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雲顰發現,真的讓小彼說對了,某人完全任她予取予求。
簽完那紙合約回來,小彼同樣笑到眼淚快飆出來,而她還處在痴呆狀態。
雖然他嘴上拒絕她,把關系撇得一乾二淨,但這張合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絕對不是他所說的「按規定來」,豐禾給她這樣的條件,完完全全就是在做功德了,如果不是上頭授意,她想虞經理還沒那麼大權限。
後門完全大開,任她暢行無阻……這大概就是小彼的笑點吧,她想。
坦白說,她真的很意外。楊仲齊似乎……真的對她有求必應。
她想了很久,還跟小彼討論過這個問題。
小彼反問她︰「那你自己覺得呢?」
「我覺得,應該是愧疚,想補償我吧。」但是就像小彼說的,這人天生就是一副討人厭的高傲姿態,腰桿子彎不下來,想為過去的事表達歉意也說不出口,只好換個方式,滿足她任何要求。
「那你就繼續玩,玩到找出你要的答案為止。」
于是,她也真的試了。
任何事,一通電話,他真的再也沒跟她說過一聲「不」。
真的就像在還她過去的虧欠,不讓她再也找不到人,一個人孤零零面對問題--即便,那明明是她自己可以解決的。
對她提出的任何要求,無論合理或不合理,他嘴上沒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會默默滿足她,這些她都知道。
他在還債,還完,才能無愧于心。
既然如此,那她還跟他客氣什麼?
像個耍叛逆的小孩,一再挑戰、探父母的底,也是一種無窮的樂趣,她現在就處在這種樂趣之下。
次數不多,大約一、兩個月一次吧,偶爾想到就二、三下他,不讓他日子太清閑。
就連--「太忙,走不開身,幫我去接小孩」,這種要求她都說得出來,並且最不可思議的是,堂堂大企業負責人,楊大總經理真的就乖乖去替她接小孩、顧小孩,自眨身價當女乃爸任人使喚。
那雙向來只經手億萬合約、連小孩都不會抱的手,現在換尿布、泡牛女乃全都做得麻利又上手了。
晚上,接到她的電話,楊仲齊將小孩抱出來還她。
「你老公知道小孩在我這里嗎?」明明清楚他們的過去,顧政勛有辦法接受她私下與他還有往來?雖然只是把他當成假日托嬰中心,但換作是他,絕對沒有辦法。
「干嘛說?」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明知道他會不開心,就說托朋友照顧就好了啊。」
「也是。」他意味不明地扯唇。
「婭婭睡了?」
「嗯。」
看起來,在他懷里睡得很香甜。
他現在,連抱小孩都架勢十足了。剛開始有點認生的婭婭,現在都可以在他臂彎睡到翻掉。
張手要抱回小孩,睡夢中被驚動的娃兒不爽地咿唔,倒頭往氣味熟悉的溫暖懷抱又鑽回去,四肢死死巴纏住。
「她現在,手腳有力很多。」他淡淡說道。
是啊,很有力,她一時間竟還扒不下來。
她忽覺有些好笑。「她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喜歡你啊?」是給她喝了什麼符水?
「我也想知道。」俯首,踫踫娃兒睡得粉撲撲的紅潤臉蛋,臉部表情放柔些許,輕輕扳開巴附在身上的小手小腳,將孩子交還給她。
「時間晚了,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站在原處,目送她,在短暫交會後,又回到另一個男人身邊--那才是她永久的居留處。
***
七月盛暑天,燠熱難耐。
雖然工作室里開了冷氣,還是整個人發懶,不太想動。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計算機前!下單,接著,有人送來午餐。
「人渣顧咧?」
她正要回答,里頭裝腔作勢的嗲音傳出--「寶貝,我在洗香香等你啊。」
「那你最好給我洗干淨點。」某人不甘示弱回了句。
「有啊,我頭頭也洗得很干淨,等你來含。」
「你那顆豬頭,最好我含得下去。」
「寶貝,你確定你的『動物名稱』有用對?」
「……」這兩個人,夠了沒?話題再辛辣下去,她就很難當沒听見了。「你們兩個,當我死了啊?」
「哦喔!姘頭,我老婆吃醋了。」
「吃你的死人醋。」沒見過這麼自戀的人。陳建國啐了聲,懷疑自己到底是怎麼能忍受他這麼多年。
龔雲顰撐著頰,看他將買來的食物擱在桌幾上。這家的麻辣鴨血是小彼最愛吃的,跟他要來的路線不順,但,這就是他寵小彼的方式吧。
所有重口味的辛辣食物,小彼都愛--就跟他的個性一樣,玩起來辛辣又刺激,不是只會耍嘴炮而已。
有時候她都懷疑,這兩個人個性南轅北轍,怎麼能湊在一起?
