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陷入一片寂靜。
夏集雅眨了眨眼,喉嚨不自主的緊縮,「你說我目擊了什麼?」
「棄尸案。」狩野陸簡潔回答。
「我沒看到誰在棄……」她說不出那個字,自我防衛的說,「如果有,我會知道。」
她的眼神宛若溺水之人,而他是她唯一能見的浮木。狩野陸希望自己能告訴她這是個玩笑,可惜他不能。
「妳當時沒有意識到。」狩野陸說,「現在也還沒。」
夏集雅用力的搖了搖頭,用手輕拍腦側,「不可能啊……」
鐘曼音帶開話題,「再談回那卷地毯。妳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嗎?」
只要不談那個可怕的字眼,讓她回想任何事都行。夏集雅閉上眼楮,極力回想那天的情形,「那卷地毯上方有一撮長流蘇。」
「流蘇?」
夏集雅邊厘清思路邊回答,「那種形式的地毯通常不附流蘇,就算有,也不會點綴在不是四個角落的位置。但它有流蘇,有點像是憑空出現,就那樣從地毯上緣垂下來。」
「什麼顏色?」狩野陸主動加入談話圈,問她。
「深栗色,線條很細,幾乎跟頭發一樣細。」月兌口而出的瞬間,夏集雅宛如遭到電殛,驚駭的眼神對上狩野陸。
下意識的,她不再從老爸、媽咪那里尋求精神奧援,而是轉向他。
他堅定的回看她。
她一陣驚慌,「難道那是……」
「那不是妳以為的流蘇。」鐘曼音同情的插話進來,「被害人的頭發是深栗色。」
所以,她看到的是……一股惡心感往上沖,她摀住嘴,跳起來往廁所沖。
「夏小姐……」鐘曼音喊。
「夠了!」狩野陸給她嚴厲的一瞥,跟著起身。
他的動作雖然不疾不徐,但一雙腿比她的長許多,幾乎在她搶入廁所的下一秒,就跟著踏入。
他按下她來不及打開的開關,當燈管大亮時,她剛抓起馬桶坐墊,猛烈的彎下腰,差點頭重腳輕。
他一把撈住那副要往下栽的縴軀,右臂固定在她腰上,「我穩住妳了。」
可惡的家伙,這哪是穩住她?他幾乎把她倒吊在半空中,雙腳不著地。
「放開我!」她揮動雙手,模糊不清的喊。
「要吐快吐。」他下令。
哇啦一聲,她迅速把沒消化完的下午茶貢獻給馬桶,一股酸臭味蔓延開來。
可惡的腸胃,居然听令于他,而不是她這個主人!她虛弱無聲的咒罵。
一邊撈著她,一邊用左手打開水龍頭,狩野陸從鏡中將視線投向站在門口的夏夫人,「這里有可以給她用的毛巾嗎?」
「鵝黃色那條。」夏夫人說。
他抽下來,以熱水潤濕,用大掌擠壓水分,「請給她一杯溫開水。」
夏夫人迅速走開,夏集雅繼續干嘔。
「好了,停,再嘔下去也沒東西了。」他的手掌往上移,促她挺起身。
她渾身發涼,他暖熱的身體從後側包圍住她,帶來難以言喻的舒服感。
輕輕將她轉個向,狩野陸蓋上馬桶蓋,按下沖水鈕,將放在一旁的熱毛巾交給她。「擦臉。」
他一個口令,她一個動作,將熱毛巾熨上臉。
這感覺真好……她嘆口氣,不自覺的在他懷里放松。
「溫開水來了。我加了點鹽巴防惡心。」夏夫人再度出現在門口。
狩野接過來遞給她,將她移到洗手台前,從頭到尾箝固住她,「漱口。」
夏集雅低頭將不良氣味漱掉,乖得像小白羊一樣。
「請再給她一杯水。」他又扭頭對夏夫人說。
他說了「請」,非常有禮貌的字眼──夏集雅為了這種時候,自己竟然還能注意到他的遣詞用字而驚訝,畢竟她已經無能去管自己,卻還有力氣注意到他?他是此時她最不該多想的人,可她掌控不了自己的腦子。
老天,他燙燙的體溫讓她感覺好安心。
「我再去拿。」夏夫人很快說。
「還是出去再喝好了。」狩野陸評估了下狀況,「這里味道不好。」說著,他轉過身,順手將她轉了個向。
