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這兩年來,足以發生任何事情。
例如她的身份、她的世界,她的一切一切。
楊女圭女圭坐在一輛奔馳車里,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
兩年前,她原本是沒人要的小孩,一個人在這個現實的社會努力的求生存,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車禍,從頭改變了她的世界。
原本汲汲于求溫飽的她,如今已是衣食無虞,也不必每天下課後趕到打工的地方,存個幾十塊好當學費。
就像回到十五歲之前,她做什麼事都有人幫忙。
可是她卻不如當年那麼的心安理得……
她偷偷抬起隻果般的小臉,透過前方的後視鏡,她看見自己的臉龐,也看到正在開車的男子。
他叫做江澤,不是負責接送她上下課的司機。
也是當年韓煜告訴她,同父異母的兄長。
江澤與韓煜長得並不像——雖然神韻有些相似,散發出來的氣質卻是完全不同。
兩年相處下來,她與江澤之間,見面少有第三句話。
那年,韓煜將她帶回韓宅,讓她見了韓父韓母。
韓父不喜歡她,因為她的家世、她的年紀、她的貧窮。
韓母卻很同情她,並將同情化成憐愛,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毫不嫌棄她的出身。
可是她進入韓宅的那年,日子卻過得不怎麼平靜。
因為韓煜表面無害,卻偷偷在革命。
他為了月兌離家族企業,一開始便找來江澤重用,等到時機成熟,就將兩人是兄弟的秘密揭穿。
可是江澤並沒有認祖歸宗的意思,對于上輩子的情恨,他沒有任何興趣。
若不是韓煜擅自公開這個秘密,恐怕韓煜到現在還無法月兌身,無法飛往他自由的天空。
他拿江澤當擋箭牌,說江澤也是韓家的繼承者,事實上是他根本就不想繼承父親的事業。
再接下來是韓煜的終身大事。
他風流債不斷,卻沒有一個女人去過他家,只有她楊女圭女圭,還在韓宅長住。
十八歲的她,結婚實在太早,而且她一窮二白,又只有高中畢業,自然遭到韓家反對。
所以她留在韓家,一切支出都由韓煜負擔,家教、才藝則由韓母負責。
在她眼里,韓母是很寂寞的傳統女性,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偷情留下風流種時,她也不哭不鬧,只是淡淡的搖搖頭。
她以為韓母會拒絕江澤住進韓家,但韓母卻有著寬大的心胸——
「都是一家人,沒有不住在一起的理由。」
一句話,讓一個人努力已久的江澤卸下了心防。
江澤與她一樣,都曾一個人撐過最殘忍的現實。
遇上韓母,他們的心都折服了。
所以,只要她繼續讀書,韓煜與她的婚禮就會一直擱著……
韓母早已認定她是韓家媳婦,所以也不像之前那樣一再逼婚。
一切都如韓煜的如意算盤,沒有一個子兒跑掉。
至于韓煜韓少爺——
這兩年來,他一直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
說是去創業,其實是在全世界流浪。
而她,再過兩年就要從大學畢業了,如果她不想結婚,就必須努力考上研究所。
她不知道韓煜是怎麼想的,因為這兩年來,他不曾回到台灣,偶爾傳幾封簡訊到她的手機,只是交代一些簡單的事……
「韓煜現在在紐約。」江澤一雙細眸透過後照鏡,冷冷的開口。
一听到韓煜的名字,她從神游中回過神。
「紐約?」她眨眨圓亮的眸。原來他現在在紐約啊……
楊女圭女圭恍然大悟的臉龐映入江澤的眸里。
她一直都不知道韓煜的下落?江澤的心里有著疑問,但也沒有多問。
「他希望你今晚能早一點回家,他想用視訊跟你聊聊。」江澤用依然沒有溫度的聲音交代。
「嗯。」她點頭。
這是她與江澤說最多話的一天。
平時他們兩個人幾乎不會交談。
有時他上班會順便送她上課,下課則由韓家的司機負責,偶爾她會因為社團耽誤時間,就自己搭捷運回家。
這就是她的生活,她期待的安穩生活。
她扮演韓煜的女朋友,實際上她和他的關系是建立在金錢上頭。
他給她零用金,她則是乖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雖然她喜歡韓媽媽,卻不得不欺騙韓媽媽的感情,讓韓媽媽誤以為她和韓煜是真心相愛。
可事實上,她和他的關系非常疏離,甚至她都不知道原來他現在流浪到紐約了……
車停,江澤透過後照鏡看著楊女圭女圭發愣的表情,沒有出聲趕她,只是靜默的等著她。
楊女圭女圭是听到有人不耐煩的按喇叭才回過神,她給了江澤一個笑容。
「謝謝。」她拿好東西,下車。
江澤見她走進校園,才駕車駛離。
楊女圭女圭輕抿著粉女敕的唇瓣,看著鏡中的自己。
她一身短T恤,配上短牛仔褲,同樣還是清湯掛面的妹妹頭,只是發間多了挑染的金銅色,一張小臉盡避還是女圭女圭臉,但在眉間彷佛藏了無數的心事,感覺老成許多。
今天她竟然覺得有些緊張,一下子模模自己的長發,一下子又拉拉自己的衣服……
她在緊張個什麼鬼啊?
