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悅容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後,匆匆忙忙出房門,婆婆在後院曬蘿卜干,表情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所以……沒發現她睡在楊仲齊房里?
既然人家沒問,她自己當然不會找死自揭瘡疤,很鴕鳥地假裝天下太平。
「這丫頭……怎麼會蠢成這德行?」私底下,婆婆很羞恥地嘆息。這麼腦袋簡單的家伙,真是她養出來的嗎?
楊仲齊低笑。「婆婆,你不要欺負她。」那惴惴不安、標準干虧心事、害怕東窗事發的模樣,看得他怪不忍心的。
「不準你說!」婆婆冷聲一喝。她倒想看看,這丫頭有幾個膽,敢滿她多久。
「……」隱瞞內人跟得罪內人的長輩,哪一個比較嚴重?精明的生意人左右權衡了一下利弊得失,只能在心里暗暗對不起小嬌妻。
笨老婆,請你放精明一點,不要自己找死,否則我也愛莫能助。
結果,那個照子很不亮的家伙,依然執迷不悟,打算擺爛到底,而且還更囂張,夜夜偷溜到他房里,膽子都養肥了。
當他出言嘲弄時,她一臉委屈,瞅著他不說話。
裝什麼可憐啊!他好氣又好笑,摟著她,掌心輕輕挲撫她背脊。
「我看,你跟婆婆坦白吧!」他暗示她,試圖給她留條活路。
「……」她含糊低哼,朦混過去。
他都要走了,她說了要干麼?本想好好把握他在這里的最後幾天,還被他嘲笑。
「……」老婆,我真的盡力了。
他嘆氣,又道︰「我後天離開,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她靜默了好半晌,埋在他懷間的頭顱輕輕搖了一下。
「那,睡吧。」
一直到他離開的前一晚,她都還在他房里,陪著他同床共眠。
他要離開那天,她從床上醒來,沒看到他的人,慌張地坐起身,正好看到他推門進來。
她怔怔地,呆坐床上看他。
「發什麼呆?」他上前,揉揉她亂糟糟的發。
「我以為……」他已經走了。
一旁擱著整理一半的行李,他打開衣櫥,只收拾了來時所帶的那些衣物,至于後來他們一起逛市集,隨興添購的那些日常衣物……全都還吊掛在衣櫥內,沒打算帶走……包括縣市熱鬧的節慶活動,他們一起買下的應景丁恤,那時,她心里還小小甜蜜了一下,悄悄當成情侶裝在穿……
也是。她悄悄咽下喉間的酸澀,回到他原來的世界,這些都用不著了,跟他的身份也不搭襯。
不管是那些衣物,還是……她。
「你就坐在那里涼快?老婆這麼好當嗎?」他將手邊的襯衫往她方向丟。「老公出差,哪個老婆不用幫忙整理行李的?」
她抓下罩在臉上的衣服,低噥︰「你又不是出差。」手上仍不由自主地動手折起他一件件拋來的衣物。
他傾身,手掌扶著她腦後,給了她一記長吻。「那你不妨就當我出差。」能嗎?她可以這樣想嗎?
她不確定的眼神里,有一抹脆弱,他明白,卻無力慰藉。
「小容,我很抱歉。」
暫時,他沒有能力顧及所有人,只能委屈她。
「沒關系。」這是早就知道的,兩廂情願的事,沒有誰對不起誰。
她揚起笑,故作輕快地問︰「你訂幾點的票?我送你去。」
「不了。剛剛接到電話,有客人訂房,兩人房、三間,待會兒就要過來了,我先幫忙打理入住事宜,吃過中飯再走,你留在家里,不然婆婆忙不過來。」
「……喔。」他這樣,真的好像只是暫時離家出差的老公,叮嚀瑣碎家務,交代她要好好照顧家里……
「快起來,再賴床又要被婆婆念了。」
「啊!」她驚跳起來,開門時,還不忘左右探看了下,才快速溜回房,看得他好笑。
還掩飾什麼啊?全世界大概就只有她還覺得這是秘密。
他說的那組客人,在一個小時之後到達,打點完住宿事宜,她又花了一點時間,跟對方介紹當地景點以及游玩路線的建議。
真正清閑下來後,只看到婆婆坐在大廳。
「仲齊呢?」
「半個小時前就走啦!」
她瞬間呆怔。「怎麼……沒來跟我說一聲?」
「看你在忙,就沒叫你了。」婆婆斜瞥她。「你是人家的誰啊?又沒欠你住宿費,走還得向你報備?」
「……沒有。」她悶悶地,轉身走開。
婆婆在後頭,氣歸氣,看她像個主人忘了拉線的木偶女圭女圭,動作遲緩又呆滯,一下午不是恍神就是發呆,還是會忍不住心疼這個笨孫女。
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晚上,再等到深夜,不時地查看手機,可是……他沒有打來。
宜蘭到台北,不需這麼久的車程,想打,早打了。
她擱下手機,將臉埋進圈起的臂彎里。
從此,真的兩不交集了。
回到家時,是傍晚時分。
親人全聚在祖屋里,守株待兔。
逮到他後,先是一人一句疲勞轟炸過一回,然後又一伙人約出去用餐,等大家散場後,他回來與三叔和叔趙討論公司目前的情勢,初步有了個底。
等到真正清閑下來時,看看時間已經接近凌晨。
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睡了吧?
