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楊仲齊依舊早起,倒是龔悅容,難得地晚起了。
怪不得她呀,昨晚驚嚇太大,失眠了大半夜。
當她出來時,他已經忙進忙出好一會兒了,還被婆婆叨念,說她--「愈來愈懶散,也不知道昨天在興奮什麼,翻來覆去大半夜,吵得我也不能睡。」
她們的房間是那種很古早的和式榻榻米,她從小就黏著婆婆睡,長大了,空間還是夠大,任她怎麼翻滾都不成問題,便也沒想過要改變。
但現在--
楊仲齊剛好端著水壺和干淨的毛巾經過,似有若無地瞥了她一眼。
她臉色一紅。
「婆婆!」她霍然阻止,並且一臉嚴肅地聲明。「我長大了!要求自己獨立睡一個房間!」不然心事全被看光光,一點隱私都沒有。
婆婆啐了她一聲,連回都不想回。
「我是說真的!婆婆,喂--婆婆,我很認真,你理我一下嘛--」
她一路追進廚房,被婆婆拿饅頭來塞她的嘴。
吃完早餐出來,看到楊仲齊在幫客人辦住房登記,她慢吞吞地移步過去。
「早。」他溫溫地打招呼。
「呃,早。」悄悄觀察了他一下,神色如常,態度淡定……所以,經過一夜沉澱,他還沒有後悔昨晚的沖動,撕了那張結婚證書?
他突然低低笑出聲來。「你這樣,很像新婚過後,人妻的嬌羞。」
「麼、麼、什麼人妻!」那是個什麼鬼啦!「我們昨晚又沒有滾過來再滾過去、這樣又那樣,我是要嬌羞什麼!」
「嗯?」他凝思了會兒。「你口氣听起來很失望。」
「……」她現在才知道,他使壞起來,嘴巴也很討厭。
「我說老婆--」
「噓!小聲點,你想害我被婆婆剝皮?」
他挑挑眉,倒是沒在這上頭與她爭論,辦好住宿登記,將證件還給客人。「兩位,這邊請。」
走出櫃台替客人帶路前,彎身在她耳邊低道︰「我倒是很期待你爭取房間獨立權--我、等、你。」
這這這又是什麼鬼?他是認真的嗎?
她又呆又錯愕地看著他從身邊走開。
稍晚,他送客人離開時,住了一個禮拜、也纏了他一個禮拜的某位女客,悄悄遞了名片給他,對他說︰「有空聯絡。」
他微笑送客後,一轉身,看見某人小嘴緊抿,一臉悶地看著他。
這女客是大膽了些,有幾次幾乎是在暗示他晚上可以去敲她的門,龔悅容也知道,心里的不爽堆積很久了。
看她小嘴嘟到可以吊三斤豬肉,他暗覺好笑,捏捏她的頰。
然後是中午,她經過廊邊時,看見客人與他攀談。隔了段距離,听不太清楚他們說了什麼,隱約像是「對這附近不熟」、「能否請他當個向導」啦之類的。
雖然他後來是技巧地推掉了,說如果有需要,民宿主人會很樂意給予協助,他也是初來乍到,不熟。
但是後來,那個女客連問都沒有來問過她一聲,真的是需要協助?
然後傍晚時,隔壁琉璃園那間民宿老板的女兒來找他,兩個人在院子里談了很久,也不知談些什麼,八成不死心,又來游說他去那里住。
三天兩頭,借口送吃送喝的來給他,老往這里跑,誰都看得出是何用意,他自己是明眼人,不會不清楚。
到底是談什麼要談那麼久啦!
明明這些事每天都在發生的,今天就是格外難受。這男人的桃花究竟是怎麼有辦法旺成這德行?
