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到挽月樓門口,就見楊秀萱抱著黎育文放聲大哭,嘴里亂七八糟嚷嚷著,「這讓不讓人活了呀,連一個沒名沒姓的小廝都可以打主子,蘇家是這樣縱容下人的啊……沒天理吶……」
旁邊圍上一大群下人,柳姨娘也帶著女兒過來,好像這里正在舉辦廟會似的,而該待在屋里繡嫁衣的黎育風也跟著湊熱鬧,湊熱鬧不打緊,還非要從配角演成女主角。
她挺身,指著蘇致芬怒吼,「我們在這個星里當了十幾年的主子,沒想到你一進門,我們立刻變得比下人還卑賤,連個奴才都可以欺到我們頭上!」
眾人看著楊秀萱母子演戲看得津津有味,如果再來上幾張椅子、幾盤瓜子,演到精彩處,肯定會有人鼓掌叫好。
黎育清搖頭,楊秀萱是越活越回去了,裝不來賢德淑慧,索性把面具撤去,撒潑耍賴,什麼破爛招數都能用上,相較起前世的風光,現在的她比落水狗還淒涼。
蘇致芬不驚不懼,定定站在大門口,臉上隱含笑意,看著楊秀萱母子合力賣命演出,而他們口中闖禍的小廝阿壢就直挺挺地站在主子身邊,臉上也無半分慌張。
見他們胸有成竹的模樣,黎育清還真想給他們上點茶水瓜果,逗逗他們開心,免得楊秀萱下場太委屈。
黎育清一哂,走向蘇致芬,屈膝見禮後,轉身,目光對上一眾丫頭婆子,凝聲問︰「圍上這樣一圈,你們這是在看主子的笑話嗎?」
音調沒有半分上揚,只是淡淡一句,卻讓眾人全垂下頭。
黎育清不必刻意作態,在老夫人身邊兩年,潛移默化,那股氣勢自然生成,十二歲的她再不是兩年前的小可憐。
「笑話?合著八妹妹是拿我們當成笑話了?」
黎育鳳昂頭挺胸地走到黎育清面前,她氣勢張揚,像只飛揚跋扈的火雞,而黎育清不說不動,冷眼回望對方,眼底波瀾不興,卻讓人心生畏懼。
黎育清突然發覺,自己竟然不害怕她?
前世她對黎育鳳唯唯諾諾,怕她發怒、怕她不滿,為搶奪楊晉樺,她甚至挨過黎育鳳好幾巴掌,若非楊秀萱「好意相助」,在那場奪夫大戰里,她根本佔不了上風。
而今,同樣的男人卻沒有人想要,黎育清想不出哪個環節出錯,但她非常滿意,不一樣了,不只是事情的發展不一樣、配對的人不一樣,連自己的心也不一樣了,真好……通通不一樣了。
「說話啊,我倒要看看妹妹是怎麼想的?」黎育風雖有幾分寒意,卻不肯輸了氣勢,抬起下巴,不屑地對上黎育清。
微笑,黎育清響應,「如果五姊姊不演笑話給眾人看,誰能拿你當笑話?」
黎育清的視線掃過黎育鳳身後的扶桑,她的額頭有個碗大的疤,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頸間露出一根根扎眼的青筋,眼下有濃濃的黑影,黎育清意外,才短短兩個月時間,她怎就變成這副模樣?
