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靳揮手讓李軒退下,逮到的人證罪證己經送往京城,這下子不管是齊鏞或黎太傅都可以松口氣了。
之後戰局重開、立場互換,輪到他們來翻手作雲覆手為雨,殺得敵方措手不及,運氣好的話,還能拉下一票康黨黨羽。
若大皇子在這當頭懂得見風轉舵,或許在皇帝跟前還有幾分機會,若他執意一條路走到黑,那麼大家可以提早對齊鏞說聲恭喜。
總之,後面的事不需要他煩惱,京城里頭那對大小狐狸必定會處理得精彩絕倫,令皇上拍案叫絕,現在的他,只需要耐心等候京里捎來新消息。
門板傳來兩聲敲叩聲,齊靳起身,上前打開門,意外地,門外是阿壢。
這段日子,阿壢老是躲著齊靳,不願與他獨處,不管齊靳提出什麼話題,他都不肯接口,因此現在看見他,齊靳有些意外。
兩人四目相對,都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直到阿壢擺出和善笑顏,齊靳才拉出勉強而僵硬的笑弧。
不能怪他,齊靳不太懂得怎麼對人笑,但在黎育清面前除外。
「十三叔。」齊靳出聲招呼。
「我可以進去嗎?」阿壢指指里頭。
齊靳退開一步,阿壢進屋,直接走到書案旁,桌上躺著一幅嶺南地圖。
阿壢抬眉與齊靳對上眼,他正在研宄戰術吧,果然是個盡責認真的好將軍,能在他麾下殺敵是運氣。
他開口道︰「嶺南的地形、氣候和民情與北方不同,若你能夠更深入了解,會對你此番剿匪有所幫助。」
「謝謝十三叔提醒。」齊靳暗忖,十三叔心里還是放不下朝廷的吧,終宄是受皇子教育長大,心系家國。
阿壢把肩上的包只放下,里面有幾本書冊,是他曾經提過的嶺南地方志,里頭詳錄了當地的風俗習慣、地形氣候、物產民情等等,他從當中取出兩卷,交到齊靳手上,說道︰「這卷書冊里頭,記錄的是我在嶺南做生意時的所見所聞,另外這一冊是致芬特意寫下的『叢林戰士訓練要點』,有空你參考看看。」一個深閨女子能寫下什麼訓練要點?齊靳不以為然,但想起那些「迷彩服」,他多了些不確定。
阿壢看出他的心思,淡然笑道︰「把偏見放在一旁,等你讀過後,再來批評。」
「是,十三叔。」他恭敬道。
阿壢從懷里掏出一封書信,說︰「這是我在嶺南的朋友,你有需要的話可以找他,我想他能夠提供不少幫忙。」
「謝謝十三叔。」
「在這里的事情都辦好了吧,什麼時候走?這兩天?」齊靳有暗衛,可以調查所有關于「阿壢」的消息,他自然也有「朋友」,能將齊靳到樂梁城的理由原因及辦事進度,調查得清楚分明。
對于這點,齊靳並不意外,過去幾天,齊聿容那些驚人的朋友,被齊靳的手下挖出不少個,而那類奇人,豈是尋常凡夫俗子可以與之結交的,所以齊靳有絕對的把握,齊聿容口中那位「嶺南朋友」,可以提供自己的幫助絕對令人驚詫咋舌。
唉,不平凡的人不管走到哪里、用什麼身分,都能夠做出不平凡的事,十三叔呵,皇上應該對他心生感激,感激他無意于爭奪帝位。
「對,就這兩天。」齊靳回答。
「告訴過育清了嗎?」
「還沒有,我會找時間告訴她。」阿壢點點頭,說︰「那些衣服我會加緊速度,趕在大軍進入湘城之前送達。」
「若十三叔方便的話,可不可以讓那位嶺南朋友,在大軍進入石碇縣前先為我們備下足夠糧草?」齊靳這句話是在試探,試探「嶺南朋友」的能耐,而結果令人相當滿意,因為齊聿容毫不猶豫地應下了,沒有談價碼、沒有提條件,態度擺明,這場戰役所需,他能一手包下。
這才是真正的愛國愛民、愛鄉愛土、愛天愛地,蘇致芬該同十三叔多學學。
「十三叔,你心里還是在意大齊江山的,對不?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肯回京,為大齊百姓盡一份心力?」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只想待在令自己愉快的地方。」令他愉快的地方,是蘇致芬身旁嗎?
