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未至,江南卻已經是綠草繁生,春意盎然,平安府不遠的官道上,一輛青帳小車緩緩前行。
那車夫眼見城門不遠,便回頭往帳子里問,「兩位姑娘,是平安府上的城西大戶朱家是吧?」語氣中,掩藏不住擔心。
里頭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是,大叔您盡避趕路,銀子我們自己有,不會短少你的。」
車夫听到話,略顯心安—也不是他多疑,別說平安府,即便是京城,說起朱家恐怕也沒幾人不知道。
朱太爺年輕從戎,不到三十便封了七品副將,此後屢建戰功,官運平步青雲,四十歲已當上一品武將,封護國大將軍,兩年內先後定了西府大亂,又率兵北進,將來犯異族驅之百里,定天下,安城邦,功勞之高無以復加。
班師回朝之日,朝臣們臆測著朱將軍都一品了,皇上接下來恐怕也只能封個異姓王爺給朱家,沒想到朱太爺卻上書表示自己戰傷久不愈,難再擔當護國將軍之責,請皇上允許辭官回鄉,又道自己雖然多年為官,但兩袖清風,還請皇上賜些金銀以養老。
皇上才登基未久,本不欲封異姓王爺,此舉正合皇上心意,龍心大悅之下,賜下千畝良田,萬兩黃金,桑茶莊園數座,並允諾朱家子孫不需賦稅,朱太爺跪下謝恩,待春日到來,朱家便南遷平安府,租地,買店,學起經商之道。
數年後,太爺過世,嫡子朱富戎掌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命管家至鄰近的杉天府尋五處宅院,不用太大,可以住上二十口人便行,待宅子尋到便命太爺的五房姨娘及庶子們都搬了出去。
原來,太夫人柳氏容貌鄙陋,多年不得丈夫喜愛,朱富戎從小見賢慧的母親被寵妾欺侮,吃了虧也只能暗自飲泣,暗忖,要不是因為自己在京城時會讀書,南遷後做生意謹慎小心,加之庶弟們因為父親寵愛而個個不成材,父親恐怕要更忽視他們母子,于是,他更加發憤,事事躬親。
後來眼見嫡子的確穩當,朱太爺甚至什麼都不管,而這更合朱富戎的心意—掌權多年,局勢早已掌握在他手心。待朱太爺過世,姨娘們想幫自己兒子爭點東西時,又怎麼可能爭得到,不過朱富戎只是希望母親柳氏眼前清淨,倒也不是要其他幾房流落街頭,除了給宅子管家,丫頭小廝一應俱全,每房還給了千兩黃金,十間店鋪,都是在杉天府上最熱鬧的市集中,光是收租就已經足夠過上優渥的生活,即便是兒孫們也吃喝不用愁,女兒們都留在本家,嫁妝之事自然由他負責。
于是本家大宅便只剩下朱富戎一支血脈,朱富戎見母親多年委屈,一妻兩妾也給自己生了三兒四女,因此雖然富甲一方卻沒再娶,十幾年來便是專心經營生意,幾乎是日進斗金,又因太夫人柳氏晚年信佛,為討母親開心,朱家開布莊染院時,五百余工人皆聘窮,供吃供住,不論男女,不論年紀,能吃苦者皆可上工。
平安府年初小旱,許多無農可作的百姓幾乎是咬牙準備賣兒女了,沒想到居然有此轉機,得以不用骨肉分離,因此人人奮力,朱家染院短短幾年便打開名聲,人人見到朱富戎,都是誠心喊一聲朱老爺,十分尊敬。
平安府的朱家是如此,但杉天府的朱家卻不是這個光景。
另外幾房少爺以前沒給父親跟哥哥幫過手,到杉天府後卻想跟嫡長兄一樣,說說笑笑金銀自來,結果不是被騙就是買到差貨,血本無歸,同房之間兄弟相爭也不在少數,沒多久這幾戶又再分了一次家。
最慘的就是四房黃姨娘,她的獨子迷上個青樓姊兒,吵著贖身不成,居然偷了床下那箱金子跟姊兒跑了,黃姨娘欲哭無淚,只好帶著媳婦跟小孫女涎著老臉回本家求收留。
如此,分家不過二十年,平安朱家依然大門大戶,杉天朱家卻已經沒落,偶爾便會有人雇車前往投靠。
有些會獲贈金銀,有些卻連大門也進不去,這些事情說起來江南有大半的人都知道。
車夫會擔心不是沒道理,他怕自己把這兩名姑娘從杉天府拉到平安府,萬一也是個大門都進不去的,那這四日的車資要找誰討,剛听那少女說「銀子我們自己有,不會短少你的」,這才心安了些。
不多時,朱家那石獅矗立的紅漆銅環門便在眼前。
「姑娘,朱家到啦。」
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女先跳下車,接著轉身扶出一位年紀較幼小,顯然也比較嬌貴的小泵娘。
綠衣少女從錢袋拿出一吊錢,笑道,「大叔,多謝您啦。」
車夫接過,見她笑得可愛,又想起自己幾年前載過一家據說是二房分出來的夫妻,早上才到呢,沒想到下午便听說朱家的大管家拿掃把把兩夫妻轟了出來,這時見綠衫少女笑靨迎人,忍不住問,「姑娘們是來依親的嗎?」
「是。」
「朱太夫人仍在,她念佛多年,或許不會計較以前的恩怨,總之兩位姑娘姿態放低點,好歹別白走這一趟。」
綠衣少女知道他是好心提點,微笑致意。
