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煙冉冉,在雪山上。
那是黑火。
她原本不想制作那奪取爹爹性命的火藥,但拉蘇的援軍來得比她所想的要快,商城三日之戰,雖然因拉蘇太過輕敵而大勝,可也因此讓對方不敢小覷,帶上了威力強大的攻城器具。
上了威力強大的攻城器具。
張揚讓人安置在山上的哨兵,雖看不懂他們帶上了什麼,但她特別交代,要派會畫圖的人去望哨,並把所見所聞都畫下來。
那些器具,旁人看不懂,可她一看便知。她從小同爹爹研究武器,連異國的攻城器具皆有所涉。那幾張圖,畫的不是別的東西,是一具被拆開來的投石機,而且與東方自古以來得用大量人力操作的不同,是用重物當彈射動力,射程,破壞力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看得心生寒顫,其尺寸如此巨大,組合起來後,發射出來的石頭,能毀屋砸城,一日內就能輕易破城。
她不得已,只能連夜做了黑火,讓他帶去山上替換原先埋設在隘口的炸藥,她知道絕不能讓那投石機來到山下,怎麼樣也要毀掉那東西。
她本要自己去,黑火威力強大,旁人操作若不小心,把自己炸了都有可能,可他堅決不肯,幾番爭執之後,他告訴她,憑她的騎術,不可能在深夜上山,若他載她前往,也來不及趕上大軍穿越隘口,她才不得不退讓,同意由他和烏鴉們自行前往。
黑火,效果遠比她所想的還要強大,她能看見山頭都崩了一大塊。
爆炸的那一瞬,她連心跳都停了,害怕他也葬身在那兒,害怕她親手殺死了他她不讓自己多想,不敢讓自己多想,她知道她不能崩漬,不能在這時功虧一簣,她若在這里崩漬,軍心定會跟著漬散,拉蘇若此時來攻,他們會先輸一半。
看著那濃厚的黑煙,繡夜強迫自己呼吸,強迫自己維持鎮定,強迫自己把視線拉回來,強迫自己微笑著同巴圖爾解說,然後一路保持鎮定的下了城牆,回到大屋和阿得一塊兒替傷兵療傷。
她小心的維持著冷靜的表面,小心的處理所有的事情,卻覺度日如年。
那日午後,拉蘇果真舉兵來攻,城里的人輪番上陣防守,總算勉力支撐過那一天一夜。
到了午夜,他依然沒有回來,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山高路遠,是因為他們得避開蒙古騎兵。
她忙了一整夜,不敢休息,不敢放空,不敢合眼。
她讓自己專注在眼前的傷員身上,專注在守城的補給上頭,不讓自己去注意天已經亮了,不讓自己去關心盛夏的驕陽已爬上藍天。
日正,當中。
城外拉蘇攻勢不停,但城里的烏鴉們堅守著。
然後,黃昏。然後,天黑。
是因為路遠,是因為拉蘇強攻不停,是因為他找不到機會回來,他在外面的某個地方,她知道,他一定在、一定在、一定在她不斷在心里告訴自己,強迫自己照顧著那些傷員,幫忙煮飯、送飯,卻沒注意到她連著兩天兩夜粒米未進、滴水未沾,直到有人拿著一碗肉粥,送到她眼前。她抬,只看見阿潯。
「把粥吃了。」阿潯冷冷的說︰「你又不是仙,不用吃飯喝水,別到頭來,你自己先倒下了。」那一瞬間,差點崩漬。
她死命的忍住了,只抬手接過那碗肉粥,強迫自己一口一口的把那溫熱的肉粥吞下去,她食不知味,有如嚼蠟,甚至嘗不出那碗粥的味道。
當她吃完,阿潯把空碗收走,臨去前,在門口停下腳步,丟下一句。
「你男人的命很硬,他會回來的。」
繡夜喉頭一哽,熱淚在眼眶里打轉,但她沒讓它們落下。
是的,他活著。
她知道,他一定在、一定在……
除此之外,她不能有別的想法,她必須相信他還在,沒有被她害死,沒有喪命于她的手中。
他一定在,他會回來,回到她身邊來。
因為如果失去他,她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活下去,不知道該如何才有辦法繼續吃飯呼吸……
黑夜寂寂。
三日之後,拉蘇的強攻終于停了。
深夜里,只有滿天星光,在沉沉的夜幕上無聲閃爍。
城堉上,到處一片狼藉,人人疲倦困乏,但仍勉力強撐著,在寒風中趁敵軍暫退,換班吃飯,背對著矮牆緊里著氈毯歇息。
這兒即便是夏,白日雖然艷陽熾熱,夜里卻依然寒凍如冬。
當她上城牆看情況,巴圖爾和耶律天星走到她身邊來,啞聲開口。
「嫂子,大哥他們出城已經三日夜了,也許我們該派一隊人馬趁夜出城上山去找找。」風起,教雲來,遮星蓋月,讓夜更深。
她在寒風中,看著那座高大的雪山,看著遠方那坍崩之處,啞聲逼自己擠出兩個字。
「不行。」
耶律天星忍不住開口︰「小夜,他們或許受困山中,正待援助一一」「你大哥離開之前,是怎麼和你們說的?」她張嘴打斷了他倆,開口問。
巴圖爾臉色一沉,耶律天星更握緊雙拳。
「他怎麼說的?」她再問,一雙眼仍看著遠方那座暗無聲息,沒有半點火光的大山。