這是個難解習題,蘇致芬是有夫之婦,身分己定,再無轉園,他們難道要這樣耗上一輩子?比起蘇致芬,黎育清是更好的選擇,但人心難勉強,就算他退而求其次,就對黎育清公平嗎?
明明是理智分析,可這樣的理智分析竟分析出他滿嘴滿心的苦飽,要勸慰齊聿容的話停在嘴邊,無法成言,心微微的悶、微微的扯痛著,微微地閃過莫名郁郁。
他換個話題,響應道︰「十三叔不是對蘇姑娘的話相當認同?既然如此,她口口聲聲說對付仇恨最好的方式不是報復而是放下,還說什麼放下的目的,是為著心疼自己,說人長大、有足夠的能力,就該替自己創造幸福……既然如此,十三叔,你為什麼不能听她的話,試著放下?」
「我若不是放下,怎會心平心靜?我若不是放下,早該對那個位置汲汲營營,我沒有做那些多余事情,便足以證明——我己經放下,靜親王這個頭餃對我而言,己經是過去,我不願意再想、再提、再回顧。」從此青山綠水任他恣情,再無人可以將他束縛,但是眼下……除去周身束縛,還得有人胃同意才行,他朝齊靳深深望去一眼,為這場戰役奉上那麼多米糧,齊靳應該會有點良心,替自己在皇帝跟前美言幾句吧?!
「可十三叔的身分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我並沒有因為那個身分而幸福過,反而身為阿壢,才能夠朝自己夢想前進,我為什麼要守著一個無法讓自己隨心所欲的身分?」
「皇上對您心懷歉意。」
「明人眼前不說暗話,歉不歉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朝廷需要我,需要一個能夠豐盈國庫的人,對不?」他話問得直接,齊靳語頓。
沒錯,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理由是——皇帝需要他來破除某些謠言。
這些年里,謠言不曾中斷,說皇帝為忌諱靜親王,將他秘密處決。
黎太傅說的沒錯,現在的皇帝最想要的是名留青史,是想要在歷史上留下一個無瑕疵的建方之治,他絕對不能背負弒弟惡名。
見齊靳答不上話,阿壢了然笑道︰「替我轉告皇兄,我過得很好,他不必心懷歉疚。」
「十三叔,沒有辦法讓您回心轉意嗎?」他不死心,繼續追問。
誰會回心轉意去放棄快樂、追尋壓抑,他又不是傻子。
阿壢笑而不答,卻給了齊靳另外幾句話,「轉告齊鏞,如果有需要的地方,可以找我。」反正眼下自己是逃不開了,他們只要緊盯著致芬,他就無法避掉皇上的眼線,與其如此,不如示好于皇家。
他認真算了算,皇兄那堆兒子里面,齊鏞是比較令人看得上眼的,那家伙夠聰明也夠陰險,不提他曾建立多少功勞,光是他活逮的惡官……少了他們的訛詐,他各地的生意順風順水,多了好幾成進帳,無論是幫親幫理,他都看好他。
他不再多言,輕拍齊靳兩下肩膀後,轉身走出房門。
送走齊聿容,齊靳收攏桌上物品,背著手走到黎育清屋前。
一盞燈,將她修長的身影映在窗前。
黎育清在縫衣服,她有一雙巧手,會縫會繡、會別出心裁地做些小物件。
前幾天,她給他做了個斜背包,讓他騎馬時方便攜帶隨身對象,包里頭有許多暗袋,可以將東西分門別類,擺得妥妥當當,但他最喜歡繡在包包外面的「將軍」——可愛的盔甲、可愛的弓箭,可愛到讓人一看再看的小將軍,他沒見過有人把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繡成這副模樣,少了威風只有博君一笑的天真,她說這個叫做卡通畫。
卡通是什麼她也不懂,反正是沒有人畫過的筆法,就該由第一個畫出來的人取名宇,黎育清說,也許第一個創作這種畫的人,名宇就叫做卡通吧。
很多事她不理解來龍去脈,但只要從蘇致芬嘴巴里說出來,她便照單全收,小丫頭對蘇致芬,早己經死心塌地。
只不過,一邊是最崇拜的人物,一邊是最喜歡的男子,有朝一日,蘇致芬和阿壢,會否教她兩難?