她杯子愈擦愈浮躁,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剛好看見那只試圖踫觸他的手--雖然他很快地側身避開了。
這一側身,正好看見她。
她也不知那時在想什麼,就覺得有根弦繃斷了,一個沖動便快步走向他,迎面湊上他的唇。
然後,才驚覺到自己做了什麼,慌然退開,因為太慌亂,右腳還絆了一下,幸好他及時穩住她肩膀,才沒讓她跌個狗吃屎。
天,好糗,好難看。
一瞬間,好想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想到自己的惡霸行徑……不給商量,沒得拒絕,簡直比那個遞名片、邀他晚上到房里「談心」的女客還要性騷擾。
才剛涌起一抹心虛,回頭又想,他自己都可以說那種很曖昧的話來挑惹她,那,她暫時先假設那紙婚書還是有效力的,她親一下自己的丈夫,不算太過分吧?對吧?是這樣吧?
她努力讓自己表現得理直氣壯些,壓下霸王硬上弓的心虛感,仰眸看他。沒在他臉上看到反感,還好。
也沒有生氣的跡象,她更加松口氣。
「先進去。」他溫聲道,語氣跟往常沒什麼差別,她安下心來,不敢再留下來丟人現眼,一溜煙跑了。
回到屋里,想想還是不安心,在窗邊悄悄探頭觀望。
那女孩讓他打發走了,他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盯著地面不知想些什麼,然後輕輕含吮下唇,那個她剛剛踫過的地方,像是在品味她留下的味道,支著額低笑出聲。
轟--她臉頰倏地燒紅。
這個曖昧的小動作,比任何露骨的調情話都有用,讓她莫名害羞,捧著熱辣辣的頰,熱度久久不退。
婆婆已經睡了。
她翻了個身,身邊傳來這些年已听慣的呼嚕聲,婆婆睡得很熟,她卻怎麼也睡不著。
悄悄坐起身,爬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從這個方向,看得到左前方小屋,楊仲齊的房間。
他還沒有睡,剛洗完澡,倚坐在窗邊坐榻。
他的睡眠時間似乎很少,晚睡、早起,不知是因為祖父驟逝,失眠以致亂了作息,還是從以前就這樣,將自己逼得太緊,時時時刻利用能利用的每一分鐘,從不耽溺于安逸、玩樂,總是想把每一件事都做好,讓他的爺爺驕傲。
十歲就看得懂財報的孩子,得付出多少努力與心血?一般的孩子連加減乘除都還算不好,他就算再聰明,那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做了那麼多、那麼拚了命地成為一個最了不起的楊家子孫,全都是為了他的爺爺,卻沒來得及,听到爺爺一聲贊許,告訴他,他夠不夠好?有沒有達到對方的要求?
二十四年努力的目標,像是瞬間落了空,只能著慌地逃開,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鬧著脾氣,假裝不去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就不存在。
他真的,很愛很愛他的爺爺,卻沒有人能撫平他心里的傷。
這讓她,心口隱隱作痛,為這個男人,很心疼、很心疼,想擁抱他、收容他的寂寥與憂傷。
除了守護家族的使命,他其實,一無所有。
他不懂得愛自己,沒關系,那就讓她來愛,她會用盡全力,拚命地疼惜他,就像,他想守護他家族的心意那樣。雖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有沒有他那樣的能耐、他又會不會需要她的守護,但--她想試。
她輕悄地起身,怕驚動婆婆,輕手輕腳地開房門,將鞋拎在手上,沒發出一丁點聲響。
木質地板就是這樣,一不小心就會發出聲音,她踮著腳尖,穿過回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緩慢、小心。
楊仲齊听見敲門聲,看到外頭那人的瞬間,先是一愕,目光從她手上拎著的鞋,到穿著保暖棉襪的小腳,失笑。
「你笑什麼?」她一臉不解。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鏤鞋。」
「什麼?」沒听懂。
「說你很可愛。」他微笑帶過。「婆婆睡了?」
「呃……嗯,對呀。」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半夜來敲男人房門,是多曖昧又大膽的舉動,簡直像在投懷送抱。
雖然,最初的本意只是想陪著他,不忍他一個人孤孤單單,深夜獨坐--她瞬間別扭起來。「那個……我是想說,你睡不著的話,我可以陪你出去散散步,聊個天……」
「現在?就穿這樣?」外面溫度估計最高不到十五度,她穿著睡衣,是要去哪兒逛?
