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的眼楮在不知不覺間張開,意識海忽然從虛無轉為清晰。
再一次,他掉出了睡眠之外。
他看著上方,天花板暗暗的,天還沒亮,映在上面的幾道光條,是附近人家沒關的燈照映過來的。
他改變姿勢,讓睡麻了的半邊身軀動一動。盡避睜開眼的剎那,就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可他沒急著起身。
九個月前發生的那件事,再度接管他的大腦。
他認識的那個女孩,愛子,那張屬于東方人的娟秀小臉上,滿是血。
他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後來看過調查報告。
報告上說,她受到過度殺戮,全身上下被捅一百多刀,傷勢集中在胸腔與月復腔,凶手置她于死的意圖相當明顯,過半傷痕是在她還有氣息時造成的。
也就是說,鋒利的刀,一下一下又一下,戳入一息尚存的她體內,她死的時候,承受巨大的痛苦。直到她氣絕身亡,凶手也不放過,她的遺體遭到嚴重損毀。凶手將尸體拋露在外,徹底表明犯下這起殺孽,他沒有愧疚之心。
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他對她恨之入骨。
為什麼?雷默翻個身,第無數遍問。殺人的凶手,凱爾,是在街頭上耍狠的混混兼藥頭,被殺的受害者,吉本愛子,是品學兼優的準大學生。即使事件發生在芝加哥,即使雙方是年輕的一男一女,可兩個人的背景、出身都不同,怎麼會兜在一起?
就算產生關連了,凱爾又為何恨她那麼深?
這個問題困擾了他九個月。當初接下保護愛子的責任時,他誤判了其中哪一點?
雷默閉上雙眼。也許他該接受其他人的建議,放這件事走,畢竟凱爾已被關進監牢,案件結束了。
可是,他心里很清楚,他還沒準備好讓一切過去。
他又睜開眼,視線移到氣窗外,一抹幽藍天光在遠方徐徐抹開。
鬧鐘即將從四點五十九分跳到五點整,他先一步抬起手,按下開關,鬧鈴沒有機會響起。
他翻身坐起,像迫不及待要去面對新的一天,可下一秒又餒了。
這個世界不再等待他拯救,沒有誰把性命交托到他手上,他是個失格的保護者,他造成的失誤讓自己、讓家人、讓天堂角大大蒙羞。
抹了把臉,他進浴室,寄望熱水能沖去一切。
電話在他踏出浴室時響起,四聲過後,轉進錄音機。
「我是迪克。」
這四個字,令他耳朵微微一尖。
「我知道你已經起床,也猜得到你站在旁邊听我說話。要到什麼時候,你才會關掉這個爛機器,拿起話筒直接跟我對話?」
他用毛巾擦拭頭發,往廚房走去。
他的臨時居處很小,清晨很靜,迪克的話在任何角落都听得到。
「我在日本幫狩野處理一點事,離台灣很近,方不方便我過去跟你見個面?」他停頓了幾下,見沒人響應,不禁有點惱火,「你應該知道,我問,是基于禮貌,要是我想,直接到你住的地方堵你都行。」
雷默打開冰箱,拿出吐司,放進小烤箱里加熱。
沒錯,如果迪克或任何一個天堂角的人要來找他,大可不說一聲。憑他們的能耐,連備份鑰匙都不必找,隨手就能搞定門鎖,直接進屋里等他。
他清楚過去伙伴的能耐,所以他知道,迪克雖然口氣不悅,可基本的禮貌還是維持住了。也因為這樣,他篤定迪克不會逼他太緊。
果然,短暫停頓之後,迪克嘆了一口氣,「雷默,我們都在等你歸隊……算了,等你想跟我說話的時候,再聯絡我。」
任電話斷線,他專心的將花生醬涂抹在吐司上,一口一口慢慢吃掉。
他想念天堂島的伙伴,懷念跟他們一起出任務的時光,還有在曙光島周邊浮潛沖浪的日子,他以前是個非常喜歡與朋友為伴的人。
那些翻涌上來的回憶,襯得廚房小燈格外可憐。燈映之下,湖水綠的舊櫥櫃更顯淒清。
吃完早餐後,他把用過的盤子、抹刀洗得干干淨淨,擱在架子上滴水。
朝外看一眼,天還沒全亮,大概是不會更亮了,他聞到空氣中有雨的味道。
穿上運動外套,他跑下樓,出公寓大門時,第一波雨正好飄落。
他拉起連身帽,帽沿垂在與天空一樣陰郁的眼窩上方。幾個簡單的熱身動作後,他開始跑步。
一步一步踩下去,不怕踩在空處,這是他岌岌可危的人生中,少數還能保有的踏實感,他很珍惜,幾乎奉為信仰。