不期然對上母親略帶深思的眼神,夏集雅有點羞愧。媽咪可沒教她依附別人而立,再說,在媽咪面前對狩野陸懷有異樣的感覺,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放我下來。」她紅著臉,別開眼,拍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臂。
狩野陸沒注意到母女之間微微的不自在,徑自護著她走出浴室。
夏夫人重新端來了茶,卻不是直接交給女兒,而是頗堪玩味的拿給狩野陸。
「喝水。」狩野陸把水杯湊到夏集雅面前。
她乖乖喝。她離開這段時間,鐘曼音正拿著手機跟人談論事情,一邊嚴苛的審視那些照片,她老爸則是坐在一旁,側耳傾听,神色凝重。
她的目光飄到屏幕上。沒想到才拍完那些照片,再走出那戶公寓時,就看到那卷染上漬痕的地毯,還有那激似流蘇的頭發……惡,她的胃袋猛地又一翻。
狩野陸比任何人更早察覺到,斷然握住她的手臂,「走,我們出去。」
「你要帶她去哪里?」夏重剛驚問。
「外面。」狩野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她需要新鮮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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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確實需要新鮮空氣。
夏集雅慌亂的往前走,步伐短促而零碎,狩野陸跟在她身後,長腿徐緩邁開。
此時正是晚餐時間,海潮小區里,在外移動的人車很少,她盲目的沖撞沒有太大的危險。他回過頭,看到夏夫人站在客廳外的階梯口,有些憂心的望著他們,他揮揮手,示意她先進去。
她沒動,定定的看著他。
狩野陸這才意識到,自己那簡單的揮手動作,實際上是在叫一個當媽的別管她女兒,交給他就行。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個母雞媽媽會跑下階梯,沖過來保護她的小雞女兒。
但深深的凝視之後,她卻是朝他點了點頭,轉身進屋去。
不可思議!這一刻,他有一種被接納、被信任的奇妙感受,好得像是在作夢。這有點荒謬,他隨即斥責有點飄飄然的自己。他總是被信賴,這種感覺對他來說並不少見,更不陌生,因為他有保護別人的能力,而且是個中好手,人們願意花錢雇用他,將生命、財產安全托付給他,每接下一個任務,就是一次被接納與被信任,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但這次不同。另一個反駁的聲音響起。他直覺到,夏夫人交付給他的更類似私人交托,她不止相信他可以保護她女兒,更能安撫她起伏的情緒。
狩野陸搖搖頭,甩掉這多余的念頭,兩三個箭步跟上那個短發的小女人。
她發色烏黑,細細軟軟,弧形美好的包覆在頭顱上,瀏海順到耳後,露出光潔的額頭,輕快短發秀出小巧的耳垂。
早在見到她之前,他已經收到她的相關資料,並熟記在心。他知道她不是特別堅強或能忍的人,便任由她以走路發泄情緒。
她低頭猛走時,肩頭一聳一聳,盡避已經二十六歲了,看起來仍然像極了小女生,可他卻能從她臀部性感有致的擺動中,意識到她是女人。
他不喜歡在工作中產生這種感覺。事實上,他以前不曾這樣過。一旦將自己調整在工作模式,見到再美麗、再性感的女人,即便生理會起反應,可意念卻不會動搖半分,腦中也不會跑出任何遐想。
可是,外型不惹火的她,卻莫名的讓他心猿意馬。他發現自己的目光停留在她臀部的時間超過必要的久,而他心里所想的也不是任務。事實上,他正在想的是,那縴細的身軀可否容納男人粗壯的分身,也許一開始很難,但多開發幾下,她就可以……他一咬舌尖。他不該想這些,但難以克制,她無意間誘發了他的男性本能。