突然間,黎育岷冷嘲熱諷的聲音在腦間縈繞,「你以為祖母讓扶桑到萱姨娘身邊是待她寬厚?錯!我敢保證,扶桑到梅院後只有一個下場——生不如死、悔不當初。」
「祖母這是要讓滿府下人看清楚,背叛主子是什麼後果,並且讓大家打心底明白,對楊秀萱效忠是對是錯。」
四哥哥說對了,祖母這是把一柄刀子送到楊秀萱跟前,而這柄刀將會切斷所有下人對楊秀萱的忠心耿耿,當身邊人都起了異心,鏟除楊秀萱之期己經不遠。
「你這個下作蹄子,敢這樣污辱我?!」
黎育鳳一怒,手揚起就要往黎育清臉上甩下,但黎育清看著她的動作,眼楮連眨也沒眨,那份氣勢竟讓黎育風舉在半空中的手不敢落下。
她就這樣看著黎育鳳,臉上的笑容不褪,像是嘲諷更像鄙夷,而黎育鳳與她對視,一張臉越漲越通紅,情況尷尬,她收不回手,但要她打這巴掌?她心一抖……
黎育清淡聲道︰「要妹妹指出姊姊的錯處嗎?」她沒等黎育風回應徑自續道︰「第一,姊姊馬上就要出嫁,雖然楊家不是什麼上得了台面的人家,但終歸是姊姊未來一輩子的依靠,若姊姊在此時傳出不尊嫡母、口出惡言的壞名聲,讓楊家悔婚,那可是會連累清兒和幾位未出嫁的姊妹。」
「第二,蘇氏是誰?是你的母親,是你貪懶自私,未晨昏定省、孝順服侍的嫡母,母親寬厚,不與你計較這等不孝行徑,你竟然還敢手指母親、大逆不道,若此事讓爺爺知道,姊姊恐怕真要到靜安寺長伴青燈古佛了。」
「第三,姊姊雖然書讀不多,胸無點墨,至少得懂得尊卑貴賤之分吧,家祠己開,妹妹寄入母親名下,妹妹為嫡、姊姊為庶,姊姊怎能說妹妹是下作蹄子?何況,妹妹還是聖旨親封的公主呢,難不成姊姊這是在指控皇上有眼無珠,把個下賤貨色捧為公主?」
「如果姊姊是這個意思的話,妹妹只好寫封信給鏞哥哥,向他提提你的看法,到時候這污辱皇親的罪名,還得請姊姊親自承擔,別連累旁人。第四,妹妹並沒有污辱姊姊,人嘛,都是先自辱而人後辱之,姊姊不輕賤自己,別人怎麼輕賤于你?」
她的口氣不張揚,表情平和,不像在訓人,反像在說書講道理似的。
這樣一大篇話,說得蘇致芬滿眼笑意,這丫頭比她想象的還厲害,是自己想差了,黎育清根本不需要同她連手,自己就可以將楊秀萱壓得無力反抗。
黎育清的話,黎育鳳無半句能夠反駁,氣得將她一把推開,怒道︰「這里沒你的事,你給我滾開!」
黎育清無奈搖頭,唉,狗肉上不了席、朽木雕不出好東西,她都己經說得這樣清楚分明,黎育風還沒搞懂自己有權好好教育。
目光轉過,黎育清瞧見楊秀萱臉上閃過一絲畏懼,到底是老姜吶,曉事得多了。
楊秀萱低下頭,心里頭懊惱,本想趁著老夫人尚未離開,鬧一場大的,老夫人也許不待見自己,但她的兒子可是黎家子嗣,老夫人再重視不過,一個黎姓子孫以及一個不被兒子喜歡的新婦,兩者豈能相比?
何況蘇氏進府兩個月,事事不過問,像寄居的外人似的,她心想,若能藉由這場爭鬧,讓老夫人替自己提提地位,以硝保兩個兒子在府里不受人欺負就成了。
沒想到,這番動靜沒鬧得老夫人出面,來的竟然是這個寡婦生的小賤人,莫非風兒惹的事讓老夫人連育武、育文都不待想至此,她心中一陣寒涼。
在木槿的攙扶下,黎育清站穩,她寒聲說道︰「妹妹若有一句不合理,還請姊姊提出來,咱們立刻到女乃女乃跟前分說清楚。」
「你就是仗恃老夫人寵你!行啊,你回錦園為所欲為去,四房的事不需要你插手。」黎育風害怕面對老夫人,可這時候,她只能硬聲相抗。
「不,妹妹仗恃的是道理,而且姊姊又說錯了,女乃女乃己經發話,由大嫂、二嫂和妹妹一起管理府中大小事,今兒個這妝,妹妹還不能不管,比起姊姊,妹妹似乎更有權插手四房的事吧。」
「來人,把五姑娘給捆回去,五姑娘沒把皇上放在眼里,其心可誅,兼其不尊嫡母、不敬公主,惡行累累,顧念她即將出嫁,責罰先欠下,從現在起禁足房內,不準外出一步,若違此令,則頒請供在墨堂里的聖旨,交由宮府處理。」
當了兩年懷恩公主,黎育清從未在府里擺過公主的譜,竟讓楊秀萱這母子四人沒將自己放在眼里,黎育岷還真是說對了,寬厚仁慈得看對象,有的人,你予他方便,他不知規矩,隨隨便便。
「是!」跟隨自己一起來的嬤嬤領命,將黎育風帶走。