伸手,他在夜幕中隔著窗戶,輕輕描繪她的五官。
再次見面,發覺她長大也更漂亮了,再過兩年,定會長成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樂梁城第一美女該換人當,只是那個時候,他還有機會走到她身旁嗎?如果沒有,待在她身邊的,會是哪個男人?
胸口又悶了,總是在莫名其妙間,那個說不出口的抑郁就壓上心間。
這個月,他過得很忙碌,但是很快樂。
因為每天都有好吃的?因為每天都有人陪他說話?因為蘇致芬替他解決一個大難題?因為無意間找到皇帝尋找多年的親弟弟?
都不是,是因為總在一個回眸間,他發現身後跟著一個小丫頭;因為小丫頭腦子不好,常常忘記男女大防,不時牽上他的手心;因為她老是對他笑,把她臉龐的甜蜜移居到他臉上……她說︰「我最喜歡挽月樓什麼,你知道嗎?」他不知道,她又說︰「我最喜歡它沒大沒小、沒上沒下、沒規沒矩。」真是既奇怪又糟糕的「喜歡」,黎老夫人讓宮里放出來的鄭嬤嬤教她規矩,要把她教成大家閨秀,听說她也學得挺好,讓長輩們很滿意,誰知道才短短幾個月,大人不在家、小人在府里作亂,好好的一個丫頭反轉心性,愛上挽月樓的沒規沒矩。
她又說︰「致芬雖然失去爹娘,可因為她的真心相待,阿壢、歲歲月月年年都沒把自己當成下人,而是她的親人、她的兄弟姊妹。」
「在致芬身上我學到了一件事,天地間,維系彼此關系的不是血緣,而是情感,我同五姊姊是親姊妹,可是接系我們之間的沒有半分親情,唯有仇恨。」這是相當悲慘的事,偏偏這種慘事,家家戶戶都有,誰也躲不過,就如同齊鏞,就如同齊靳自己。
黎育清還說︰「若不是當年跌入池塘,生死存亡之際幡然大悟,我和哥哥哪里想得到該同四哥哥修補感情,那麼現在的我們,會少個好哥哥、多個眼紅仇敵。在致芬和四哥哥身上,我學會關系是建立起來的,不是自然天成。」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也許生離,也許死別,我們無法控制命運的走向,但能夠控制我們要怎樣活著,控制我們要如何對人好,要怎麼讓自己快樂,如果我即將死于十八歲那年,我希望在十八歲以前,可以在許多人心里留下美好印記。」听到這里,齊靳皺起眉心,她終是受到游方術士的影響,認定自己活不過十八歲,所以很害怕?
她沒等他回答,笑著轉頭望向他,眼底沒有他預期的畏懼,只有坦然笑意。
黎育清說︰「大將軍,我很高興和你建立關系,很高興擁有你的友誼,我但願自己的存在能帶給你一些幸福,也許無法彌補你失去愛妻的痛苦,但可以安慰你哀傷的心靈,大將軍,我期望你快樂。」這些話很有蘇致芬的味道,他不喜歡黎育清受蘇致芬的影響,但這個部分……他無法違心討厭。
話,在他腦海中盤盤旋旋許多日夜,他從不知道自己有權利快樂,不知自己有權利幸福。
他曾經因為江雲的溫柔而感到安慰,覺得人生並非一路漆黑,但她死了,滅去他最後一盞希望之燈。
然而這個小丫頭不但告訴他,「有點耐心,天總會亮起」還說︰「身為朋友,很樂意悉心為他點上一盞盞光明」。
一句話說不動他,一篇話讓他產生懷疑,一次又一次的洗腦後,齊靳竟然開始相信︰未來可以很美好,只要他願意為自己盡力。
就是這個難以用三言兩語形容的感覺,讓他在這里的一個月,既忙碌又快樂。
門打開,他對上一張愛笑的臉。
最近蘇致芬常埋怨黎育清,「你最近怎麼搞的,老是笑不停,再笑下去就要變成年年了。」她聳聳肩,回答,「因為開心嘛,不開心怎麼會笑。」黎育清當然開心,就算明知道無法有結果,她還是因為能夠搬進挽月樓,與心悅男子近水樓台相見歡。
「怎麼會過來?」黎育清問。
「想不想出去走走?」齊靳也問。
她點點頭。「等我。」
她轉身進屋,披一件厚祅走出來,木槿在後頭,想跟主子出門,但黎育清揮揮手,不想帶她,她不滿意,卻還是乖乖地把頭縮回去。
齊靳明白,木槿不喜歡他和黎育清孤男寡女身處同室,但再不滿,還是會依著主子的心意行事,她是挽月樓里最守規矩的丫頭。
牽起黎育清走到廊外,他一勾手,將她的縴腰收入手臂中,帶著她輕輕一躍,兩人飛至挽月樓的最高點。
暈吶……黎育清心底喊一聲苦,她、真、的、很、怕、高!
