晚上就回台北了。」
「你在爺爺女乃女乃家有沒有記得寫暑假作業?」因妻子說過這次會讓兒子在台南老家住上一個月,怕兒子一貪玩忘了該做的功課,于是叮嚀道。
「有啊!我有給媽咪檢查了。」任浩為說得有些得意。忽想到媽媽今天的狀況,不免有些擔心。
「爸爸,媽咪今天在廁所吐……」媽媽只交代他不能告訴爺爺女乃女乃,沒說不能告訴爸爸,而且他第一次看到媽媽吐,盡避媽媽說沒事,他仍感覺很嚴重。
「媽味在吐?」一听妻子身體不適,人在遠方的任墨遠頓時擔憂起來。
而听兒子告知妻子說是暈車緣故,他更覺不對勁。妻子會開車且不曾听過她暈車,何況她是搭高鐵又轉搭短程計程車,沒道理會暈車。
跟兒子簡單詢問後,他讓兒子把電話轉給母親,向母親噓寒問暖幾句,並要母親隔天打通電話給妻子,問問她身體狀況,提醒她該就醫。
斷線後,他仍覺不放心。他不在身邊,妻子也許會逞強,在兒子和他父母面前只會強裝沒事,就算身體真有不適,也未必會立即就醫。
他思忖著,明天還是撥空再打通電話給妻子,親自問清她的狀況。
翌日早上,顧千薇醒來不久便又不適嘔吐,因沒進食只能吐些胃液。
她看著洗臉台鏡面映照出臉色蒼白、唇瓣泛白的自己,腦中浮現一張相似臉容。
難道……她倏地一驚,馬上搖搖頭,甩掉那抹不安臆度。
她應該只是一時腸胃不適,跟那前生的可怕絕癥無關。
盡避這一個月來,她食量不斷減少,但她一直認為是天氣熱的緣故,體重會減輕也是因吃的少所加上先前才忙完一件廣告案,不久便又接了新案子,身體會出現一些疲倦癥狀也是正常。
她再度服用一顆胃藥及頭痛的止痛藥。今天上午十點她跟配合的廣告工作室要談一些廣告執行細節,除非身體仍很不舒服,她不想輕易取消,而明天也許要去趟醫院看診為妥。
看看時間還很早,她于是再躺回床上休息一兩個小時。
稍晚,她覺得身體不適狀況已舒緩許多,于是下床進浴室盥洗,化妝、換上外出服後,前往廣告工作室。
工作室內,顧千薇滔滔陳述她擬定的廣告文稿內容,並與幾名工作伙伴討論細節,分配將委由對方負責執行的部分。
突然,她原本清晰的腦袋開始有些渙散,甚至看著文稿的視線漸漸模糊,覺得頭暈目眩,手腳發她听不清對面開口喃喃談話的幾個人的聲音,起身想倒杯溫開水,忽地腳步踉蹌,身子無力地向前撲倒……
緩緩睜開沉重眼皮,看見久違的光亮,令顧千薇又眯起眼。
半晌,她再度張眼,望著白淨的天花板發怔。
這是哪里?好像是醫院……略側首,她看見懸吊著的點滴架。
她意識頓時亂,一堆記憶穿插,她揪緊眉心,不由得害怕醒來的這個時間點是前生的接軌。
直到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將意識渙散、記憶紊亂的她拉回。
她尋聲望去,看見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臉容。
「墨遠……」她張嘴,輕聲低喚。眼前的他是四十歲的成熟樣貌,那表示她還存在重生的世界,也尚未離開人世。
「你啊!我真的很想罵人。」見妻子總算醒來,任墨遠一方面放心,另一方面卻很想對不懂照顧自己的她發火。她真的把他嚇死了。
「對不起……」她開口道歉,心口一揪,見到他時感動莫名。
「算了。」一見她眼泛淚光,他馬上投降,火氣全散了。「你身體虛弱,等你出院,我再好好數落你。」
該慶幸他人是在泰國,而非歐洲,才能在幾小時內匆匆趕回來。
上午,他在開會之際仍惦念她身體,于是先打通電話給她,沒料到她的手機竟是他人接听,且被告知她因昏倒剛被送上救護車的意外。
他隨即打通電話給人在台南的父母,要他們帶著兒子盡快趕往台北的醫院了解情況,之後他丟下工作,匆匆奔赴機場等候回台的班機。
這一路上他心驚膽跳,忐忑不安,尤其人在飛機上,完全無法聯絡,三個小時的航程宛如三天三夜般煎熬。
直到抵達醫院看見妻子,了解狀況後,他只能以又驚又喜解釋他的心情。
「墨遠,我是不是……得了絕癥?」一見丈夫眉頭緊攏,又听他提及她身體虛弱,她不由得與沉睡時的夢境做聯想,問得驚慌。
該不會她最終仍逃不過宿命,還是被病魔纏上了?