解決掉一個吵鬧的,她走回蘇致芬身邊,說道︰「母親,就說您性子太好,才會讓一些沒眼色的跳梁小丑鬧到您跟前,不如您別躲懶,把四房的事給攬起來吧,女乃女乃可不樂意讓個姨娘管著院子,鬧得梅院烏煙瘴氣的。」
「前兒個女乃女乃才說了呢,不是出身書香門第就是不行,養出來的孩子一個比一個沒家教,日後出門頂著黎家身分,還不知道要做出多少沒臉皮的事。」
她覷了黎育文一眼,原本被唆使著鬧騰的他見黎育風被五花大綁,嚇得一張胖臉煞白。
「我哪是躲懶,不過是不想同人爭那根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罷了。算了,若以後再有今口這種事情發生,我便打起幾分精神,把梅院給掌理起來,免得連個安靜日子都沒得過。」蘇致芬與她一搭一唱。
「還要等以後啊?擇日不如撞日,女乃女乃那里,清兒去說,母親就當活動活動筋骨,整頓整頓。」
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眼看黎育清就要把蘇致芬拱出來掌四房,楊秀萱後悔至極,但天底下沒有後悔藥可吃,若她就此收勢,只會讓那些吃軟怕硬的賤婢越發看不起自己。
眼前,她雖然管理梅院,但許多拿大的嬤嬤己經管不動了,若是再輸上這一場,以後還有好日子可過?
何況她怎能甘願,兒子都挨打啦,那可是黎家骨血,她不信再鬧得大些,老夫人還能夠躲著不出面?
念頭轉過,她搶身上前,說道︰「八姑娘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弟弟莫名其妙被個外府小廝打也沒關系?」
「萱姨娘,本姑娘敬你是五姊姊和弟弟們的母親,才對你說話留三分情,你可別不識好歹。」
「姑娘這話差了,親弟弟挨打、姑娘踩低拜高,不處理就罷了,還說我不識好歹?這未免欺人太甚,要不,等老爺回來,讓他評評理,是誰對誰錯?」她硬起聲嗓,非要贏上這一輪。
「所以萱姨娘非要論出個是非曲直?」
「是,夫人若不把欺負八少爺的小廝交出來、活活打死,我這口惡氣吞不下去!」
活活打死?!這女人還真狠毒,蘇致芬臉上的笑容瞬間蒸發不見,她上前幾步,臉帶寒冽,一雙冰冷的眼楮直直望向楊秀萱,半句話不說。
楊秀萱怕了,因為一個小丫頭的眼神,她才十五歲,怎麼會有老夫人的凌厲目光?!
下意識地,她想逃,可今兒個退一步,明天呢?難不成要一退再退,退到無路可退?
不!蘇氏不過是個老爺不疼不愛的棄婦,她若不趁早將她狠狠踩下,時深日久,誰曉得她會變出什麼妖蛾子來?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今兒個就是要爭個道理來。」她硬氣道,眼楮頻頻看向外頭,盼望著就算老夫人不出面,也讓鄭嬤嬤來探探消息。
「說的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阿壢,你來同八姑娘說說是怎麼回事。」蘇致芬說八姑娘而不是萱姨娘,對一個下人,她沒什麼好交代的。
「是,夫人。阿壢外出替夫人采買東西,八少爺在園子里看見,硬要搶看阿壢帶回來的東西,阿壢不肯,八少爺便撒潑起來,阿壢謹遵夫人交代,不與旁人糾纏,身子一閃便回到挽月樓。至于八少爺……許是想要抓住小的,卻因身形圓胖、動作不利索,一個沒站穩,摔個四腳朝天。」
「他說謊!」楊秀萱怒聲大叫。
「他哪里說謊,還請萱姨娘解說清楚,可不能信口雌黃。」
「八少爺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要去搶一個下人的東西?他不過是看八少爺不滿,要惡整八少爺,他不但用拳頭打八少爺,打得他全身傷痕累累,還用力掐他的脖子,說是要親手殺了八少爺,八少爺從小長到這樣大,都是嬌慣著的,怎受過這種罪?」
這種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楊秀萱賭的就是挨打的是主子、動手的是奴才,光身分尊卑就可以把阿壢給活活壓死。