「不準開門,不準從暗道出去,無論如何,只能堅守不出,待別兒哥援兵到來。」「還有呢?」
「若他沒回來,一切听憑巴巴赫做主。」
「那巴巴赫怎說?」她淡淡再問。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不語,只有她緩緩在黑夜寒風中,悄聲重復他說過的話。
「不準開門,不準從暗道出去,無論如何,只能堅守不出,待別兒哥援兵到來。」「可嫂子。」
巴圖爾還要再說,她卻在此時回過頭來,瞧著他問。
「此時此刻,若開了門,若走了暗道,若被敵軍發現,強攻了進來,你們教他怎麼甘心?怎會甘心?他的命是命,兄弟們的命,不是命嗎?」眼前的女人,輕飄飄得像一縷魂魄一般,仿佛風一吹,就要被吹落城牆,但她站得筆直,很直很直。
他倆啞口無言,直到此刻,才發現她眼里盈著淚光。
「所以,你們可以告訴所有人,不管再過幾天,無論誰再來間,我的答案都只會是同一個。」她含淚瞧著他倆,瞧著城牆上一干守兵,用那幾乎已無血色的唇,斬釕截鐵的說。
「不可以。」
男人們震懾的看著她,啞口無言。
然後她轉過身去,再次看向城外,看向那座大山,看向前方那座大營,看著那仿佛無止境的黑夜。
看著那縴瘦的肩頭微顫,和她站得筆直的背影,沒有人敢再擾她,也無人再來詢問同樣的問題。
那一夜,她一直站在那里,用雙手環抱著自己,瞪視著黑夜。
漆黑的夜,如此深,那麼長。
就在夜最黑最深的那一刻,她忽然看見遠方黑夜的盡頭,隱約有東西閃過。但那只出現一瞬,就那一眨眼。起初,她以為自己看錯,以為她太過期盼而出現幻覺,或許那只是風吹過草原,只是風揚起沙塵。
她不自覺緊抓著城牆上的石磚,在城牆上傾身。
黑夜寂寂,好黑,好深。
她緊張的屏住氣息,眼也不眨的叮著前方那最深遠的天地交接之處。
驀地,風再揚起,這一回她看得更清。
那是旗,一面旌旗,飄揚在黑暗中。
然後第二面,第三面,轉眼間,旗海佔據了天地交接的那一線。
那些舉著大旗,策馬而來的騎兵,速度很快,安靜、無聲的從後方靠近,迅速接近拉蘇的大營。
她迅速轉過頭,奔過城牆,沖進城樓里。
「巴巴赫!去把所有的人叫起來!把城里每一個人都叫起來,拿起所有可以用的武器!」「嫂子,怎麼回事?」
「別兒哥來了,就在拉蘇大營後方!他們要夜襲拉蘇,我們得在同時配合開門夾擊!」巴巴赫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名工匠沖上城牆,急匆匆跑了進來,道︰「報告隊長,我們在地听里听到隆隆聲響,聲音听來很沉,不似馬蹄,但數量眾多,不知是何情況。」「那一定是別兒哥,他們將馬蹄拿布包了起來,才不會讓人听見,才能趁夜攻其不備!」繡夜揪抓著巴巴赫的手臂,急匆匆的道︰「快去把大伙兒都叫醒,但不要擂鼓,不要打草驚蛇,要大伙兒到不同城門、暗道待命,听我鼓聲號令出擊!」聞言,巴巴赫不再遲疑,立刻轉身,要烏鴉們下城牆把所有人都叫醒待命。
繡夜心頭狂跳的看著前方那在黑夜中的旗海,心里只想著要盡快取勝,只要這場仗能贏,她就能出城找他,就能上山找他。
這場仗一定要贏,一定要!
當她發現,她已經轉身飛奔去拿黑火,然後將它裝在那在城門上頭正中央的床弩矛箭上。
這一回,她瞄準了那最大的白色圓帳。
她知道拉蘇被嚇怕了,已經不住在那里,他每天都換營賬睡,那大帳是空的,可她也曉得,這場仗不能輸,她要炸了那家伙的營賬,那至少能亂他們一陣。她舉不動大錘,但啊啊來到身旁,替她舉起了大錘。
「啊啊,等一下,等我敲鼓!」
繡夜抓著他的手臂,制止他,一邊看著前方那深黑的遠處。
然後,第一道火光亮起,她能在黑夜中,看見那一點火光上下躍動,快速前進,一點又一點的火光亮起,照亮了地平線那端,然後那排火光成排被射上了高空,她在那時點燃引信,抓起鼓錘,奮力在一旁大鼓上用力鳴擊。
啊啊揮下大錘,城門在同時大開,男人們高舉長劍大刀,隨著矛箭吶喊著沖了出去。
剎那間,戰鼓齊響,殺聲震天。
黑火正中白色大帳,炸出轟然巨響,發出驚天火光,在那瞬間,照亮了黑夜,讓一切有如白晝一般。
她能看見,那些飄揚的旗海,上頭以金線繡著美麗的圖案,反射著耀眼的金光,那是黃金斡爾朵主人的旗號。
讓她不敢相信的,是在那些成千上萬的金色旗海中,竟有一張全黑的旗一一黑旗跑在最前頭,旁若無人的一路往前沖殺,如閃電般沖進了拉蘇的大營!
刺眼火光暗了下來,可那黑色的旗,那黑色的身影,映在眼里,刻在心里。
那很遠,非常遠,她不可能看得清,但她知道那是他,是他!
繡夜心頭狂跳,再也無法遏止的任熱淚狂飆而出。
她掄起鼓錘,奮力敲著戰鼓,一下又一下的打著,敲著,為他助陣,為他敲鼓,以鼓聲敲擊傳達號令,讓守衛隊的烏鴉們隨鼓聲變換陣法,上前與他會合,一塊兒並肩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