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秀巧來扶你……」
「不用扶,我還老當益壯,沒老到走不動,你還是趕緊上車吧,別耽擱了出發的時辰。」老夫人揮退了巧姨娘的攙扶,腿腳還算有力的拄著雕三仙拜壽紋拐杖,緩緩走下有兩排小麒麟獸的台階。
朱漆大門外停了七、八輛八寶琉璃華蓋垂著折羽流蘇的馬車,一輛比一輛華美,全載著周府女眷,後頭幾輛纓絡垂簾小油車上則是跟著去服侍的丫頭、婆子,以及主人們的應急用品。
女人家出行不只帶婢女、僕婦,還有護送的管家、小廝和家丁,一行人或騎馬或步行的跟著馬車旁,一來是保護馬車里的女眷,二來也方便听候差遣,無須勞師動眾地喊人。
前頭兩輛馬車戴著當家夫人崔氏和她的行裝,一輛馬車約可坐足八人,她帶了四名丫頭、兩名婆子,以及與她形影不離的鍾嬤嬤外,車上還備有她慣用的小用件,滿滿一車。
老夫人和巧姨娘同車,她們不喜人多,貪靜,因此只留幾名丫頭伺候,其他人都坐到後兩輛馬車。
而難得有機會出門的小泵娘周玉湘自然和談得來的嫂子孟清華坐在一塊,因為孟清華的肚子已經很大了,需要的空間也較大,所以四個大丫鬟只有斜月和凝暮在身邊,驚秋和碧水以及幾名粗使丫頭都坐後頭的馬車。
周玉湘是庶女,只有兩個丫頭跟著,嬤嬤並未同車。
比較令人不解的是,孟清華的馬車上多了名陌生的丫頭,個子不高,長相也普通,是那種過目即忘的容貌,唯獨氣度沈靜得不像丫頭,大姆指與食指間有長期握劍磨出的厚繭。
「咳咳!玉馨那丫頭是怎麼回事?她不是一向最愛湊熱鬧,哪一回出門不是吵著要跟,這一回為何不見人影,讓人真不習慣。」少了吵吵鬧鬧的丫頭,還真是安靜。
忍不住的老夫人問出心中疑問,周玉馨未能同行,馬車數目減少好幾輛,因她每一回出游都像要搬家,衣衫裙子裝滿好幾箱籠,飲茶的茶葉、茶具、一籃一籃的點心……林林總總的大小物件堆滿一車又一車,不管用不用得著,她都會命人準備,連知她口味的廚娘也帶上,仿佛是皇家公主游街過市,極盡奢華和招搖,唯恐人家不知她排場大。
巧姨娘眼露笑意,以帕掩唇。「听說臉上出疹子不好見人,要待在府里靜養,連飯菜都讓人直接送進攬翠閣。」
「咦!都多大的人了,為什麼還會出疹子,向來最看重容貌的她哪受得了。」難怪藏頭縮尾的。
「秀巧倒不清楚,不過听院子里的丫頭提了一句,是用鵝卵清敷面後才長出疹子的。」她修養好,沒笑得太大聲。
「鵝卵清?」敷出紅疹?