即使命運如此,她也不會心生怨懟,重生後這十二年,她過得非常幸福,她所選擇的人生毫無遺憾,也不會後悔。
只不過,她舍不得離開心愛的他和兒子……
這一想,她心口抽緊,眼眶再度蓄滿水霧。
「什麼絕癥?胡說八道。」任墨遠蹙眉輕斥。
他將椅子拉近,坐在病床邊,忍不住對她叨念起來,「你都當母親這麼多年了,怎麼會這麼大意?自己懷孕沒自覺,還吐到沒進食,引發低血糖昏倒,要不是旁邊剛好有人能替你叫救護車,那後果不堪設想。」
聞言,她瞠大眼,無比驚愕。「我懷孕了?!」
「我真的懷孕了?」她喃喃又問,一時難以置信,一顆心激動狂跳起來。
因曾努力幾年都沒能再懷孕,加上她第一胎也沒什麼孕吐癥狀,她完全沒想到那個可能性。
「兩個月了,還好胎兒無恙,你懷孕這段時間都別再接工作了,還沒做完的Case轉手給別人,若要付違約金我替你付。」一想到妻子是去談工作而昏倒,他實在怕她又因工作忘了身體健康,只能先硬性規定。
「還有,醫生說孕吐癥狀可能會更嚴重,就算沒胃口你也要逼自己進食,免得影響胎兒成長。
「媽說想搬來同住一段時間,幫忙照顧浩為,也能替你準備三餐,我會向董事長要求,未來幾個月盡量減少出差行程,尤其是歐洲的長程出差。」他繼續滔滔不絕,對不懂照顧自己的妻子實在不放心。
「我懷孕了……太好了……」顧千薇只是重復說著,眼眸不禁淌下感動熱淚,對這意外喜悅久久難以置信。
「怎麼又哭了?」任墨遠見狀有些無奈,拿面紙替妻子拭淚。
「媽咪醒了嗎?」這時,兒子推開病房門,奔進單人病房要看媽媽。在他身後的任父任母也一起進病房看媳婦。不久前,任浩為被爺爺女乃女乃帶去吃晚餐,一吃完飯便急著要回來看,睡了大半天的媽媽。
「媽咪為什麼在哭?還很痛嗎?」看見病床上已醒來的媽媽淚流滿面,他擔心問著一旁的爸爸。
「媽咪不痛,媽咪是太高興了。」顧千薇聲音輕哽,隨即彎起唇瓣,對兒子柔聲笑說︰「浩為要有妹妹了。」
盡避尚不知月復中胎兒性別,她卻能篤定是女娃,因為前一世,丈夫膝下就是一子一女。
翌年,她果真生下一健康可愛女嬰。丈夫樂不可支,兒子也很開心他的願望終于實現。
不僅公婆高興又有孫女可疼寵,連她再度當上外公外婆的父母亦是樂陶陶。兩老一再殷勤地輪流來看她和襁褓中的小外孫女。
前生她因父母離異後各自嫁娶,與他們的關系漸行漸遠。其實父母並非對她冷淡、不聞不問,是她自覺不便打擾他們的家庭,後來連過年去找父母各自吃團圓飯都顯尷尬,逐漸以工作忙碌來推托,只會在特殊節日獻上禮金、禮品,聊表一下為人子女的心意。
丈夫一直清楚她與父母的狀況,于是在婚後,尤其兒子出生後,每到過年總會帶著她與兒子分別拜訪她父母的家庭。因有她主動打破僵局,讓她與父母的關系慢慢改善,互動愈來愈自然且密切。
在她三十八歲生日這天,丈夫送她和兩個孩子另一新居,是比原有公寓大上十坪的新公寓。
她在養兒育女之際,仍持續接下丈夫公司委托的廚具廣告案。
她的婚姻美滿,事業亦蒸蒸日上。
她相信自己已全然擺月兌前生的回憶糾葛,往後的人生歲月漫漫,她有心愛的丈夫和兒女相伴共度。重生幸福,她得到雙贏的幸福人生。
而在二O一二年十二月三日下午,一則由中時電子報所發的新聞報導巧巧地出現在網路上,然後被其他層出不窮的新聞慢慢地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