「是這樣的嗎?你確定?」蘇致芬問。
「我確定。」
「好。歲歲、月月、年年,你們進星,把方才阿壢帶回來的東西給搬出來。」
「是」
三人領命下去,不多久,歲歲、月月抬出一個箱子,而年年則在地上鋪一塊狐皮,那箱子有半個人高,外頭罩了粉色的綢布,歲歲、月月將箱子擺上後、解開綢布,里頭是個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箱子,造價不菲。
「不知道萱姨娘是不是個識貨的,這一寸紫檀一寸黃金,其昂貴程度不在話下,若是阿壢將箱子放在一旁對八少爺動手,這外頭的粉色綢布必會染上髒污,匆忙之間,說不定還會刮壞箱子,萱姨娘要不要檢查看看,上頭可有半點髒穢刮損?.」
「可倘若阿壢沒將這麼大一個箱子放下,哪里騰出來手對八少爺動粗?難不成他有三頭六臂,還是說……他是千手觀音來托生?若真是這樣,萱姨娘,你這是得罪大了,連菩薩都敢潑髒水。」她似笑非笑地道。
楊秀萱語塞,好半晌才支吾道︰「誰知道剛剛箱子外頭有沒有包那勞什子綢巾。」
黎育清不耐回答,「萱姨娘,你別再硬撐了,第一,阿壢搬這麼大的對象,一路行來定有人看見,要找人證必定不難。第二,只要讓人月兌去八弟的衣服,檢查他的脖子有沒有掐痕、身上有沒有姨娘說的傷,就可以知道阿壢有沒有說謊……」
「何必麻煩?」蘇致芬插話進來,她快步走到黎育文面前,眼對眼、眉對眉,柔聲說︰「育文,要不要說說實話,阿壢到底有沒有打你?」
她問完,黎育文尚未答話,便又笑盈盈續言,「你知不知道說謊的人會怎樣?會下拔舌地獄耶,那些惡鬼會拿著一把長長的鉗子把你的舌頭夾出來,像切肉片似的,一片一片慢慢切。」
「切第一刀,你會痛得大哭大叫,可那是惡鬼吶,怎容得你大哭大叫,它們自會尋來三千六百九十七根鐵針,在上頭穿了線,戳進你的肉里,把你給縫在鐵板上頭,哦,那鐵板是燒得發燙的,你的肥肉會在上頭烤得滋滋作響……」
她的表情陰冷,口氣森然,每句形容都讓黎育文胖嘟嘟的肥肉上冒出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她越湊越近,嚇得他用手蒙起眼楮,放聲大叫,「我不說謊話了,他沒有打我,是我自己摔倒的!」
蘇致芬直起身,笑道︰「萱姨娘,這下子你還有話說嗎?」
「你怎麼可以這樣嚇小孩?」
「我哪有嚇,我不過是在教導他說實話的重要性。唉,如果我是你,我會少花點時間去斗垮別人,多花點心血來教養兒子,否則一個女兒己經落得如此下場,若是連兒子都……這還不如別生。」
「你、你……你詛咒我的兒子,你這個惡婦,我定要告訴老爺。」楊秀萱豁出去了,她指著蘇致芬大哭大叫。
又想使潑婦那招?!黎育清厭煩,前頭還有事等著忙呢,她哪有時間陪楊秀萱胡鬧。
「來人,掌嘴二十!」
黎育清出聲一喊,木槿挑出兩個粗壯婆子將楊秀萱壓跪在地上,再尋一個手勁大的嬤嬤,啪啪啪……接連打她二十個嘴巴,楊秀萱被打得雙頰腫起,滿臉狼狽。
黎育清走到她跟前,朗聲道︰「這是罰你主僕不分,姨娘是奴,夫人是主,這點,萱姨娘應該不會不知道吧?注意了,下回再對夫人說話不敬,就不會只是打你嘴巴。」
_「冤枉啊、我好冤吶……我不服……」楊秀萱都口齒不清了依然夾纏不休,兩手拚命拍著泥地,哭得頭發散亂。
黎育清湊近她耳邊,低聲道︰「你還想女乃女乃看在兩個弟弟分上為你作主?別痴心妄想了,你以為殺霍青舒、謀害我娘,害死爹爹無數婢妾,竊取鮑中銀兩放印子錢……做這麼多惡事,真能一手遮天?」
「女乃女乃留你一條命,就是看在兩個弟弟分上,你若不知死活,想再繼續挑惹事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女乃女乃馬上就要離開樂梁城,我真的很樂意親手報仇!」
黎育清話落下,楊秀萱受到極大的驚嚇。