她補了句︰「發臭的鵝卵清。」
「啊!壞掉的生卵哪能用,這丫頭腦子壞了不成,傻到讓人想罵她蠢。」真不理解她在想什麼。
「誤信偏方吧!據說鵝卵清和珍珠粉、磨碎的芝麻、薏仁、糙米混在一起攪成泥敷在面上有美膚女敕肌的功效,她大概用錯了其中幾種。」是夫人說過的美肌良方,她試過後效果不錯,膚質滑細女敕白。
巧姨娘所謂的夫人指的是已故的夏氏,由丫頭抬為姨娘的她始終認定夏氏是主子,真正的夫人。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你們這些小輩鬧歸鬧可別鬧出事來,怎麼說都是一家人。」
在老夫人眼中,周玉馨和周玉湘都是她親孫女,無論如何鬧騰都是親姐妹,一筆寫不出兩個周字,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她們胡鬧,但是要有底限,不可太過火。
其實有些事她心里有底,只是不說破而已,家和萬事興,能過則過,她這把年紀了圖的就是安穩。
「是的,老夫人。」巧姨娘恭敬的應和。
相較長輩馬車上的平靜,另一輛馬車上倒是傳出悅耳的清脆笑聲,梳著流雲小髻,一半發絲垂落以半翅蝶簪固定,一朵方集瑞珠花別于發上,青春洋溢的周玉湘笑倒在嫂子身側,素白小手輕搭她的瑩潤臂膀。
「四姐叫得可淒厲了,把我的小心肝嚇得快從嘴巴跳出來,我捂著耳朵往被里藏,就怕被人听見我不小心流出的笑聲。」她第一次使了壞心眼,心頭有小小的開心。
「我本無害人之心,偏偏有人不存好心,老想著要把別人害得淒淒慘慘,看著別人越慘烈越是開心,不思讓自己變得更好,一心要將人踩在泥水里。」若無壞心就不會害人害己了。
孟清華有些走神,撫著沉重的肚子,心想著夫婿終究沒能趕得及回府,雖然他來信告知近日將歸,可還是遲了。
一行車隊由周府出發,一路緩緩向千佛寺而行,帶隊的原本是長房長子周明寰,但他帶著庶弟周明澤還在半路上趕著,沒能會合,因此周明溪便成了這行女眷中唯一的男丁。
至于周端達則坐鎮周府,府里不能沒有主子,他正好和眉來眼去已久的小丫頭暗通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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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崔氏管得甚嚴,除了已納進門的巧姨娘她無法發賣外,她不容許再有丫頭爬主子的床,誰敢來搶她的丈夫,不日便會莫名消失不見。
「嫂子,四姐的臉會不會好?我看她臉上的疹子都流膿了,好可怕。」那晚她還作了惡夢,夢見四姐十指長得尖細,戳向自己的眼楮直喊「還我臉皮」。
「只要不抓破膿包再上了點藥,很快就會恢復原本面容,美麗不減。」林大夫的藥很管用,一抹見效。
孟清華讓個長了疹子的丫頭試過,隔日便好了,疹子沒了,皮膚更加白女敕細致。
「可是已經抓破了呢?」想到四姐臉上的血和膿,周玉湘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她不想自己也變得那麼丑。
「那就只能怪她不走運,日後會留下淺淺的粉色疤痕,不過上點粉也能遮住,不會太難看。」還能用胭脂補救。
「大嫂,你說四姐她會怪我嗎?」她越想越不安心,一向以美貌自豪的四姐肯定不會放過她。
出了口氣後,周玉湘才感到一絲後怕。
會。但她不會直言。「她怪你做什麼,又不是你叫她一定要敷上『美顏聖品』,她想怪也無從怪起。」
孟清華整治人的手法是針對周玉馨愛美的弱點。既然她用言語傷人,讓人陷入無望的絕望中,那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讓她知道嘗嘗什麼叫無邊的恐慌。
孟清華故意讓丫頭算準時機到攬翠閣附近「聊天」,說有一美膚秘方不出一個月便能使人肌膚粉白勝雪,不可以告訴其他人。
越是不能說的秘密越像真的,「踫巧」偷听到的周玉馨信以為真,不疑有他的當天就敷上臉面,得意地不許丫頭們仿效,周府最美的女人只能是她,誰也不能爭搶她的風光,她要美得讓所有人都驚艷。
可是她怎麼也料不到秘方是假的,她敷到一半便覺得臉奇癢,用清水洗過後才稍微舒坦,但到了半夜卻冒出一粒一粒的疹子,她一早起來照了鏡子,驚得大喊鏡內有鬼。
她看著自己的臉,不敢相信一夜之間竟會變得如此丑陋不堪,又驚又氣的用指甲去樞,誰知一樞就流血了,把原本輕微的紅疹弄得更糟糕,最後化成膿包,一點一點布滿整張臉。
周玉馨把美貌看得太重了,若是她先找大夫而非直接將疹子樞掉,或是置之不理,不用三天臉上的紅疹也會自動消失,長疹不是病,而是膚質敏感而已,多用清水清洗幾遍便不藥可愈。
可惜她太驚慌了,以為得了怪病,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不見人,任憑崔氏怎麼叫也不開門,因此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引以為傲的芙蓉姿容也毀了。
不幸的是,那時她正和南柳張家議親,張家的五嬸和媒人上門來提親,商議下聘一事,好巧不巧地听到丫頭、婆子們在議論四小姐毀容了,得了長不得人的髒病,一臉流膿。