「為什麼我當時沒發現不對?」她忽然轉過來問,口氣有點凶。
他不確定她在對誰凶,可能是她自己,因為她看著他的眼神毫無敵意。
「大部分的人不會察覺到他們看見了什麼。」他佩服心緒一度飄遠的自己竟然能對答如流。「即便有疑點,也不會多想。殺人棄尸畢竟不常見,妳沒聯想到也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我及時發現不對,她還有救嗎?」她問。
他愣了一下,「驗尸報告說,那時她已經死亡六個鐘頭。」
「也就是說,我救不了她。」她吐出一口氣,怒火終于消散。「如果她還有救,我不能原諒自己那麼遲鈍。」
狩野陸很詫異。吐到連胃酸跟膽汁都嘔出來的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他簡直不敢相信!很顯然,她不爽的對象是她自己,她以為她有機會救出那個女人。
是什麼樣的小仙女才能擁有如此善心?即使惡心害怕,她還是把別人放在自己之前。
「你們是誰?」夏集雅接著問,「不要只跟我報名字,不要說你們把來意告訴了我爸媽,你們帶著那麼驚人的消息來找我,我卻對你們一無所知,這不公平。」
狩野陸知道,他們欠她很多解釋。
「我跟鐘曼音是受害者的家人聘來找妳的。」他娓娓道來,「被殺害的女人是十九歲的沈映茹,她的父母最後一次得到她的消息來自警方,她被一條米白地毯裹著,丟棄在山上一處廢棄工地。經過警方調查,那里不是案發第一現場。」
「沈家夫婦懷疑殺害女兒的凶手是女兒的男朋友,也就是妳在電梯遇見的人,建商的獨子劉庚鴻,但他不承認犯案,宣稱在受害者死亡的那段時間,他跟朋友在KTV。建商,也就是他的父親劉老板,辯稱大廈監視系統還沒完全設置好,拒絕提供監視影帶。」
「警方認為第一現場是那個頂樓公寓,但公寓內部已被漂白水刷洗過,只有微量血跡反應。這些證據都不穩,到時上了法庭,律師想怎麼解釋都行。」
「現在,雙方家庭已經介入,建商劉老板那邊,極力洗月兌劉庚鴻的罪嫌,沈家則努力要讓他入罪。沈家將透過關系拿到,也就是建商宣稱不存在的監視畫面交給我們,希望我們找到妳。」
「如果妳出面戳破劉庚鴻的不在場證明,即使妳沒見到他殺人,沒親眼看到他搬運尸體,但是,藉由妳這個值得信賴且沒有利害關系的證人,可以串起其他零碎的證據,讓他被求處最長刑期。」
夏集雅驚愕的瞪著他,好像他突然說了一堆火星話。
消化半晌後,她才說,「你還是沒回答我,你們是誰。」
「『天堂角』,一個接受特殊委托的組織。」狩野陸說。「我們由圖像處理專家、律師、智囊團以及特種部隊出身的人組成。拿這個案子來說,我們接受沈家的委托,從監視畫面中找到沒露臉的證人──妳,與妳接觸,游說妳出面,保護妳的人身安全,直到作證完畢。」
他這番介紹讓她意識到,這起犯罪事件千真萬確的與她扯上了關系。
「我的天!」她忍不住巴住額頭,申吟出來。「你是說,我不只目擊了他搬運尸體,我說的話,還能讓他下半生住進監獄里?」
「對。」
夏集雅扭頭就走,腳步蹣跚的走向草皮,跌坐下來。「我從來沒這麼、沒這麼……」她斟酌用詞,「『舉足輕重』過。」
狩野陸跟著坐下來,特地挑選能護衛她的方位。「什麼意思?」
「我是一個小蝦米,你懂嗎?小蝦米!」她思緒紛亂的低喊,「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有事輪不到我頭上,我從來不必做不屬于我的重大決定。」她抬起眼,認真的說,「我爸媽認為他們有保護我的義務,所以即使我成年很久了,他們還是不讓復雜的問題落在我頭上,他們讓我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兒,我只要照顧好自己就好。
「但現在你告訴我,因為過去我出現在某個地方,所以未來我可以幫一個死掉的人討回公道,並讓一個活著的壞人受到處罰?」