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不,是老夫人、是所有人通通知道……她恍然大悟,難怪老夫人的態度如此,難怪諸事不順,難怪她所做的每件事都會出包,原來身邊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自己……
一雙眼楮緊緊逼視黎育清,她不驚懼,淡淡回望,楊秀萱牙關發顫,恐懼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洶涌而來,眼前一黑,她暈了過去。
黎育清看一眼扶桑,寒聲道︰「還不扶你家主子回星?」
扶桑不敢看向黎育清,低著頭,扶楊秀萱回房。
事情解決,眾人散去,蘇致芬笑道︰「看來,是我誤會你了?」
黎育清笑道︰「誤會我什麼?」
「誤以為你沒有能力對付萱姨娘,才想拉攏我合力對付她,現在方知,對付她,你根本不需要我。」
黎育清嘆氣,她也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勇氣,膽敢與楊秀萱面對面宣戰,她承認自己怕她、畏她,因此能躲,她絕不正面相迎,她老說放下、老說楊秀萱不欺凌自己,就不主動踫她……
說穿了,就是兩個字——害怕。
可是今天,見楊秀萱對上蘇致芬,骨子里的憤怒涌上,她早就下定決心,要盡全力保護蘇致芬,也許是那股勇氣竄上,才讓她有這番表現,唉……她真的不願意當惡人……
黎育清轉開話題問︰「可不可以讓我看看箱子里是什麼東西?」
「好奇嗎?」
「很好奇!」
「走,咱們進去看,里面全是阿壢的玩具。」
「玩具?」
帳外,漫天風雪,帳內,炭盆里火光微微跳動,暖意襲人。
齊靳拿著信,一再展讀,這是黎育清送來的第三封信,每封信都很長,厚厚的幾頁,簡直可以制成小冊子,內容雖有些雜亂,但讀起來很溫馨。
她寫的都是日常生活里的小事情,也許是星里的青竹抽出新芽,也許是她找到一只未睜眼的雛鳥,也許是一只迷了路的小螞蟻,可是她總有本事藉由每個小事件傳達一個寓意,心存希望,所有的事都將變得美好。
美好?
他沒想過這兩個字會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他努力爭取餅,他試著創造過,但一次又一次帶給他的唯有失望。
他選擇上戰場,並不是因為酤愛殺戮或者忠心愛國,而是因為……他打下來的戰績可以讓王府榮耀添光,可以換得父母臉上的光彩,但即便是千般百般的努力,仍然換不來母親的喜愛,換不來雲兒的平安。
對那個家、對那個母親,他己經徹底絕望。
可是黎家一個小小的女娃兒,卻告訴他要心存希望?他心火己滅,她偏偏要往他心底投入點點火星,還能再度燃燒嗎?他不知道,死透的心,要如何再度溫暖?
世子爺鈞鑒︰
昨兒個四房又鬧了事,祖父母正為遷居之事忙碌,育清擅自作主、前往處理……
第一次發覺,原來育清可以不害怕,原來底氣足,即使面對再凶惡之人,也不必示弱。
以前總想躲著、避著,事情就不會招惹到自己頭上,後來听進世子爺的話,再加上三皇子相幫,讓育清立于不敗之地,教那人便是滿腔怨恨,也無法欺凌。
本想就這樣吧,早晚有一天,育清會離開那些厭煩之人、憎惡之事,總有一天能夠海闊天空、任我邀游。
可,昨日之事讓育清學會,只要鼓足勇氣、不畏懼,只要展開心胸、正面迎戰每個情境,何處不能海闊、何處不能邀游。
別人要恨,便任他去恨,別人要怨,便任由他去怨,我管不來他們的心情,我只能控管自己,心正,不負天地,我便能自在快意。
我恨她害死母親,恨她壞我一世親情,但我深信,舉頭三尺有神明,終有一日,神明會將虧欠我的,一一還清。上回信里同你提到,母親教我,不必依靠男人也可以活得自得。
初初听見這話,我驚詫不己,女子不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輩子得依靠這三個男人過日子嗎?怎麼會……然母親的態度讓我明白,她是認真的。
她不在乎爹爹、不期待子嗣,她眼界寬廣,不把眼光放在黎府這塊小小田地,她用她的方式,讓自己過得自在愜意。
悄悄告訴你,我同母親合計,要在京城開鋪子嘍!