見車夫揮鞭離開,她轉身拉起那紅漆大門上的銅環,敲了幾下。
不一會,有個小廝打開門,原本頗為不耐,但看到綠衣少女笑容可喜也不好意思板著臉,語氣溫和許多,「姑娘找誰呢?」
「我們是杉天府溫家,請問大老爺在嗎?」
朱府偏廳。
一名小泵娘雙手握拳,雙眼望著內廊的方向,顯得十分忐忑,「姊姊,妳說萬一朱家不認,這該如何是好?」
「怎會不認,我們有信物的,既然為商就得重諾,難不成朱家這麼大戶還坑了我們嗎?」綠衣少女見妹妹如此,笑著安慰道,「眉頭別皺著,不好看。」
見姊姊這樣嘮叨自己,局促的小泵娘忍不住笑了,「惜玉姊姊妳真是,明明才二十,怎麼講起話來跟嬸子們差不多。」
綠衫少女心想,那是因為姊姊我的年紀,跟那些嬸子們相去不遠啊—是的,她就是傳說中的穿越女。
溫惜玉,二十六歲,小聰明幼兒園西瓜班的導師,被男友甩了之後想來個小旅行散心,沒想到游艇卻在外海翻了,人生就此豬羊變色。
沒穿到大戶也沒穿到皇室,海邊溺水後,一朝醒來成了貧困農家的七歲娃,芳名黃來弟。
驚訝有之,害怕有之,但因為自小案母離異,母親過世後她在親戚家中被推來推去,還曾在育幼院待了兩年多,後來是父親听聞前妻過世,女兒無人照顧才急忙回國尋回她,新家有父親再娶的妻子,還有一個異母妹妹溫可霞—十歲之前經歷了這些,惜玉的個性被練就得十分隨遇而安,只驚訝了幾日便接受了這個奇怪的事實—她從二十六歲的溫惜玉變成七歲的黃來弟。
黃來弟有姊姊兩人,但在惜玉穿越後沒多久俱被賣掉,此外有爹一人,娘一人,女乃女乃一人,小兩歲的弟弟一人。
那農婦不是黃來弟的親媽,對來弟之苛,讓惜玉這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無法想象,才七歲居然就要燒飯洗衣,晚上還沒床睡,得躺在灶邊顧火種,面對妻子如此要求,父親卻是當作沒听見,至于女乃女乃也就算了,是個重男輕女的,惜玉多夾一根咸菜都會被白眼。
惜玉人小力薄,農家望出去又是一片荒野,只能忍著童工歲月,偶爾在夢中回想一下歡樂的二十一世紀生活充當慰藉。
如此過了一年多,一日突然有幾輛馬車經過求給個方便,原來是富戶欲訪友,沒想到車夫卻迷了路,四處找不到地方,眼見天色晚了又有女眷,希望他們讓個房間出來讓女眷休憩。
農婦見對方賞錢大方,自然是滿心高興,吩咐當時才八歲的惜玉快點去弄飯。
富貴的一行人中有個四歲女童,對惜玉特別感興趣,圍著她繞不停,惜玉這一年多只跟怕老婆的爹,惡後娘,從不正眼看她的女乃女乃,皮到欠揍的弟弟說過話,見可愛的小朋友跟自己攀談,倒也不挑剔對方語言能力太差了。
小女娃天真可愛,讓身為幼兒園老師的惜玉喚起了職業魂,跟她說了幾個童話故事,都是小孩子喜歡听的,哄得女娃超級崇拜她。
隔天早上要走,女娃拉著惜玉的手哭哭啼啼舍不得分開,惜玉笑著模模女娃的頭,跟她揮了揮手。
女娃見狀,居然哭得更大聲,「姊姊跟我回家吧,晚上跟我講故事,給我作伴。」
「潤兒。」旁邊的貴夫人蹲子,摟住女兒笑著安慰道,「姊姊有自己的家呀,怎麼能去我們家呢。」
惜玉聞言,內心突然閃過一個想法︰是機會!
既然黃來弟的兩個姊姊都賣了,那賣了她也不算什麼吧。
不然自己該怎麼辦,也許兩年後賣給人牙子,也許十年後許給下個村頭的二愣子,一輩子埋在這農村里……喔不。
惜玉想著想著,大膽往前一步,跟那貴婦道,「夫人,您買了我吧,我雖然才八歲,但能做的事情很多,只要一兩。」
貴夫人沒想到一個小孩竟如此大膽,怔了一怔。
農婦見那嬌貴女娃的確喜歡自家丫頭,立刻道,「是啊,夫人,我家來弟很能做事的,一兩就好。」
貴夫人看著女兒一臉要求,實在不忍拒絕,點了點頭,「好吧。」
農婦喜極,當下叫了丈夫快點去請村長過來作見證,雙方寫了契約,畫了押,黃來弟就此歸杉天府溫家,此後與黃家皆無干涉,便跟著主人家的姓氏。
惜玉這時才知道自己的新主人家也姓溫,而那叫做潤兒的小泵娘全名是溫潤玥—最後一字從玉字邊,似乎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定數。
潤兒小泵娘一知道姊姊可以跟自己一起回家,高興得不得了,也沒嫌惜玉手髒便即刻拉住她的手,十分親熱。
溫夫人道,「來弟,妳有什麼要帶走的,進去收拾一下。」
惜玉搖搖頭,「不用了。」
車行到市集客棧,溫夫人便命隨行的丫頭給惜玉好好洗個澡,又命人去布莊買了現成的衣服給換上,待梳理干淨再帶去給溫夫人見過,夫人身邊的老嬤嬤笑說,「原本還以為是個小泥人,沒想到打扮起來倒還討人喜歡。」
接著便由老嬤嬤給惜玉說了些簡單的事情,大抵是見她還小,也沒說得太復雜,只說主人家姓溫,是海商,潤兒姑娘是嫡女,以後讓她給姑娘作伴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