這是愛子事件發生後的第兩百七十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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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三十分,晨雨終于停了。
這天氣說來也怪,時雨時晴,早上六點她在床上瞇開雙眼時,還覺得會下一整天,沒想到五分鐘前雨才停,太陽就撥開濃雲冒出來了。
陽光太銳利,把玄關落地窗門照得一片金亮。
蘇南怡拿出兩把傘,掛在門把上。待會兒出門上班,她跟姊姊要一人帶一把。
直到听見房間里傳來粉盒扣上的聲音,她才按下果汁機。
等姊姊全妝上陣,光鮮亮麗的走出來時,她正好把果汁倒進杯子,推向她。
蘇心美嘴角一垮,「這是什麼?」
「蔬果汁。」蘇南怡轉身,鏟起放在平底鍋里保溫的女乃油煎吐司。
「干嘛給我喝這個?」蘇心美看看兩份內容不同的早餐,「而且妳自己沒有。」
「熬夜不睡覺的人不是我,妳需要更多維他命。」看姊姊翻了個大白眼,她從杯架上再拿下一個果汁杯,「不過,為了不讓妳孤單,我陪妳喝。」
看姊姊稍微滿意了的神情,她不禁偷笑。這是個老掉牙但有用的招數,先讓姊姊誤以為必須喝掉整整一大杯蔬果汁,嚇她一嚇,再好心的「幫她喝一半」,比一開始好說歹說,要她喝下容量一樣的蔬果汁,還要容易。
姊姊雖然大了她六歲,可某些個性還像小孩子一樣。
蘇心美追加警告,「不要把渣渣全留給我,渣渣也要一人一半。」
「好好好。」蘇南怡拿起攪拌棒,將蔬果汁均質後,才一分為二。「妳昨晚又喝酒了吧?」
蘇心美一臉防備的坐下,「喝了一點,因為我睡不著。」
「為什麼睡不著?」
「有件事弄得我有點煩,又得盡早決定,所以。」她瞬間封口,「我先開動了。」她舉起蔬果汁,先喝下第一口。
看到那個表情,就知道除非她想,否則不用談了。蘇南怡了然的點點頭。
算了,姊姊夜也熬了,酒也喝了,這個時候再念她,也是白念,有乖乖吃完這頓元氣早餐就好。
「不要那樣。」蘇心美悻悻然的咬一口吐司,「表面上一句話都沒說,腦子里卻偷偷碎念我一百萬遍。」
「我總要碎念一下才甘心,妳不讓我念出來,我只能念在心里了。」
「妳的腦電波吵死人了,快點關掉!」蘇心美不悅的保證,「我以後盡量不喝酒。對了,浴室的燈不亮。」她說。家務都是妹妹在處理的。
「我約了水電工過兩天來修理。」
「妳一個人在家,這樣可以嗎?」
「我會小心的。」
蘇心美嘆了口氣,「妳去買幾件男人襯衫回來放,不要讓外人一眼就看出我們家只有女生。」
蘇南怡搖頭,「這招不管用了吧,要是有人想做什麼,不會被區區幾件衣服嚇阻,而有心觀察的人,一眼就看出我們家沒有男人。」她想了想,說︰「放心吧,我會確保掃把柄跟手機隨時在手邊。」
「這點子不錯,但掛男人衣服總還是一招。」蘇心美吩咐︰「去買吧,就當讓我放心。」
蘇南怡只好點頭。
默默吃了一會,蘇心美又開口,「昨天,我老板又提了一次讓我升職的事。」她頓了頓,語帶渴望,「我真的很想往上升。」
「那就跟他說好啊。」蘇南怡狐疑,「妳該不會是為了這件事睡不著吧?」
「升職後,得常跑國外開會。」蘇心美看了她一眼,「會把妳一個人丟在家里。」
果然!「我不小了,就算一個人在家也不會有問題。」蘇南怡捺著性子說︰「前幾次有機會升職,妳都因為這個顧慮而放棄。機會不會一直等妳,我也不需要妳看顧,這一次,就依妳的想法去做吧,別再考慮我。」
蘇心美狠狠的一口氣喝掉蔬果汁,同時下定決心。
「好,我今天就這樣回復老板。」她從包包里翻出一張清單,「最快一次出差是下周,我需要這些東西,妳這幾天有空去幫我采買好嗎?」
蘇南怡拍掉手上的面包屑,接過來看,「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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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蘇南怡直接趕往購物商場。
將較大型的隨身袋放進投幣式置物櫃里,她只背著斜背包行動。
她們姊妹足足相差六歲,可她一直很了解姊姊,因為她們幾乎不曾分開過。
她出生時,媽媽因為並發癥,突然過世,姊姊必須從一個有媽咪疼的小女兒,快速成長為懂事听話的大女兒和大姊姊。