張家五嬸驚呆了,當下打退堂鼓,以臨時有事為由避談親事,帶著媒人趕緊走人,此事便擱下了。
婚事告吹,最高興的人莫過于周玉馨,她終于可以嫁給東岳表哥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臉,她又笑不出來,只能抱著錦被躲在屋里哭。
不過周府最後還是嫁了一位小姐到南柳張家,那就是周玉湘,嫁人後,擁有夫君的寵愛,他一妾不納只為她痴迷,夫妻白頭到老,恩愛得宛如神仙眷侶,這是後話了。
「她們害了我的馨兒,我絕饒不了她們。」敢往她的心頭挖肉,毀了她女兒一生,她絕對要她們付出代價。
崔氏的指甲縫里汩汩滴血,她憤恨到十指弓成爪狀,朝馬車內壁猛抓,每一抓都刮出木質細痕,刮出的木屑刺入指甲內縫的肉里,手指滿是傷痕,血跡斑斑。
她恨到骨子里,此恨無法消除,不見有人以命抵償誓不罷休,誰傷了她一雙兒女她就要誰的命。
「夫人暫且寬心,誰也逃不過,老奴已照夫人的吩咐做了安排,很快夫人就能暢快的大笑了。」鍾嬤嬤俯在崔氏耳邊低語,垂目避看她兩眼射出的恨意和淬毒眼刀。
「我還笑得出來嗎?馨兒她……她還能嫁到好人家嗎……」她千挑萬選的乘龍快婿如今成了幻影一場。
是誰害的?是誰害的!是那賤人孟清華,是不該出世的騷蹄子周玉湘!她當初就該一並弄死她們,一勞永逸,要不然也不會留下禍害反害女兒受災。
她後悔沒用致命毒藥一次將人毒死,過于小心翼翼只讓溫珍下慢性毒,若是如鍾嬤嬤騙溫珍服下的劇毒那般對付她們,她們早已不在人世了,也就害不到她視若珍寶的女兒。
不過為時還不晚,這一次不她會再失手了,在那種情況下還能逃過一死,那只能說那賤人命大了。
崔氏陰惻惻地冷笑,血紅的眼中有著嗜血寒銳。她在等待著死亡,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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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轆轆,載著往千佛寺禮佛祭祖的周家女眷,輕輕的笑語聲飄出車外,月復中忽地一緊的孟清華似乎感受到崔氏的惡意,她眉間的笑意一凝,掀開車簾看向矗立半山腰的千年古剎。
「大嫂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到千佛寺了,你再忍一忍,寺里的了緣大師是醫僧,到時讓大師替你瞧一瞧。」一見嫂子雙眉擰緊,周玉湘出聲安撫。
她搖著頭,表示不是孩子鬧她。「說不上來是什麼緣故,忽然之間心里很慌,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
一見到寺廟便情緒躁動,很是不安。
「哪里會有事,是大嫂你想多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到寺門了,這條山路很平穩,年年都有香客出錢修補,你瞧,不是坐得很穩當嗎?連顆小石頭也沒有……啊!」
有坑洞。
正說著路很平坦,不意馬車車輪壓過一處低窪而顛了一下,周玉湘當下訕然一笑,有幾分尷尬。
見狀的孟清華也笑了,認為自己多慮了,在這麼多隨從的保護下,哪會有什麼事,真是庸人自擾。
何況還有幾個功夫看起來很厲害的高手隱身暗處保護,她和孩子都安全得很,沒人傷得了他們。
只是,她的眼皮一直跳……孩子也卡在肚子里生不出來,她的血一直流、一直流,流失了生氣……滿目的紅,滿床的血腥味,她感覺自己逐漸往上飄。
恍惚間,孟清華仿佛看見了以前的自己,毫無氣息、死不瞑目地瞪著嘴角上揚的婆婆,婆婆在笑她終于死了,解決了心頭大患,她和孩子不再是周明溪的阻礙,崔家勝了一局。
「大嫂,你別怪我,我不是有意大驚小敝,是真的嚇了一跳。」周玉湘一臉羞愧地雙手合掌,小聲道歉。
回過神,她笑得飄忽。「沒關系,大嫂膽子很大……」
「啊——」
驀地,周玉湘又發出長長的尖叫,滿臉駭然的抓緊底下的椅墊,身子往右傾斜撞向車板。
「發……發生什麼事?」孟清華臉白了,兩手護住肚子。
「夫人小心,驚馬了。」那名面容普通的丫頭忽然站起身,從腰間抽出一柄三尺長軟劍。
「驚馬?」她大驚。
「有人在路上設了絆馬索,繩索上系上倒鉤,尖銳的鉤子刺入馬身,馬因剌痛而不受控制。」慌不擇路的奔馳。
馬車失控搖晃疾駛,偏離了山路竄入雜草叢生的林子里,車里的人顛得七葷八素,除了持劍的丫頭外沒人能站得穩,斜月和凝暮拚著命地爬著,要爬到大少女乃女乃身邊保護她。
但是路太顛了……不,是根本沒有路,就在樹與樹之間奔跑,地上不是石頭便是突出地面的樹根,馬車的顛簸可想而知,明明就在半臂不到的咫尺卻怎麼也爬不到,只能任由馬車的晃蕩甩來甩去。
「沈月,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護好我肚里的孩子,不要管我。」死過一次的孟清華更堅強,目光沉著的看著一手頂住車頂、一手穩住她身子的女子。
她不怕死,但怕孩子來不及出世,如重生前一樣與她同時喪命,那她重活一回又有侍什麼意義?