「我看不出哪里有問題。」狩野陸蹙著眉說。事實上,就他所見,很多人對自己突然擁有這麼大的力量而竊喜。一言能斷人生死,這意味著可以操縱很多事,或拿來做利益交換,這就好像撞上了大運一樣。可她卻不是這麼想。
「這個責任太大了,大到超乎我的想象,我不認為自己扛得起來。」夏集雅說。
「妳不願意作證?」盡避早有預料,可他很難相信她不肯。早先他在觀景窗後觀察過她,她連下班回家後,都會把穿過的低跟鞋仔細收好才進屋。像她這樣的女人,會盡力去做每一件正確的事,他敢說她每次過馬路都走在斑馬線上。
夏集雅一嗤,像他說了個笑話,「我當然會去。」
「那妳怕什麼?」
「我『會』去做,不代表我『想』去做。我怕這種突如其來的影響力,寧可不要擁有,我希望時光倒流回那一天,我會設法早一點或晚一點搭電梯,眼不見為淨。我比較喜歡當一個平凡人,不想得到很大的關注,也不想講話有分量。」
他懂了,她樂于當一尾小蝦米。「但妳還是會去作證?」
她泄氣的身子一軟,「我已經踫上了,沒得選了,不是嗎?」
不,她當然有得選,裝死不理也是一種辦法。那天她連上樓都是走樓梯,監視影帶沒有她的全身畫面,只要徹底否認她曾出現在那里,誰能奈她何?
他確認般的再問,「讓我弄清楚一件事。就算妳抵抗這件事,還是會出面?」
她毫不猶豫的點點頭。
好妙的小女人!一邊碎碎抱怨,卻一邊認了命。他想笑,但他看得出來,她是藉由邏輯思考,壓抑內心的恐懼,那雙黑亮眼瞳閃爍著不安。
他陡然領悟。撇開那些哩叭唆的事不談,回歸事件本身,最單純的事實是她跟凶手打了照面,所以她當然會怕,畢竟她只是個小女人,小小的,縴細的,柔弱的女人。
一念及此,他伸出手,「過來。」他放柔聲音。「過來我這里。」
夏集雅遲疑的看著他。雖然他看起來仍是難以親近,但她知道,他試圖表現出溫柔,那雙眼已不像初見時那般冷利,可對她來說,他仍是陌生人,她可以就這樣靠過去嗎?
以她所受的家庭教育來說,當然不行。但她好想,真的好想……靠近他。
「過來。」他又說,眉眼更柔了些。他是個擅長等待的男人,看出了她眼中的猶豫,卻沒有采取動作,也不急著催她。
眼淚毫無預警的涌了上來。從發現氣氛不對時,她就希望有人抱著她,告訴她一切沒事。但為此躲進媽咪懷里?不,她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那樣對媽咪撒嬌。但她還是想得到擁抱,比母親更剛毅更熾熱的擁抱。
「快過來我這邊。」狩野陸耐心的說。
她終于動了,移到他身側,並肩坐在他身邊。
狩野陸稍嫌用力的搭過她的肩頭,將她摟過來,用下巴頂著她的頭頂心。
夏集雅心頭一松,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自然而然尋到他的另一只手,用雙手用力扣住。
他的擁抱跟家人不一樣,他更堅硬,擁有強烈的陽剛氣息,令她忽略不了。他身上洋溢著宛如麝香的氣息,熱度令她感覺又燙又舒服,是陌生的,危險的,卻也矛盾的讓她感覺到安全。
好女孩不該貪戀陌生男人的懷抱,但請讓她待一下下……她閉上眼。
狩野陸低下頭,堅毅雙唇落在她發上。若移動分毫,就能吻上那玉白的額頭,但他極力抗拒這種誘惑,專注在弭平她小小的顫抖上。
他懷里的小女人有兩個現成人選可以尋求安慰,他們都在附近,隨時樂于安撫她,但她選擇投入他的懷抱──他的,不是別人的。這讓他有種奇妙的滿足感。
他堅定的將她壓入自己的頸窩,她的啜泣漸歇。
「如果我的證詞那麼重要,難道不會有人想對我怎麼樣嗎?」半晌後,她拉開自己,凝著眸瞅他。
他為即將帶給她的現實而嘆息。
「會。一定會有人想殺妳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