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位于錦福宮最偏僻處的襲月館。
雨還在下著,卻只有一點點淅瀝瀝的聲響,將宮中特有的紅磚牆給淋濕了個透,與栽種在牆邊那些高大碧綠的梧桐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個地方寒冷寂靜,冰冷得像是沒有人氣。
三個青衣白裙、梳著雙髻,一身小爆女打扮的女孩子,正齊齊趴在一間小屋的窗戶邊,看著台階下一只灰色的癩蛤蟆,牠正在濕爛的泥巴地里撲通撲通地撲騰著、跳躍著,濺出不大的水花。
這個丑陋的小東西大概是從荷花池子或者是哪個井里跑出來的,成為了這里唯一有生氣的東西。
「大姊,蕊兒好餓……」最小的女女圭女圭剛剛留了頭,生得玉雪可愛,睜著圓溜溜的烏黑大眼,小手扯著姊姊的衣袖,而後又轉過頭,問另一個一直靜靜待著,一聲不吭的女孩子︰「二姊,妳餓不餓?」
那女孩兒比她大不了多少,瀏海初初覆額,細雪般的小臉上有著兩彎縴長的秀眉,一對溫柔清澈的水眸,她用手悄悄地捂住肚子,卻是輕輕地搖了下頭,「不餓。」
「怎麼會不餓呢,我們好久好久都沒吃東西了呀,我的肚子都在咕咕叫呢……」名叫「蕊兒」的女女圭女圭歪著小腦袋,滿臉困惑地望向最大的姊姊。
最大的姊姊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泵娘,一張尖尖的瓜子臉上,黛眉如柳、雙眸如星,有著精致到無可挑剔的五官,她小小年紀,全身上下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雅氣質,如谷底幽蘭又如天山雪蓮,是從骨子里散發出的清雅絕麗。
她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愛憐地模模小妹的小腦袋,再從腰帶里模出一塊薄薄的手絹,打開露出一塊冷掉了的、小小的面餅。
「呀……」女女圭女圭驚喜地睜大了眼楮。
她還太小,不過八歲,不懂得為什麼一夜間家中所有人都不見了,只有兩個姊姊和自己被拿著刀的官兵們關到一個黑黑的小屋子里,現在又被帶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饑餓使她將所有的關注點都落在這塊小小的面餅上。
「大姊,妳……」略大些的女孩兒蹙起秀眉,看這餅應該是早上司膳的太監發的早點,一人只有一塊,另還配著一碗稀粥,大姊沒吃餅,是只喝了一碗粥嗎?
「別說話,快吃掉。」身為大姊的小泵娘壓低聲音,示意兩人小聲。
「大姊不吃,蕊兒也不吃。」女女圭女圭不干了。
「我也不吃。」女孩兒眼圈一紅,咬著唇也不干。
「顏歌?」
「我不想妳餓死。」叫顏歌的女孩兒驀然間滿眼都是淚水,爹、娘、祖母和其他親人們都已經不在了,這世間只剩下她們三姊妹相依為命,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
小泵娘嘆了口氣,飛快地拿起餅咬了一小口,再利落地將餅一分為二,分別塞進妹妹們的口中。
耳邊是妹妹們小小的抗議聲,她轉回頭,再次望向窗外的眼里滿是憂慮。
她既擔憂多舛的命運,也焦慮人生的無常。
可是當她看到在那陰暗的牆角下,有幾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探頭探腦又極其小心地隱藏在重重迭迭、繁盛茂密的巨大花樹下,雖不起眼,卻頑強地透露出一種莫名的生機和萌芽的希望。
真好啊……她默默地看著,唇角輕輕地一彎,由衷地露出一抹少見的淡淡微笑。
◎◎◎
宮禁深深,深如海。
皇宮里的日子總是沉悶又乏味,像是漫長得沒有邊兒。
直到聖武三年的夏,皇宮中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災,才算引起了點話題。
火災最嚴重的是位于錦福宮的長春殿,那里是專給太後娘娘司茶水的地兒,听說在火災過後,內務府的管事帶著人去察看,發現那里燒得連塊瓦片都沒能留下。
不過好在那火雖起得猛,救得也及時,除了燒死幾個宮人外,也並無太大的損失。
在這宮中,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暗流洶涌,哪天不死人,因而宮中議論了兩日,之後便無人在意了。
當然,更無人去注意到在冷清清的襲月館中,一對小姊妹卻因這個晴天霹靂的惡耗,抱頭痛哭……
幾年前,在失去親人的那個夜晚,她們曾跟在家中一眾女眷身後,虔誠地跪在地上不停禱告,祈求佛祖顯靈,救救幾十口子無辜的家人,如今亦是。
禪宗祖師們常言,佛在心中,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金剛經中寫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可是有誰能告訴她們,大慈大悲的佛祖身在何處?