手機拿起,想想又擱回床頭。還是先洗個澡,早點上床養精蓄銳,明天還有一堆事情等著他處理。
接著,他先是處理祖父遺囑的繼承手續,然後是公司方面,面對股東們的重火炮轟,質疑他這樣毫無責任感的行為,如何能夠擔當大任……
即便有三叔及叔趙護航,還是打了一場很辛苦的戰爭。
目前,應該算留校察看吧,他想。
畢竟他手上,加之楊家成員的持股比例,總數恰恰餅半,楊家人自己不窩里反,大股東們再如何想扯下他,一時間也不是容易的事,只要短時間內他不再犯任何足以教人說嘴的失誤。
每天,光是忙著安內攘外,已令他無暇喘息。坐上這個位置,太多雙眼楮都在看,一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如何坐得穩大位,拚出一番成績服眾。
爺爺三十歲創業,白手起家能夠創出這番光景,二十四又如何?不僅守成,更要開拓新局,他是爺爺一手教出來的,絕不能失了爺爺的顏面。
每天回到家,都已經是半夜,累得一沾枕就失去意識,回龔悅容電話的事情,就一直擱置下來。
等到稍微清閑下來時,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
難得今天回來得早,洗完澡打開衣櫥時,看見擱在下方的木盒。
那是他回來當天,她整理完行李,臨時想到又塞進去,說他睡眠質量不好,回去如果又睡不著,或許用得上它。
他取出木盒里的精油,滴了幾滴在香精燈里,這個味道他已經很熟悉,之前在民宿,她每晚都會這麼做。
順手撈來手機,按下撥出鍵,靠坐在床頭,待另一頭接起時,低啞地開口︰「老婆--」
對方愣了一下。「抱歉,你打錯了。」
打錯?頭一回被掛電話,他愣了一下,先是確認號碼,無誤。況且,那聲音他也不會錯認。
于是,再度撥出。
這一次,接得很快,語調急促。「仲齊,是你嗎?」
「不然你有幾個老公?」他沒好氣道。「老婆,你干麼掛我電話?在生氣?」氣他冷落了她一個多月?
「不是……」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已。
她沒有想到……他還會再跟她聯絡。
「抱歉,我真的有點忙。」接著,很無恥地替自己找月兌罪借口。「我沒空打電話,你也可以打給我啊,叮嚀老公準時吃飯、睡覺,不是老婆的責任嗎?」
「……我沒有你的電話。」好委屈的口吻,像個被打入冷宮的棄婦。
「婆婆沒告訴你?」
「婆婆?」她像突然領悟了什麼。「你等一下。」
他這頭,隱約听到某人爆氣的大吼--「婆婆!」
好肺活量十足,他耳朵都痛了,忍不住暫時將手機拿遠些。
「……混蛋!你怎麼可以暗坎?」超氣的。
「不是說跟他沒有關系?給你干麼?」
「可是、可是……你明知道人家很想他,躲起來偷哭,你還裝沒看到!」
「現在有關系了?」
「有啦有啦!快點給人家,拜托啦--」聲音快哭出來了。
「這筆帳再慢慢跟你算!」
沒多久,熟悉的軟嗓再度響起。「我回來了。」
「嗯。」
「再等一下喔。」然後是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才道︰「好了。我到你之前住的房間講,不想理婆婆了。」
前後連貫一下,他大致也拼湊得出來是發生什麼事。
你早點承認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婆婆是在懲罰你的欺上瞞下,嘴巴不老實,活該被整。
他只是沒想到,婆婆連他都擺了一道,害他被小嬌妻埋怨--
「電話居然給她不給我,你干脆去叫她老婆好了。」
「連婆婆的醋你也要吃?」遞名片,那是在介紹身家、表達誠意啊,否則將來正式提親難道不用長輩點頭嗎?哪知道婆婆玩這麼大,這祖孫倆斗氣的方式實在……教人無言。