「那我回去換個衣服--」
「你不怕吵醒婆婆?」想再出來就難嘍!
她為難了一下。「不然,聊天?」
「我沒有在大半夜聊天的興致。」
她泄氣地垂下肩。「……那,算了,不打擾你,我回去--」話沒說完,男人輕輕抱住她,低笑。
「說打擾就生分了,老婆又不是外面的野女人,門愛怎麼敲都可以,不必跟我見外。」他半笑弄地道,大方恭迎嬌客入內。
微微俯首,輕貼著她的頰,溫存地輕蹭。「真要陪我?」
長夜漫漫,嬌妻自願相陪,哪有不領情的道理?
「那個……我……不是……」本想解釋,她原本沒別的意思,但,他懷抱好暖,被他牢牢圈著的感覺,很好、很好。
好到--她連一點點都不舍得掙離。
他微微松手,定定凝視她,眼神極專注,而後,試探地,傾前輕踫柔唇。只一秒,輕觸、然後分開。但彼此的唇溫、膚觸,已留在唇心。
那感覺,不差。
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學著他下午那樣,只是單純地,想將他的溫度留住。他眸一熱,再度抵上唇瓣,這一回,停留得久些,熨上彼此的氣息、感受肌膚貼觸的觸覺,輾轉廝磨,然後加深,試圖描繪她的唇形,像是探險一般,逐步探索、深入。
他沒吻過誰--至少沒有那麼深入地去了解,探索一個女人唇上的味道、溫度、觸覺,以及親吻的滋味。
她的唇,豐潤柔軟,吻著的感覺,很好,甚至會讓他有些流連忘返,再三吮弄,心跳為此而失去原來的頻率。
原來,這就是接吻的感覺。至少打破他以前的差勁印象了。
他一吻再吻,小佳人低低嚷哮,不知所措地揪緊了他胸口的衣襟。
他低噥,在她耳畔出言鼓勵。「月兌掉它。」
她看了看掌下凌亂的衣物,再抬眼看他,只猶豫一秒,便動手執行任務。他微笑,再度迎上柔唇深吻。
他不是木頭,佳人厚意,豈會不懂?
為奴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他們的第一次,其實不怎麼美妙。
她痛,他也沒多舒服,兩只經驗值相加等于零的菜鳥,只是憑著本能踫觸、貼纏,找尋宣泄的方式。
以技術層面來講,稍嫌笨拙。男人是很感官的動物,他在她體內、被她柔潤肌膚包圍的快意,一度令他放肆了力度,失控地弄疼她。
然後,看著她咬唇,不敢發出聲音,淚眼汪汪看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心房一陣軟,產生近似憐惜的溫柔情緒,摟住她吻了吻。
他沒有折騰她太久,第一次,最多就賺個經驗值而已,快感當然還是有,但要說欲仙欲死、激情酣戰什麼的,就有些言過其實了。
但,他很喜歡彼此肌膚相貼的感覺。
兩人裹著一條棉被,暖呼呼的身體擁抱依偎,情事過後,交換幾句耳語低喃。
「……你說,你沒談過戀愛?」她好訝異,以為自己听錯了。
「哪來的時間?」他反問。
也是。既然連戀愛都沒談過,那……
「剛剛?」
「跟你一樣。」
她張大眼,撐起身子看他,發現他不是在說笑。
「干麼那麼訝異。」他將她拉回懷里,摟好。沒好氣道︰「我是那種會跟外人亂來的人嗎?在你眼里,我有這麼隨便?」
爺爺對他的教育中,亂搞男女關系是不被允許的,性這種事情,很神聖,必須建立在合乎情理的關系上,不是誰都能半夜進他房間的,這位小姐!