母死,子活。
她心甘情願。
「夫人——」斜月、凝暮大喊,眼里淚光閃動。
「大嫂,你不要……」有舍己救子的念頭。周玉湘語帶哽咽,沒法子把話說完,只覺得鼻酸。
只有到了生死關頭才看得出為人母深濃的愛,為了兒女寧可犧牲一切,就算一死也要保全血脈相連的骨肉。
名喚沈月的女子原是東方浩雲一手訓練出的女暗衛,冷情至極,但在听完孟清華的話後,原本毫無情緒的眼閃了一閃。「好。」
「謝謝你,沈月,我替孩子謝你。」只要孩子能活下來,她願意從此沉睡不起,與天地同眠。
孟清華在心里說的話,天上的神仙听見了,一道閃光由天邊劃過。
「先不要謝我,車夫跳車了,馬已經瘋了,我必須斬斷馬與馬車相連的替頭,讓馬繼續往前跑,而馬車……」沈月看著孟清華,由她來決定生與死。
「會傾覆。」她明白這不是容易的事,但她得承受。
一听馬車會傾覆,車內早已白了臉的眾人狠抽了一口氣,先是驚慌,而後是舍身相護的毅然決然。不管怎樣,大少女乃女乃不能死!
「把所有能用的布料裹在身上做為落地時的緩沖,在馬車顛覆的同時,我會將你送出車外,但我不能保證安危,只能盡量送你到較寬敞的空地。」
自知能力有限的沈月只能盡力護住一人,至于車內的其他人唯有自求多福,她無能為力。
「沈月,做吧!不要有絲毫顧忌,除了孤注一擲外,還有辦法逃過一劫嗎?」孟清華略帶苦澀的笑道。
沈月不再多言了,她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微不皺眉的柳葉眉微微一攏,目光專注在前頭的轡頭上。
驀地,銀光一閃。
劍落,韁繩斷裂,馬兒掙月兌韁轡而去,失速的馬車在輾過水缸粗的樹頭後,往山壁傾斜。
「不——」
遠遠傳來男子撕心般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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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生。」
「不,不要逼我,不要讓我失去你。」這是他不能承受的痛,在她和孩子之間只能選擇一個,他要她。
「我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看他出世,你……你讓我看看他,別剝奪他活……活著的機會……」把下唇咬到出血的孟清華面露痛苦,滿頭的汗濕了她的柔順青絲。
「可是用你的死來換他的生,我辦不到,真的辦不到,華兒,放棄好不好,我們還會有別的孩子,當他……和我們無緣吧!」那是他的骨血呀!教他如何能舍得,但和妻子的性命相比,他願忍痛舍棄。
「了……了緣大師不是說過還……還有一線生機,不是全……全然無望,我的運、運氣很好,我要跟老、老天爺賭一賭……」一陣抽痛,她痛得幾乎暈厥。
既然讓她重生一回,就不可能重復曾經歷過的一切,很多事在她刻意的插手下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改變,她相信命運的轉輪重新轉動,是要將她帶向完全不同的結局,她不放棄。
再說,至少這一次有兩眼泛紅、深愛著她的夫婿陪在身邊,雙手緊緊握住她滿是血的手,她不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為了孩子孤軍奮戰,那滴落手背的熱淚是他的心,她心滿意足了……
「但我不敢賭,尤其是用你的命去賭,和尚的話不算數,他只會念經,我不信他,不信……」她怎麼可以不顧他的感受,讓他面臨人世間最悲痛的生離死別。
只會念經的了緣和尚模模頭頂十八個戒疤的光頭,手里轉著刻上經文的佛珠,口念阿彌陀佛。
淚光閃爍的孟清華將丈夫的大手置于月復上,讓他感受孩子想活下去的胎動。「這是我們的兒子,他想出來見他的爹娘,你不想听他用軟糯的聲音喊你一聲爹嗎……看他有力的小手小腳亂、亂揮亂踹,你……是他的爹呀!」