家里雖然還有爸爸跟哥哥,可是,照看她的責任主要還是落在姊姊身上。
起初那些年,她們之間很緊張,對姊姊來說,她是責任,對她來說,姊姊像媽媽。
為了她,姊姊不敢念太遠的學校,不敢全力投入職場,就怕忽略她,等她漸漸長大,能為自己負責後,才將重心轉移過去。
可這份努力還是來得晚了些,姊姊在事業上的成績不差,可跟同儕相比,難免失色。個性好強的姊姊很少提起,但心中很在意。在事業上爭得一席之地是她的心願,升職無疑可以達成這個夢想。
這幾年,角色漸漸轉為照顧者的她,不希望姊姊又放掉好機會,所以決定把姊姊交辦的事情盡快處理好,不給她退縮的借口。
一邊想,她一邊向前走去,沒注意到身後不遠處,有個男人一路尾隨。
那男人握著手機,好像在邊走邊看什麼訊息。他時不時將手機舉高,拇指按下某個鍵……
蘇南怡一無所覺,目光滑向周邊。
這座購物商場的主體是一家連鎖量販店,一樓有幾個獨立店鋪。跟她在同一家咖啡店工作的同事說,位在角間的名牌暢貨中心還不錯。
她走過去,從放在門口的特價商品開始看起。
同事都是年輕女生,說起防身之道,人人有見解。一個工讀生妹妹說,可以把弟弟的舊球鞋送給她,放在家門外,因為有人穿過,髒髒臭臭的,看起來更像真的有男人住在屋里。
推薦她來這家店的同事則建議,男人的衣服,女人都穿得下,不妨買料子好一點的,當睡衣穿。而且有在穿、有在洗,質感看起來也會不一樣,如果要騙人,至少讓場景逼真一些。
這麼說的確有道理,原本打算到夜市隨便買買的她,決定認真做這件事。
走入店里,正沿著貨架慢慢看過去的時候,她偶然抬起眼,看到一個很眼熟的高大身影走進店里。
一認出他,她立刻本能的把頭一縮,搶先藏起自己。
怎麼這麼巧,他也來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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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走入暢貨中心。
半年前來到台灣時,他沒帶太多衣服,也沒想過會停留多久。在美國土生土長,他比多數人不怕冷,不過寒流將至,想想先買幾件長袖衣物,有備無患也好。
他挑了幾件中意的,確認尺寸無錯後,放在貨架上,再去看其他的。
轉過頭,卻在不經意間,注意到右手邊那個小蚌頭女生。
看她的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每次出手,都拿起兩件折好、迭在一起的衣服,右手以夸張的動作將上面那件攤開來看,而藏于下方的左手,則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將下面那件往下抽,讓它掉進放在她腳邊的大紙袋里。
她在偷東西。
雷默不假思索,走過去低聲說︰「把東西放回去。」
那女生一臉無聊,「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妳過不了防盜器那一關。」他瞥一眼那紙袋,「錫箔不能百分之百遮蔽感應條形碼。」
那女生嚇了一跳。她的手法被識破了?怎麼辦?這男人會去告發她嗎?
「兩位,」察覺氣氛有異,店員走過來,「有需要我服務的地方嗎?」
那女生定了定神,決定惡人先告狀,「你來得正好,這人騷擾我!」
店員隨即眼帶責怪,「先生,你……」
雷默轉看他,一臉漠然,「我沒有。」
「你有你有,你明明就有!」見店員表情猶豫,但很可能會傾向她這邊,那女生趕緊指控,「他剛剛模我,你有看到,對吧?」
店員愣了一下。
「對吧?你看到了吧?他還很的抓了一把,你就是證人!」
「……我?」他明明什麼也沒看到啊。不過,像這麼漂亮的女生,哪會誣賴別人?這件事一定發生過!「我請經理過來處理。」
「不了,我還要趕去打工。」那女生身子一矮,抓起放在地上的紙袋,順手拍拍店員的肩,就想開溜。「帥哥,交給你處理,別讓他煩我。」
眼看那個男店員就要點頭,一直閃避在一邊的蘇南怡忍不住站了出來。
「等等,他才沒有騷擾她,別讓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