偏偏大將軍熱愛高處,吞下口水,緊緊靠在他身旁,兩只手圈住他的身子不放,閉上眼楮,在心底默數十息,等待那陣暈眩感慢慢消失。
「冷嗎?」他問。
「不冷。」暈才是真的,怕才是真的。
黎育清苦著臉,片刻不敢離開他身邊,這人怎就不曉得她怕高?沒別的地方好去嗎,只能往高處飛?他是生肖屬鳥還是屬老鷹啊,又或者卸除大將軍頭餃後,想從事偷竊業?
齊靳知不知道她怕高?
當然知道,回想當年,將她獨留在樹上,不過是輕輕一躍就能解決的事,她卻左腳右腳換不停,到最後,不是輕輕一跳而是重重一墜,那副膽小驚恐的模樣,直到現在,每每想起,他依然嘴角含笑。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帶著她攀高?
因為喜歡整她?並不是,是他喜歡她上到高處,會不自覺地將自己緊緊環抱,會不自覺地像只小鳥、依偎在他胸口,而他,很喜歡當她的窩巢。
「過兩天我就要回雁蕩關。」
他出聲,短短片刻,她的心墜跌谷中。
唉……嘆氣,她知道的,早就知道,知道他在挽月樓待不了一個月,該他忙的事還很多,怎能老待在黎府同阿壢搶食。這份明白壓在心口,甚至天真地相信起,她不問,他就不會走,很幼稚的想法嗎?
是啊,但人就是會在某些時候變得無知而幼稚。
「才二十呢,怎麼就要走了?」明明知道的事,她就是忍不住拋出問句。
「事情比預估中順利。」
這是個好消息,三皇子的危機解除,局面翻轉反敗為勝,爺爺和哥哥們可以松口氣,而她不必費心暗示父親,是大好的事呵,只是這麼好的事,竟然挑不起她笑顏。
「所以我們要很久以後才能再見面,對不對?」黎育清並不清楚,自己的聲音當中帶著些微哽咽,當然也不清楚,哽咽聲傳進他耳里,微微地扯痛他的心。
他刻意忽略那陣痛楚,假裝無事。
「喁,嶺南的狀況怎樣還不好說,得到當地才能知道。」他無法預估這場戰役會打多久,不過有十三皇叔的鼎力相助,應該能十分順利才是。
「喁。」她懂,戰事無法預料,打仗雖然憑借能力,也得靠運氣。
強行咽下喉間酸澀,她必須花上許多力氣,才能假裝不在乎,可她哪里是會裝模作樣的女子,才一個輕微動作,就讓他看穿她的不舍。
「你可以讓常寧、常業替你帶信。」嘆息,他也不喜歡分離。
「那你會回信嗎?」
她眼底帶上期盼,淡淡的月光映入,勾出他的心動心悸,剎那間,他有股沖動,想要對她承諾,想要一生白首,如果能夠狠地一咬牙,齊靳暗罵自己,他在想什麼?!
自己不但是個鰥夫,還是把命懸在戰場上的男人,他上無良母,保障不起一寸平安地,無法時刻守護妻女,他這種人只會糟蹋好人家女子,憑什麼……憑什麼他敢求得她的注目?