說完這些話後,她顯得特別乏力。
「華兒……」他哽咽了,淚兩行。
在千佛寺的禪房里,周明寰雙膝跪在床榻旁,兩眼熱紅地看著面無血色的妻子,那張紅潤的嬌顏如今只剩下蒼白。
雖然他極力地由礦場跋回來,想趕在十五中秋那日陪妻子上山祭祖禮佛,可是山洪爆發阻斷了去路,他繞了遠路才勉強趕上周府前往千佛寺的車隊,正要詢問妻子坐在哪輛馬車時,意外發生了。
突然之間一輛馬車驚了馬,就在他眼前揚蹄狂奔,他一怔,正要讓下人去追趕救人的同時,卻在掀起的車簾內瞧見妻子強自鎮靜的面容,他登時心中大駭策馬急起直追。
但是發狂的馬耐力驚人,橫沖直撞只管往前沖,根本不管前方有多少險阻,他苦苦狂追也追不上,遠遠落于其後,心慌意亂得差點被突生的樹枝掃到身體而落馬。
尚來不及為自己的死里逃生慶幸,就看到讓他目皆欲裂的一幕——馬車與馬匹月兌離了,失去拉曳的馬車以傾斜著直直撞上山壁,一道像球的身影摔了出來,砰的一聲重重落地,散開的錦氈、軟帳里滾出一個人兒。
看到妻子的臉,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跳停了,除了她的痛吟再也听不見其他人的聲音,發顫的腿幾乎無力站立。
他覺得自己死了,體內的血寒到凍結,要不是妻子捧著肚子喊疼,他想他一步也動不了……
「兩位施主商量好了嗎?」了緣大師開口,詢問爭執不下的夫妻倆。
「生。」
「不生。」
听著迥異的回答,了緣大師雙手合十。「生亦不生,不生亦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過是一種輪回。」
生是生命的生,與生子無關,生是不生即為死,不生亦為生則為活,死與活只在一線間,話中有禪意。
「那你怎麼不去輪回,為何還留戀人世間。」一心牽掛妻子的周明寰語氣有些沖,氣惱了緣大師不把妻子的生死當回事。
他笑道︰「時候未到,和尚還要救你的妻兒。」
「我的妻兒……」意思是他兩個都能救活?
看出他眼底的希冀,了緣大師當下潑了周明寰冷水。「夫人的傷勢太重,若是竭力產下幼兒,力竭則體弱,體弱則氣虛,氣一虛則一口氣提不上來,月復中再無生氣……」
「說、重、點——」他咬牙切齒。
一聲阿彌陀佛,了緣大師指著榻上的女子。「要看她撐不撐得過,沒人幫得了她,她的一次已經用盡。」
「我可以。」唯一听出「一次用盡」意思的孟清華努力讓自己清醒,她咬緊牙根地看著了緣大師。
其實她羊水也破了,提早到來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一波強過一波的陣痛刺激她的神智。
重重落地時巳動了胎氣,幸好厚實的層層布料抵去落地的沖擊,所以她的身體並未受到重大的傷害,僅見紅了。
但是馬車是烏木所制,在撞上山壁後瞬間四分五裂,裂開的碎木往四面八方彈去,其中男子食指粗的木屑射入躺在地上的孟清華左眉上方約一寸處,筆直插入。
她月復中的胎兒已經開始下墜了,只要她再撐過一、兩個時辰,他便能平安的降世,來到這令人快活的世間。
可是孟清華眉骨上的木條也必須取出,否則等她生下孩子便會錯過最佳醫治時機,孩子一落地怕她的命也沒了。
可木條若離開孟清華的身體,傷口處必涌出大量的血,會導致她失血過多而昏迷,那麼她將無法出力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最後孩子一樣會死于胎中。
然而只要將死胎強行拉出體外,不造成母體的負擔,孟清華最多三日便會醒過來。換言之是真的賭運氣了,母生兒亡,兒生母亡,若要雙全,真要去求菩薩顯靈才行了。
「華兒,我是你的丈夫,我不許你生。」他要她活著。
孟清華露出虛弱的笑容,但眼神堅定無比。「這是我的孩子,我的性命,要不要生由我做主,要嘛!你、你在一旁等著孩……孩子出世,不然你就出、出去……」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又徐緩地吐氣。