「仲齊……」她低低喚道。「你好不好?」
他換上耳機,躺到床上,調整好最舒適的姿態,半瞇著眼,姿態慵懶地與她閑聊。「忙死了,每天睡不到六小時,快爆肝。」
「我知道,我……有看到。」
「你有看?」她不是從來不踫那些商業雜志的嗎?想象她耐著性子一字字讀那些她不懂的內容,心房莫名一陣溫軟。
那是為了他。
任何與他有關的字句,都不想錯過。
他放輕音調,軟聲道︰「你想知道什麼,可以自己來問我。」
「可以嗎?」她遲疑了一陣,看著手中的名片。「……電話,真的可以打嗎?」
「為什麼不行?龔小容,你要知道,後面那支手寫的號碼是私人專線,只有家人才有,你最好不要給我滿街撒。」
她小心翼翼、很寶貝地將那張薄薄的名片貼進心口,凝肅保證︰「我會收好。」
他被那鄭重口吻惹笑。
「可是……你不是很忙嗎?快去睡啦,老是睡眠不足,對身體不好……」雖然很舍不得這通久久才盼到的電話,但是更舍不得他撐著疲倦,犧牲睡眠。
他換了個姿勢,閉上眼楮。「沒關系,你繼續說。抱不到老婆,听听老婆的聲音助眠,聊勝于無。」
「手機費很貴。」
「你老公付得起。」
「仲齊……」
「嗯?」
「那個……你送我項鏈,是什麼意思?」最後一晚,他在她睡著以後,將隨身戴的那個懷表,掛在她身上。
早上慌慌張張離開他房間時沒有發現,後來忙完客人入住的事,要再回頭問他時,他已經離開了,她想了好久,一直不懂他這是意味著什麼。
那個懷表,從來沒有離開過他身上,每回親密時,擁抱著,心貼著心,也能感受懷表冰涼的金屬溫度,隨著他們的激情,染上熱度……
這懷表的價值,不是以市場價值來估量,而是對他的意義,她多少猜得出,是楊爺爺留給他的很有紀念價值的物品。
打開懷表時,看見里頭嵌著一張老舊的黑白結婚照,應該是他的爺爺女乃女乃吧。那麼重要的東西,他怎麼會留給她?
他低哼。「那是我女乃女乃送爺爺的定情物。我女乃女乃是千金小姐,懷表在那個年代是很值錢的,爺爺說他年輕時太帥了,千金小姐都願意跟他走。」
「大約是十歲那年吧,爺爺把我抱到腿上,戴上這只懷表,他說,所有的孫子里我最像他,要留給我,將來讓我給孫媳婦訂親用,他好去替我下聘,一整個很老派對不對?」
老派歸老派,他還是照做了。留下懷表,雖然那個要為他下聘說親事的人,已經不在了。
「可惜我不是千金小姐。」
「沒關系,我也不是爺爺當年那個窮小子。」他們,會有自己的故事。
「你還是很想念爺爺嗎?」
「想啊。」他低淺道。「但想念的方式有很多種,完成爺爺交代我的每一件事,也是表達對他想念的一種方式。」
就像,用爺爺的懷表,訂下他的孫媳婦。
或許在很多年以後,他也可以將他的孩子抱到膝上,為他戴上那只懷表,告訴孩子,他有一個多了不起的祖爺爺。
「嗯。」听他這樣說,她知道他已經走出最初狂亂傷痛、失去理性的階段,回到原來那個沈穩、優秀的楊家第三代。
說著、聊著,他應答聲愈來愈輕,到最後剩下無意識的哼應。
「仲齊?」另一頭只剩幾近夢囈的哼吟,她放輕了音量。「晚安,祝你有個好夢。還有!」
極盡溫柔地,對著電話另一頭深愛的男子低聲道︰「我好想你。」
再一次見面,已經是三個月後的事。
那時,她正在後院曬蘿卜干,頭戴斗笠、身穿防曬袖套,被婆婆叫到前頭時,還以為要幫忙什麼,冷不防見到站在大廳的他,當場傻住,呆呆望他。
那男人先是一愣,而後大笑。「怎麼--愈來愈像村姑。」
「啊!」她回神,掩著臉羞愧奔逃。
這還不都是為了他啊!之前講電話,他不經意說到,自己比較喜歡皮膚白皙些的女孩,害她防曬做得超徹底。
「龔小容,你給我站住!」他幾個大步上前,逮住她。「一見面就跑,這麼不想看到我?」
「不是啦,你要來干麼不先講?」害她好丟臉。
有人站在前廳,一整個就是瀟灑俊逸、風采逼人,不用開口就一堆愛慕眼光投射而來,她咧?居然成村姑!