他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感到羞愧。
黎育清回望他。
月娘很公平,在她眼底映入嬌美,也在他周身灑下銀白光圈,把他硬硬的五官描出難得一見的溫柔。
黎育清見過太多好看男子,依風流倜儻論,他排不上名次,以瀟灑多情言,他只能敬陪末座,但月光下的他,剛硬稜角化成如水溫柔,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像魔咒,教她挪不開視線。
是啊……黎育清無奈承認,她喜歡他。
二十幾日,她壓抑著自己,不能想、不可以想,但喜歡是種真真實實的情緒,不是刻意假裝不存在就能夠隱形的事項。對他的喜歡就擺在心口正中央,即使用再多的否認,拿再多的友誼做偽裝,她頂多能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喜歡上這樣一個男人之後,那顆心還能為誰跳動?但她堅持,不勉強一份不屬于自己的愛情。
「我……試試看。」很久之後,他才答出這樣一句。
回信很困難嗎?對他而言,是的。
他沒寫過家書,即便是對江雲也沒寫過,頂多讓人帶口信,說自己一切安好,更何況現在的他心頭出現前所未有的紛亂,他不知道屆時下筆要寫什麼、能寫什麼。
黎育清沒計較他的勉強,想也不想的笑出一排白玉貝齒,她對齊靳的要求很少,標準很寬,他願意試著回信己經是她的意外收獲。「說定嘍,那我以後會更認真寫信。」他沒接話,突然間,兩個人同時在月光下沉默。
他看著遠方屋宇,她仰頭望向夜空星辰,很久未交談。
照理說,這代表談話結束,可以各歸各房,可兩人都沒有道晚安的意願,于是他們靜靜地靠著彼此,靜靜地各想心事。齊靳試圖厘清自己的心頭紛亂,試圖解釋自己無來由的心動,他試圖找出一個合理說法,讓兩人的友誼可以坦然並且繼續。
黎育清猜不出他的心事,但確定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男子,期待他主動提出新話題,不如指望自己。
但分離在即,她實在提不起興致與他扯東扯西,如果……如果能夠找到幾個合適理由,讓他再留幾天多好……可理由再合適,他還是得走……意外地,他先開口了,「對于楊秀萱,你還是小心一點。」
「她應該不會再招惹我吧,怎麼說府里中饋有我的份,而她現在麻煩不斷,只能求平安月兌身,何況她還得分神操辦五姊姊的婚事呢。」黎育清是恨楊秀萱,但她也深信舉頭三尺有神明,若非那股冥冥之中的力量,自己怎麼會重生?終宄是善惡未有報、天地看不過去,想要矯正錯誤倫序。
齊靳看她一眼,對,她說的有道理,但他還是不放心。
想了想,又提出另一番叮嚀,「蘇姑娘的話很有渲染力,但不完全正確,放下仇恨可以,不過必須確定楊秀萱危害不了你,若她再企圖對你動手,你絕不可以輕易放過,若情況危急,常業、常寧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放心,我雖然不會拿刀子殺人,但會鬧到能為自己作主的人跟前,你不必為我擔心。」
「總之小心,你自己說的,沒什麼東西比活著更重要。」
「同樣的話奉送給你,忠君是對的、建立功業是對的,但沒有任何一件事比活著更重要。」她再再強調,那是因為她明白死亡意謂著什麼,世間有太多未曾親見的好風景,若沒平平安安走完這一遭,多可惜。
「你似乎總認定我會死在戰場上?」雖然她曾就此解釋過,但他不完全相信。
「有沒有听過刀劍無情?戰爭是做什麼的,說穿了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又不能叫你不殺人,這種話給皇帝听見,他大概就要下一道聖旨來殺我了,所以只能交代你小心一點,不要被人殺,這樣不對嗎?」黎育清說得他呵呵大笑,她總有辦法讓他感到自在輕松,不管是在怎樣的情況下。
他暫停上一個話題,猶豫半晌,拉出自己並不情願的問題。「育清,你心里有喜歡的人嗎?」听見他這樣問,黎育清頓時發傻,是她表現得太清楚,讓他逮到蛛絲馬跡了?所以前面那些話只是鋪陳,今夜的重點戲是他要說服自己,別妄想不屬于她的感情?