「驚秋、碧水,過來,一右一左順著肚、肚子往下推,你們是我從孟……孟府帶來的丫頭,你們要幫、幫我……」
「是。」滿臉淚水的驚秋、碧水大聲一應,以袖子抹去臉上的眼淚,兩人一左一右的上榻,兩手輕推高聳的月復部。
她們坐在另一輛馬車自是無事,可是被壓在馬車下的斜月、凝暮卻是在劫難逃,一個重傷昏迷,一個腿斷手折,雙雙臥床不起,已趕緊請來林大夫及其同門搶救。
周玉湘也傷得不輕,所幸在馬車散架前沈月用掌風一搨將她搨上叉開的樹干,她卡在枝椏間只受了點內傷,服了藥後已經睡去,靜心休養一段時日便會無礙,算是傷勢較輕微的。
而周玉湘的兩名丫頭當場喪命,沒能救回來。
「我來幫忙,你憋口氣,我叫你推你就用力往下擠不要遲疑,听懂了嗎?」一道清柔的女聲忽然介入,往孟清華口中塞入一片氣味濃重的千年老參。
「巧……巧姨娘?!」居然是她?
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巧姨娘來幫她,眼眶一紅的孟清華為之動容,配合地將一口氣憋足了。
「不要多說話,保存體力,,用身體去感覺孩子……好,推,再吸氣……不要急,放松,孩子知道你在為他盡力,再推……把吃女乃的力氣使出來……」
「姨娘,你是在害她不是幫她!」周明寰眼底有掩不住的傷痛,他雙手握拳想上前阻止。
巧姨娘一反平日的溫順,將視同主子的大少爺推開,口氣嚴厲又充滿譴責,「女人生孩子你在插什麼嘴,還不出去!」
和尚是出家人,不算男人,所以沒被趕。了緣大師見巧姨娘來幫忙了,便盤腿席地一坐,兩眼一閉念起佛經,口中念的是鎖魂咒。
「姨娘……」她居然趕他?
「你不是女人,不曉得母子連心的牽姅,當年夫人為了懷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明知她自個兒孱弱的身子負荷不了生產的艱苦,可是她仍咬著牙硬撐,非要留下你不可……」夫人的苦她看在眼里只有心疼,那麼好的人卻未得善終。
「……」周明寰的心無法平靜,如同刀割般難受,娘親的早逝是他一生抹滅不了的痛。
「兒子是她心頭的一塊肉,明澤、玉湘是我的命,我從不後悔生下他們,若要用我的命去換,我也甘之如始,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孩子,我想大少女乃亦有同感,我們同是為人母的人,感同身受。」所以她拚全力也會保住大少女乃女乃的孩子。
「我只要她活著,我不能沒有她,姨娘,我……我愛華兒,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女人……」周明寰幾乎痛哭失聲,直到有可能失去她,他才知道心能有多痛。
也只有到了這一刻他才霍然明白他有多麼在意妻子,她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而是她就是他的整顆心。
「夫君……」感覺身子往上飄的孟清華听見周明寰沈痛的愛語,她忽地眼神清明,仿佛有條無形的鏈子將她往下拉。
同一時間,了緣大師的鎖魂咒也越念越急。
看到小輩深摯的情感,巧姨娘口中逸出嘆息。「真為了她好就不要阻攔她,一個女人要下多大的決心才能為心愛的男子生兒育女呀,她也在用性命告訴你,她有多在乎你。」
老天爺呀!一定要保佑這對小兩口,不要用生離死別拆散他倆,信女秀巧願用余生茹素,誠心向佛。
「華兒她會不會……」死。
周明寰說不出那教人心碎的字眼,他痛徹心扉的黑瞳看著被血暈紅的床褥,不斷冒出的血水緊縮著他的心。
「你不來擋路就一定撐得下去,女人比你想象的堅強……來,大少女乃女乃,咱們再吸氣……對,孩子在動了對吧!現在,推!一鼓作氣地往外推,那是你的孩子,你要和他一起努力……」為人母者不可以在這一刻示弱。
「姨娘,我好痛……」她會死嗎?還是命運會善待她?