楊女圭女圭回頭望著計算機屏幕,MSN的窗口不時閃爍著。
她的MSN只有四個聯絡人。
三個是大學好友,另一個則是以「自由」為昵稱的韓煜。
她沒有心思去看好友們嘰嘰喳喳的聊八卦,心一直縈繞在不曾上線的韓煜身上。
當!
有聯絡人上線的聲音。
她的心怦怦跳著,馬上回到位置上。
自由正在邀請女圭女圭進行視訊通話……
窗口出現這一行字,她做幾個深呼吸後,坐姿端正地接受了對方的邀請。
窗口旁接著出現畫面,上面是韓煜,下面則映著她忐忑不安又緊張的小臉。
「嗨。」計算機這一端的韓煜正勾起好看的笑容。
楊女圭女圭倔強的抿抿唇,望著他精神抖擻的模樣,以及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雙桃花眼。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從喇叭里傳來。「我有變這麼多嗎?」他在鏡頭前,模模滿是胡碴的剛毅下巴。
「變丑了。」她眨眨長睫,終于忍不住展露一抹笑花。
她沒有想到,透過鏡頭看他,他還是一樣的好看。
「嘿,你知道我在哪里嗎?」他指指背後,是一間連鎖咖啡店。
「紐約。」她盯著他的臉,發現這兩年來他好像變黑、變得更成熟了。
他展開俊朗的笑容。「听說你很乖,大學都領獎學金。」
「你給我的環境能讓我安心的讀書。」她模模鼻尖,眼光還是沒辦法移開。
她有多久沒看見他了?
兩年,七百多個日子……
「再過一個月,就是你二十歲的生日。」他透過鏡頭,望著她似乎不曾變過的女圭女圭臉。
她還是他印象中那張小臉,倔強而且可愛。
「你要回台灣嗎?」她眨眼,語氣已經泄漏了一絲興奮。
「抱歉。」他搖搖頭。「你知道我一回台灣,會被我老爸軟硬兼施的拉回牢籠。」
她懂他的意思,因為韓父這兩年並沒有放棄要他回到家族企業,反而要他與江澤連手,創造韓氏企業的巔峰。
眉間掩不住失望,但她還是揚起笑容。「你還是不要回來好了,省得到時候韓媽媽也逼著我們結婚。」
他笑了幾聲。「紐約是個很自由的地方,等你大學畢業,我替你安排出國留學如何?」
那她和他之間的關系呢?她又抿唇,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有話要告訴我嗎?」他透過窗口看到她又咬唇。
「你……過得快樂嗎?」她最後只想問他這一句。
只見他搔搔頭,似乎陷入思考。
「自由對我來說,就是快樂吧!」他拿起杯子輕啜一口咖啡。「你看,咖啡館外頭就是紐約的世貿大樓。」
透過鏡頭,她其實看不太到他指著的大樓,只知道他現在和她待的地方不同。
他那里是白天,她這兒是夜晚。
如果自由是他的快樂……
那她呢?
為了不虞匱乏的未來,她出賣了自己的自由……
她是被困在原地的人,他是被放出籠外的飛翔鳥兒。
誰比較快樂?