「我不是那個意思。」至少這段時間里,向他示好的女人數不清,但她一個也沒見他接受過。
就她的觀察里,他還有某程度的潔癖,不喜歡與人肢體踫觸,更別提是那麼親密的事,心貼著心、身體貼觸交纏。
「所以……該不會也是初吻?」
「……如果偶爾失察,被強吻不算在內的話。」
「……」怎麼突然有股心虛的感覺。
「不是說你,臉紅個什麼勁兒?」
她一陣悶惱,掙開他,自己滾到邊邊去。
他嘆氣,自己靠上前,將賭氣背過身去的老婆環腰圈抱,牢牢陷落在他懷中。「老婆,你清算完了嗎?」幸好他過去沒有什麼爛賬可以讓她翻。
她低噥。「我才沒有。」
「那以後就不要亂吃飛醋,我懂分寸,不會背著你亂來。」
「……哪有!」很理不直、氣不壯。
所以院子里的事,就是活見鬼了?
好一會兒,她才低聲咕噥︰「你快點睡覺啦,我百分之百相信你的人格操守,可以了吧?」
「嗯。」楊仲齊抱牢了她,確實也有些想睡了。
閉上眼,安心培養睡意後,兩人沒再交談。
睡意來得很快,沒多久,他已陷入半入眠狀態,懷中的女子輕巧地轉回身,極力放緩動作不去驚擾他,輕輕地,在他唇際落下一抹溫暖。
「晚安,希望你今晚能睡得好。」
嗯。他無意識地扯唇,回應她淡淺的笑痕。
身心全然放松,這一晚,有懷中人兒相陪,他確實睡得極好。
結果,今天輪到他睡晚了。
向來不曾貪眠,醒時看見床頭電子鐘的數字,小小意外了下。
他很久、很久沒睡那麼沈了,算算竟睡足了八個鐘頭。
來到廚房時,看見她在飲水機前倒水。
「早。」她低聲打了招呼,又轉開臉,耳廓涌現一抹淡淡的紅。
天將亮時,他有短暫醒來過,半夢半醒間,看見她下床,躡手躡腳地溜回自己房間。
剛剛進來前,看婆婆神色如常--所以是,沒被發現?
她端了盛好的稀飯給他,又順手替他煎了一顆荷包蛋,他坐在餐桌前,就著桌上幾碟小菜吃了起來,順口問︰「鬧鐘是你按掉的?」
「嗯。」她輕哼。「你可以多睡一點,不必那麼早起來。」
他點頭,吃了半碗稀飯後,不期然又開口︰「抱歉,昨晚是我的疏忽,太臨時了,沒有準備。」
「咳--咳咳!」正在喝水的她,冷不防嗆到。
他好笑地看著臉色爆紅的她。「那麼大反應做什麼?」
他只是剛剛進來時看見她在吞藥,至于是什麼藥,大家心照不宣。
「我、我--什麼叫太臨時!」好像沒防到她會半夜餓虎撲羊一樣。
「干麼挑語病。」算了,找碴與碎念是老婆的權利,人夫得認命。
「我只是想說,以後我會準備。」避孕這種事,男方來做比較好,藥再怎麼樣總是吃進身體里的,會不會帶來負面影響都是未知數。
他吃完早餐,將空碗拿到流理台,她接手要洗,他突如其來地扯過她,低頭給了她一個早安吻。
「我昨晚睡得很好。」
她暈乎乎地任他吻,仰著臉,呆呆回他︰「喔,那就好。」
「那你呢?」
「也、也很好……」
他笑了,意猶未盡地再琢兩口。
他後來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讓他沖動地簽下那張結婚證書?現在他想,他找到答案了。
或許,就是她仰著臉望他時,一直都很專注的眼神,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那般地全心全意,就只凝望他一個人。
喜歡她眸心,永遠只映著他的形影。
喜歡她隱藏不住、滿滿的痴迷與情意。
他很喜歡、很喜歡這雙清澄無偽、直率坦然的圓亮大眼。
最重要的,是她總是很及時地,在他空泛冷寂的心里注入一絲暖意,在她身邊,永遠覺得溫暖、安心。
他擁緊她,輕聲嘆息--「能遇見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