這個想法讓她心頭瞬間發出酸意,死死咬住下唇,她憋氣,不吭聲。
「不能說嗎?育莘、育岷和齊鏞都不在,幾個哥哥無法替你作主,如果你有喜歡的人,可以對我說,在能力範圍內,我幫你。」
幫忙?怎麼幫?替她找婆家、尋男人?堂堂大將軍居然改行當媒婆,會不會太紆尊降貴?
聞言黎育清更惱,這算什麼?表明他們之間只是兄妹情誼?表達兩人之間沒有摻雜男女感情?暗示她若有不應當的心思,就該盡快鏟除?
不必!謝謝費心,她心知肚明得很,小丫頭和大將軍天差地遠,她絕不會傻到去高攀一個攀不上的男人,不會對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有所期待。
「都沒有喜歡的嗎?那我去信給齊鏞,讓他在京里幫你找個好的。」她說話會讓他發笑,他說話卻讓她急得跳腳,這種對話是不公平模式,她才不要她有這麼差嗎?需要堂堂大將軍親自替她推銷,難不成他也想學齊鏞那一套,不想娶黎家姑娘,索性認上一個干妹妹,而且手段還更枳極,怕自己被她賴上,連當媒婆都不介意。
她生氣,十足的生氣!
她很畏高,還是逼著自己松開他的手臂,逼自己離他半步遠,逼著自己轉開臉、對他的懷抱視若無睹,但是……才挪開一點點,她就開始全身發抖,連牙關也來湊熱鬧。
她這是在害羞?女孩子提到婚姻大事都是這樣?
齊靳不明白她的反應,可不明白是一回事,看不慣她全身發抖也不肯依賴自己又是另外一回事,手臂用力一扯,再度將她拉進懷里。
這刻,他突然理解,原來自己的胸懷和她的身子如此契合,她在心就安,她不在,焦躁立刻涌上來……那可怎麼辦才好,總有一天,小丫頭會長大,大到不適合在自己懷中尋求溫暖慰藉。
到時,他怎麼辦?
「小心一點,要是摔下去會受傷。」這句恐嚇叫做欲蓋彌彰,他想解釋自己的無賴行為,卻沒想到自己益發無賴。
僵硬著身子,她在生氣!
她沒那麼差勁,硬要把自己塞進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男人懷里,是他太過分,明明不喜歡自己、明明想要把她推出去,卻還要裝出兩分心疼之意,難不成,他還真把自己當成黎育清的第四位哥哥?
她家什麼東西不多,就是哥哥一大票,親的、認的、干的、濕的,多到讓她喊得頭暈。
但是……他的嘴巴很討厭,他的懷抱卻很溫暖,她想在他面前倔強,卻在他胸膛服軟,悄悄嘆息,她真討厭矛盾的自己。「怎麼不說話?」齊靳低聲問。還在害羞?齊靳從來不理解女人的心思,怎麼能夠了解小丫頭的怒火?
「為什麼要說話?」她硬邦邦地頂他一句。
「如果你不喜歡京城男子,要不,在樂梁城找找?」還說還說,不把她急得跳樓不甘心是嗎?她是十三歲,不是二十三歲,有那麼急著找男人?
可她嘴巴硬,硬要說反話,反正他的嘴巴一樣討人厭。「不必費心找,樂梁城里最有名的是姚家三公子,就他嘍,你能幫我去說親嗎?既然他想攀上我哥哥,大概也樂意攀上懷恩公主吧。」
「姚松崗這人……人品不行,黎育鳳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子,就算欺犯到他手上,也不該用這麼殘酷的手段,若是踫上貞烈女子,說不定就在酒館上吊自盡了。」哈!這會兒和她站一邊,同意黎育鳳沒那麼惡劣,不該遭此報應?「他不行?」
「不行!」他答得斬釘截鐵。
「那李大戶家的二公子呢?功名沒有,但富得流油,嫁進門,我天天吃香喝辣,不怕沒銀子使。」
「他是庶出的。」他一出口就是反對。
連李大戶家二公子他也知道?打听這麼清楚,難不成早就在心底盤算起她的親事?