正感氣力漸失之際,一只有力的手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傳送源源不絕的熱氣,全身乏力的孟清華徐緩的側過臉,看見夫君的深情凝望,手里拿著潔白的巾子輕拭她額頭的汗。
他的眼神似在說︰華兒,別怕,我陪著你,不論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永世不離。
「大少女乃女乃忍著,姨娘知道你痛,就快了,再撐一下。」這肚子已經下墜了,差不多是時候了。
「嗯!」她忍著,再痛也要忍下去,她的孩子不能死。
淌著血,上身全是汗,含著參片的孟清華全靠一股不肯放棄的力氣在撐著,原本不想她生的周明寰只好陪著她,一邊為她拭汗,一邊喂她喝寺里和尚供奉菩薩的補氣水。
不只她痛,所有人的心也揪痛著,周明寰全身的汗不比她少,濕漉源的衣服黏在背上,看到他有如死人般的灰白臉色,無人懷疑他對妻子的感情,那是生死相許的真摯,
讓人打從心里為之感動。
禪房里繚繞著了緣大師的念經聲,從未听過的古梵語繞梁韻,仿佛是來自雲端的天語,滲透人心。
「啊——巧姨娘,見頭了。」看到一團黑黑的毛發,沒生過孩子的驚秋驚得大叫一聲。
「好!很好,快了,繼續推,由上往下輕輕地揉揉……」一和丫頭說完了以後,巧姨娘再度有耐心的和產婦講話,「听到了沒,大少女乃女乃,孩子的頭出來了,再加一把勁你就能見到孩子了。」
她能看到孩子……孟清華雪白的臉浮上一抹微笑,原本已經非常虛弱的身子忽然注入一股強大的力量,那是豁出去和命運搏斗的決心,她要扭轉一切的不幸,不讓重來一回的機會變成水中月。
突地,好像有什麼從體內滑了出去,身子一輕。
「哇——哇——哇——哇……」
響亮的哭聲充滿一室,帶來生命與喜悅,不少人眼楮紅了,哭得淅瀝嘩啦,又哭又笑的看著紅通通的小小少爺。
覺得自己辦到了的孟清華微微闔上眼,笑了。
願從此沉睡不起,與天地同眠,只求孩子的出世……只求孩子的出世……
「啊!不好,快讓開,女施主閉氣了!」一躍而起的了緣大師將一旁守候的周明寰推開,一指點向孟清華的人中。
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有人清理她身下的產褥,有人用溫水為她淨身穿戴好衣服,有人抱著猴子似的新生兒站在床榻旁,有人趕緊出去報訊,並讓寺里的和尚送來救命的藥材。
目光清澈的了緣大師手法奇快,一眨眼間將扎入眉骨的木剌拔出,血液大量即將噴出之際,一根三寸長的銀針已深深插入頭頂穴位,一、二、三、四、五……
整整七七四十九根或長或短的銀針插滿烏絲密布的頭頂,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的人兒一息尚存,胸口的微弱起伏幾乎是平靜的。
當周明寰抱著清洗過的孩子走出禪房時,一擁而上圍過來的眾人,問的不是生男生女,而是……
「華兒還好吧?!她沒事了嗎?」這是老夫人的關心。
「傷得那麼重還生什麼孩子,造孽喔……」
一聲「造孽」,睜開黑亮大眼的小子放聲大哭。
周明寰怒目陰鷙的往前一站,渾身散發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冷冽殺氣,凍寒的冷酷仿佛來自地獄的羅剎。
「崔氏,你最好從現在開始求神拜佛,要是華兒沒醒來,我在此向天地宣告將化身修羅,血洗所有傷害她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全送下修羅地獄……」
听到禪房內傳來丫頭們嗚嗚的哭聲,崔氏以為她的狠毒心計得逞了,孟清華終于死了,她的得意由心里泛出,在多張焦慮等候的面孔中,她是唯一嘴角上揚的人。
但是听了周明寰宛如索命的誓言,以及狠厲到神佛難擋的冷鷙殺氣,一股冷意由腳底直竄腦殼,她驚懼到無法動彈。
不會的,不會的,他不會查到是她私底下動的手腳,她做得那般隱密,不可能有人發覺。
但是,如果有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