我的繡工好,母親做的衣裳款式新穎,是外頭不易見到的,母親說,我們試試,說不定會在京城帶出一股風潮。母親與我不同,她並不缺銀兩,蘇老爺給的嫁妝,眵她富富足足過上一輩子,但她說,人活著,除了銀兩也需要成就。
多令人震驚的話,成就吶,我以為那是男子才可以擁有的東西,原來女人也可以,這于過去的我,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事,但……有人這樣對我說,我便要傾力一試。
世子爺,你覺得我這樣做對嗎?
對了,世子爺可知八弟弟想搶的那個紫檀木箱子里裝的是什麼?
是木頭,一些少見而奇巧的木頭,以及一堆子雕刻工具,原先母親說里頭是阿壢的玩具,我還不信,那麼大的人了怎還需要玩具,可沒想到還真是阿壢的玩具。
記得阿壢嗎?上回我同世子爺提過的,長相端正、身材好、個子高,腦袋清楚、武藝高強,重點是,那對煙亮的眼楮及周身的尊貴氣質,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下人。
母親說,兩年前是阿壢救下她一命,蘇老爺知道他無處可去,便收留他,他從不提自己的出身來歷,只是安安分分地做著主子要他做的事情,我問母親,為何不追問他,留著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在身邊,難道不擔心?
母親淡笑道︰「各人心中自有丘壑,何必要強行掀開他的過去?他不教我知道,必有他的理由原因,我得信任他,他才會信任我,人與人之間,是互相的。」
很有道理的話,不是嗎?
阿壢的手非常巧,一塊木頭,他幾下雕琢,就會變成栩栩如生的小動物,母親喜歡得很,滿滿的一櫃子擺的全是阿壢的作品。
我也喜歡,可惜我不是他的主子,他半樣也不肯給,母親見我生悶氣,說道︰「別人不給你不會自己做?這天底下沒有誰欠誰、誰非得給誰什麼,若你非要不可,就自己動手啊!」
她的話點醒了我。阿壢雖然不肯把雕好的東西給我,但不介意我待在他身邊學功夫,也不介意借我刀具,前幾天我還真用蘿卜雕出一只小雞呢,我覺得自己滿有天分的,下回能雕硬物時,一定親手給世子爺和鏞哥哥雕一份與眾不同的好禮物。
即將過年了,世子爺要回京嗎?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呢?為了百姓能夠安順過日子,卻要讓千萬將士不得歸鄉、與家人團聚,這世間終究是難得公平的,是吧?
隨信附上幾件衣服,希望能為世子爺在寒冷的北方帶來幾分溫暖。
恭請崇安
育清謹上
信讀過三遍,他嘴角含笑,瑣瑣碎碎的事情,卻有著瑣瑣碎碎的幸福,如果所有戰士們都曉得自己付出生命,便能換取百姓們這樣的微小幸福,應該會更甘心吧。
不過,那個阿壢是什麼樣的人,蘇氏放任小丫頭同他走近,好嗎?
眉心微緊,把信折好,收進木匣子里。
他提筆,想要回信,他想告誡她,離阿壢遠一點,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寫才不傷人;他想說,提防萱姨娘狗急跳牆,又怕自己把她給嚇著。
心里有許多話,可是紙在前方、筆在手上,老半天了依然無法下筆。
最終,還是將筆放下,他讓齊鏞把常寧、常業、常風、常信帶給她,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可她沒讓他們護衛自己,倒讓他們成了傳信的,之後黎育莘、黎育岷進京,又將常風、常信給帶走……她口口聲聲要他注意安全,但對自己的安全卻一點也不上心。
這丫頭,有嘴說別人,卻無心對待自己……
齊靳打開包祇,拿出里面的衣服,衣服有點小,她記憶中的自己還是那個十六歲少年。
軍中兩年歷練,他體格壯碩許多,再不是當年那個縴瘦頎長的樣子,那麼,她呢?可有長高一點?長胖一點?再見面,她會不會認得自己?
帳外小兵突地揚聲道︰「將軍,李副將求見。」
「傳!」
他將衣服收拾好,抬頭看著從帳外走進來的人,李副將被冰雪凍得發紅的臉龐上,一雙眼楮閃閃發亮,臉上有藏也藏不住的興奮,一見到齊靳,立刻奔上前說道︰「齊將軍,你料事真準,蛇出洞了!」
蛇出洞?這場戰役打不久了。「很好,走,點兵去!」
這一仗打完,過年呵,她說過年是親人團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