「我也是庶出的。」黎育清反駁。
好啊好啊,反正要她亂嫁,她就亂挑,誰怕誰!
「你己經寄名在嫡母名下,何況你還是皇帝親封的懷恩公主。」
「好吧,換一個,江同知的大公子。」就那個大麻子吧,反正男人重才不重貌。
「江英芰?不好。」
東挑西挑,沒有半個男人配得上他的小丫頭。
而他越是挑剔,黎育清胸口那股氣便越見消弭,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情緒,不過听著他的反對批評,她無來由地滿心歡喜。
「又怎麼不好了?他同哥哥一起考上舉子,今年就要進京赴考,考中後馬上是個官身,他是嫡出,不太老,家里又看重,這條件在樂梁算是排得上榜的。」
「江同知好,妻妾成群,江英芰怕是沾染了他爹爹的習性,不好!」光想到小丫頭要和人在後宅斗,他就忍不住心抽。
「我爹爹也好、妻妾成群,可我兩個哥哥都潔身自愛得很,上梁不正下梁歪,這話兒不能套在這上頭。」
「總之他不行!嫁過去,你定要受委屈。」怕她受委屈?這句話出現,她再大的氣也沒啦,帶著兩分調皮、三分愜意,她繼續扳動手指點名,「那就李縣官家的麼子?听說他長相清秀,許多小泵娘都迷他呢。」
「都長到十五歲啦,還認不了幾個字,你想嫁給傻子嗎?」他的丫頭這樣聰明,踫上一個呆的,這不只是浪費,更是暴殄天物。
「得嫁個滿月復經綸的?」她掛上滿臉笑意。
「對,得嫁個滿月復經綸的。」最好是狀元,可最近幾榜狀元老得不象話,當丫頭的叔伯都嫌大,他考慮得很認真。
「那就陳禮元,二十歲,學堂夫子,挺受人看重的。」
「不好,太老。」學堂夫子?嫌他老是客氣,惡毒一點的話就直接說他沒出息。
「可他皮膚白白、臉圓圓,又不蓄胡子,看起來不太老。」
「看起來如何不重要,二十歲就是太老,超過十八歲的都別提。」他的條件越訂越嚴苛,好像不是在替黎育清選丈夫,而是在挑女婿。
「不然大福酒館的掌櫃,他十八歲,沒超過你的標準。」
「商人憑什麼同官家結親,更別說你是個公主。」他想戳她的頭,連掌櫃都行,居然這樣眨低自己?就他看來,要勉強挑出能夠匹配的,全大齊上下數一數,十根手指頭都用不到。
「你這樣挑三揀四的,整個樂梁城的男人都被你挑剔光了,我哪還有人可以嫁?」
「如果都找不到,放心,還有我呢!」一時嘴快,話吐出來,他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瞬間,臉被紅暈染過,而黎育清在發愣一下下後,嘴角上提、眉梢上揚,彎彎的眼楮像天上彎彎的小月亮。
所以他並不是不喜歡自己,只是尚未把友誼往那個方向發展過去?
所以他並未逮到蛛絲馬跡,也沒打算企圖說服她別妄想不屬于自己的感情,他是真的在替她擔心焦慮?
真好,不管情況怎樣壞,總有個男人在後面為她撐腰。
「就這麼說定嘍,我要嫁不出去,有你!」一彈指,她顧不得害羞,逼著他不準將自己說出來的話給吞回去。
她的大膽,讓他臉上的緋紅一路蔓延到耳際、到頸子、到頭頂心……新婚的時候他沒有臉紅,洞房花燭夜他沒有臉紅,被母親坑害、氣急敗壞時也沒有臉紅,不管是喜、是樂、是憂、是怒,他清冷刻板的臉色從未更改過,但一句不經大腦鑽出來的話、一個大膽的小丫頭,讓他臉上的潮紅久久不褪色。
他悶悶地拋下一句,「天黑了。」就急匆匆抱著她往下跳。
這話惹得黎育清想笑卻又不敢笑,天黑了?他們上屋頂時不就早天黑了,他怎麼到這個時候才發覺?
欣賞著他的臉紅、他的無措,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浮上心頭,這個晚上的月亮……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