◎◎◎
離驪京城不遠的郊外,有一個著名的牢山,此地土地平廣、林木茂盛、清泉淙淙,環境幽雅,春有綠野、夏有飛瀑、秋有紅葉、冬有冰雪,甚有佛家意境。
山中有一個香火鼎盛的寺廟,佔地四十五畝,各類房屋建築達到數百間,此廟因寺中通靈白塔得名,名叫佛塔寺,寶塔旁寺廟林立、殿宇相望,終年香火繚繞、梵音不斷,宗教氣氛極為濃厚。
但誰也不會想到,就這樣一個佛家聖地,居然會有一處陰森恐怖的秘密牢
這處牢獄深藏于地下,里面關押著一些永遠不可能再見天日的囚犯,他們每一個人在外面的世界中,其實都早已經死去。
陰森潮濕的牢房永遠沒有太多生氣,只有通往外界的通道投射進微弱的光。
沉重的鐵門發出刺耳的聲響,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看守的侍衛警惕地望過去,
來者是兩名男子,走在前方的身材不算高大,穿著赭色長衫,腰間挎著一柄烏金刀,口鼻處以黑巾遮掩,只露出一雙滿含算計的眼。
走在後面的卻是一名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身材頎長單薄,青絲束起,臉上一只鏤空的玉質面具遮掩住大半張面孔,只露出一雙漆黑到深不見底的雙眸,以及唇線分明的薄唇、線條優美的下頷,不染縴塵的雪白長袍更加襯托他體態修長,行走間下襬飄逸,如步步生蓮。
像這種謫仙似的人物,是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他有著「乘長風而來,載明月以歸」的悠閑自在,哪怕是此時身處于陰暗恐怖的獄牢,偏像游玩于花間柳巷、琴台樓閣般從容優雅。
「大人。」黑衣鐵甲的侍衛們一見二人出現,便齊齊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地行禮。
這赭衣人是會隨時過來視察的上峰,為人言行詭詐、心狠手辣,眾侍衛見了無不頭皮發麻。
後面那位白衣男子卻是最近才偶爾出現的人物,誰也不清楚他真實的面貌、身分是什麼,只隱約听聞此人是主子極重視的幕僚,武功極高,性情卻刁鑽乖僻,據知情人稱其奸詐似鬼蜮、狡猾像狐鼠,一時鋒頭強勁,無人敢惹。
赭衫人一抬手,示意看守們退下,白衣男子卻不緊不慢地踱到其中一間獄牢外,隔著一根根長柱,負手不動聲色地瞧著正蜷縮在牆角的縴細身子。
這里面關著的是一個正值妙齡的少女,她已經待在這里兩年了。
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被侍衛從關押的囚室拖出去扔進水牢,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泡到全身麻木,再帶去刑訊室受刑,之後會被再次丟進這里。
這里的人沒有很快弄死她,應該說他們不會輕易地要了她的命,而是讓她留著一口氣,她一日不說出他們夢寐以求的那個秘密,就一日不會死掉。
誰知這女孩卻是個少見的硬骨頭,年紀不大,脾氣執拗得很,寧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嘴巴像縫了針似的,不肯吐出半個字。
銳利的眸光落到她的臉上,男子目光幽幽,看不清喜怒,沒人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牢獄頂上有一個極小的透氣木窗,今夜有月光,銀灰色的光冷冷地灑進來,一縷光線恰恰好落在縮成一團的少女周身,如同一個小小的光圈,將她整個包圍住。
兩年的光景足以讓少女吃盡苦頭,不僅人瘦得皮包骨,從那身破爛的囚衣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縴細的四肢上,全部都是可怕的青紫傷痕以及交錯雜亂的鞭傷。
滿頭凌亂的發絲蓬頭垢面,將巴掌大、沾了血污和泥灰的小臉掩去了一大半,秀氣的眉難受地蹙著,雙眼緊緊閉起,雙頰卻有著古怪的暈紅,她就像一只受了許多磨難的小貓,連叫一聲的氣力都沒有了,而且她好像正在生著病……
可憐身處此地,就連生病也不可能逃月兌殘酷的刑罰。
牢門被「砰」的打開了,兩名虎背熊腰的守衛進去將少女粗魯地拖了出來,朝著刑室方向去了。
「可想看看?」赭衣人笑問白衣男子,語氣無情而略帶興奮。
「有何不可。」白衣男子淡淡回答,譏誚的聲音冷且邪。
刑室內,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刑具,皮鞭、夾板、火筷、火鉤、通條、茶碗口粗的木棍……僅僅看著就足以令人膽顫心驚。
更別提屋子中央的大火爐里,還燒著通紅的烙鐵。
少女被沉重的鐵鏈綁在木樁上,先是被用沾了水的皮鞭抽了幾十鞭子,剛長好的新肉又被打得血肉模糊,她卻一聲都沒吭。
「這丫頭的嘴還真硬,看來打了兩年也被打慣了,不如今兒試試別的法子?」有人獰笑著建議。
少女無力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地盯著不遠處,那個正將燒得通紅的烙鐵從火盆里拿出來的赭衣人,眼眸里流露出強烈的恨意和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