「嘿,我沒忘記你的生日。」他的長指突然拂向她的臉龐。「你變漂亮了,女圭女圭。果然女大十八變。」
她微笑,手指也點向他的鼻尖。「你變得好像流浪漢。」
「等一下我會去參觀世貿大樓,再去市區挑選適合你的禮物。」他收回大掌,朝著屏幕眨眨眼。「替我向爸媽問好。」
她點頭,將他的容顏深深的記在腦海里。
這世界上,彷佛只有他是她最親密的伙伴。
「你真的不回來?」她輕輕開口,再問一次。
「等我找到回家的理由,我就會回去了。」他揚起俊美的笑容,透過鏡頭將她的容顏映入腦海里。
什麼才是他回家的理由呢?這是她的疑問,卻沒有問出口。
因為她知道他喜愛自由,也不喜歡別人綁住他的雙翼,所以她根本不敢過問他的事情。
她害怕再被丟棄的感覺,害怕一個人……
「女圭女圭,我不在你身邊,你也可以過得很好。」他輕笑一聲。「所以,在這期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嗯。」她點頭。與他不必有太多言語,他便能了解她的一切。
「好啦,我得上路了。晚一點還要去挑適合你的禮物。」他在鏡頭前給了她一個飛吻,最後揮手與她道別。
「Bye—bye。」她眨眨眼,深吸一口氣,眼光依然留戀。
但他離開了,窗口回歸平靜,他的狀態也由在線轉為月兌機。
月兌機之後的他,又會到哪兒流浪呢?
她不曉得,只是嘆了一口氣。
關掉計算機,她什麼也不去想,將自己丟進床鋪。
若說韓煜是朵漂泊的雲,隨遇而安,又能自在的變換自己的形體,那麼她便是泥,可以被旁人捏塑成各種形狀,變得再也不像她自己。
雲與泥,就是有這樣的差別。
當初遇上他的那抹悸動,為什麼還留藏在她的心底呢?
她想,她得花一輩子的時間去弄懂這種感覺……
楊女圭女圭在一陣尖叫聲中醒來。
她眼里映入牆壁上的日歷,以及一旁的時鐘。
她闔眼不過才十分鐘,發生了什麼事?
從床上離開,她果足來到樓下,只見到韓父與韓母站在電視前痛哭,所有的僕人也站在一起,眉頭深鎖。
江澤則是在一旁著急的握著手機。
發生什麼事了?光果的腳踩著大理石,一股沁涼竄入她的身體。
「嗚嗚……」韓母被韓父擁著,痛哭不已。
怎麼了?一種不安的預感在她的心里竄起。
她不敢上前,只是站在樓梯旁。
韓父見到她,沒有說什麼,只是以大手輕撫著妻子的背部。
她的眼光被客廳的電視屏幕吸引,听見新聞主播的聲音——
「美國本土今天發生自殺式恐怖攻擊,兩架民航機沖撞世貿中心……」
她瞠大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
她剛剛才和韓煜對話過,怎麼才一眨眼的時間,就發生了這種事情?
楊女圭女圭抓著樓梯扶手穩住自己,無助的黑眸直望著電視屏幕。
是騙人的吧?韓煜不會在世貿中心里頭……
她不斷的在心里默念著,像是咒語一般。
她無助的望著四周,卻沒有人可以給她一個正確的答案。
于是她轉身沖上樓回房,拿起手機便直撥韓煜的手機號碼——
響應的是她是一連串的計算機語音。
她不死心,反復撥打這個號碼。
韓煜!
她就像得了失心瘋,急忙打開計算機,打開MSN,看韓煜會不會意外的上線。
月兌機……
她的心涼了。
她無力的跪坐在地上,彷佛回到十五歲那年父母去世時,她也是像這樣跪坐在地上,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女圭女圭。
整個腦袋鬧烘烘,滿腦子都是他對她說過的話。
「女圭女圭,我不在你身邊,你也可以過得很好。」
他的聲音還回蕩在她的腦海里……
「不!不要……」羽睫沾著淚珠,她的淚就這樣滾落下來。
她以為韓煜對她而言只是一名金主,沒想到今天的沖擊,竟然已經超越了金錢交易。
對她而言,他不再是包養她的金主,也不是利用他走向安穩未來的踏板,他的存在,讓她拾回對現實的溫暖,讓她幻想自己還有一個完整的家。
他怎能真的將她當成飛往自由的翅膀,就這樣丟下她而消失呢?
不要……
她不要!
楊女圭女圭掩臉而泣,心如刀割。
此時,她的房門被開啟,光線落入她的房里。
她知道有人踏進她的房間,心底明白不會是韓煜。
溫暖的雙臂擁住她嬌小的身軀,與她一同抱頭大哭——
「別哭,阿煜不會有事的。」韓母掉淚,卻又輕聲安慰著她。
她像個小孩,反抱住韓母,失聲大哭。
這年,她二十歲。
她與韓母第一次看到彼此落下的淚,都是為了——
韓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