「回家還得報備嗎?」見招拆招。
「……你讓我先進去換個衣服啦!」
「不必費事了,多此一舉。」
這句話……怎麼听起來很曖昧?
她羞了羞。
「婆婆,你孫女借我。」直接往她腰上一摟,往房間方向拐帶,超霸氣。他邊走,傾近嗅了嗔。「一身蘿卜味。」
「……就叫你讓我先洗澡了啊,你是有這麼餓嗎?」她的原意本來很單純,一出口就覺得好像怪怪的。
「是很餓。」他低語。
「……」
後頭,頻送秋波未果的客人,好奇地轉向婆婆打探。「老板,那個人是誰呀?」
「他呀?」婆婆笑了笑。「我孫女婿。」
「喔。」好失望地應聲,低頭,繼續用餐。
他很失控。
一進房就做得激狂熱烈,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衣服便讓他給剝光,一上床便纏得難分難舍。
他們一共做了三次。
過後,他擁著她,很快進入深眠中。
她輕悄地坐起身,細細審視他沉睡的臉容,指尖輕輕撫過每一寸輪廓起伏,貪婪目光怎麼也看不夠。
直到回過神來,已是晚餐時間,發現自己居然與他在房里廝混了一下午,羞臊著臉趕緊下床沖澡,快速打理好自己出去幫忙。
婆婆見她出來,隨意一瞥,狀似自言般碎念︰「還睡不著,出去走走咧!洗得一身香噴噴,是走到哪里去了?」
這絕對是調侃!
之前幾次半夜溜去仲齊房里,天未亮時回來被婆婆看到,她總是用「睡不著、出去走走」之類的爛借口,婆婆表面上沒戳破她,其實心里很清楚她做什麼去了,身上沐浴餅後的味道騙不了人。
「怎不見仲齊?」婆婆問。
「還在睡,他看起來很累的樣子,我就不吵他了,讓他休息。」
她忙完後,再回到房里,他仍在沉睡中。
她悄悄鑽進被窩里,挨靠著他,重溫久違的共眠滋味。
他一直睡到半夜才醒來,睡了近十個鐘頭。
他一有動靜,她很快便跟著醒,揉著眼問他餓不餓。
「有一點。」從中午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剛來時還做了「大量運動」,要不餓也難。
他看著她起身,用了只鯊魚夾將長發隨意盤起,明明一臉愛困,還是很甘願地起身替他煮食。
只是一把白面,丟些青江菜和配料,再打顆蛋,再簡單不過的一碗面,他吃著不特別美味的清淡料理,卻覺得,很好吃。
原來,這就是老婆做的事,倦累歸來之後,醒來身邊有人伴著,夜半心甘情願為他煮食。
暖暖地,熨著他的心。
他匆匆到來,又在三日後離去。
雖然他嘴里不說,但龔悅容知道,要擠出這三日假期,已經是用盡他的極限了。
他們成了假日夫妻。
剛開始,他才接手公司大權,一切還未上軌道,要忙的事情很多,尤其他太年輕,以前有爺爺坐鎮,沒人會不服,但現在,爺爺將一切都交到他手上,他必須做出成績來證明自己,堵眾人的嘴。
改朝換代,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第一年,他總是隔了數月才來一回。每回來,都一副很累的樣子,第一天睡眠時間會特別長。
然後,陪著她,好好度過剩余的假期。
她知道,這是他要的,來到這里時,他可以安穩地睡上一覺,好好放松自己。于是,她安于等待,從不做多余要求,靜靜的。
然後,在他需要時,將他想要的,給他。
知道自己還是有能力給予他小小的快樂,她便覺幸福。
這是她的愛情,用他想要的方式,不造成壓力與負擔的,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