陳建國,一如他的名,平凡無奇的菜市場名,外貌也是看過不見得會記住、平凡到沒什麼可提的那種,職業是修車黑手,讀書時動不動就被當,一科英文學分可以修三年修不過,被小彼罵腦殘。
他跟小彼不一樣,原本他可以有一個平凡的名字、平凡的生活,娶妻生子,走完他跟世人沒什麼兩樣的平凡人生。但是某位東區千人斬,居然在玩遍花花草草後,把主意打到自家兄弟身上,簡直就是畜生。
他老大知道後,第一反應是掄拳揍小彼,瞧瞧他名聲有多爛,阿國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就直接讓人當成被染指的受害者。
最後還是他好說歹說,賭咒外加立誓,只差沒到廟口斬雞頭掛保證,他是真的想跟阿國好好在一起,不是在玩,才讓他老大暫且饒他一條狗命,交保候傳。
「明明我才是被粗暴硬上的那一個,為什麼還要被揍……」事後,阿國幫他上藥推拿,他咬著情人的衣袖,淚漣漣又好委屈地抽泣。
阿國耳根紅了紅,啐他︰「誰叫你素行不良。」跟他相比,自己完全是清純的家草一株,戀愛經驗值等于零,不揍他揍誰?
「咦?你這次用對成語了耶……」
這兩個人,打打鬧鬧、斗嘴斗了這麼多年,誰也沒料到,會斗出不一樣的感覺來,還斗到床上去。
然後一在一起,便再也分不開。
有時她都會想,這兩個條件南轅北轍的人,真在一起,心里難道都沒有過任何疑慮嗎?姑且不提社會觀感、同性相戀的關卡,他們本身,就是很兩個世界的人,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可以這樣堅定地牽著手,不放開?
就像小彼常掛在嘴上說的……我東區千人斬,居然敗在小小美工刀手上,真是死不瞑目。
弄好餐點的阿國,抬頭對上她的目光。「為什麼這樣看我?」
「只是在想,你跟小彼在一起,有沒有疑慮過?」
「哪方面?」
「他的條件,你不會感到卻步嗎?」
如果不提那副死人德行,客觀來說,小彼條件其實非常好。
出身名門、又有一顆聰明的腦袋,求學時年年是資優生,能成為東區千人斬,外貌更是不用提,俊俏又電力十足,魅力含括範圍從男人到女人,十六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然後隨便玩玩也不小心玩出個名設計師來,他的事業,從沒靠過家里一分支持。
這樣的人,說白了,真的是人生勝利組。
「為什麼要?」阿國奇怪地反問。「跟他在一起,我還覺得是我委屈了。」這人一副爛個性,從以前到現在,看起來感情世界很精彩,其實全是爛桃花,他如果不要他,還有誰肯要?
他是當自己在資源回收,做功德。
「……」
阿國大概看她一臉很困惑的樣子,又補上一句︰「他很寂寞。」
不要看小彼那副嘻皮笑臉的樣子,其實內心極度空虛,周游在男男女女之間,卻一點也不快樂,每次受傷就來找他喝酒。
喝著喝著,看久了,發現自己不舍得讓他再難過下去,干脆自己接收下來,至少他肯定,自己能夠好好對待對方。
「兩個人會在一起,一定有原因,不會是偶然,也許在你沒看到的地方,你擁有某些對方很渴望的東西,而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為什麼要覺得自己高攀了對方?為什麼要去質疑,兩人在一起的可能性?
「寶貝,你真了我。」身後,沐浴餅後的清香撲鼻而來,某人攀上他肩膀,涎著臉湊上來。「說話好有哲理喔!一定是我的口水吃多了,來,啵一個……」還真的洗很香。
阿國白他一眼,一掌推開靠過來的臉,對方死皮賴臉硬要湊上來,推了兩、三回,還是被啾個正著。
親得嘖嘖有聲是怎樣?還舌吻?!
龔雲顰撐著半邊臉,永遠無法適應小彼一再探底的咸濕尺度。
「姓顧的,你夠了喔!」她拍桌站起。
顧政勛懶懶瞥她一眼。「火氣這麼大,不會去找某人的碴?我又沒攔你。」說完,繼續啵。
「去就去,怕你啊!」包包拎了,火速離開工作室,以免長針眼。這人低級無下限,發情起來是不管時間地點的。
大門「砰」地一聲被關上,阿國沒好氣地推開他。「你干嘛惹她?」
「那你覺得,她又干嘛要經常去惹那個男人?」嘴上不都說,已經橋歸橋、路歸路了?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嗎?」就找碴啊!她跟楊仲齊之間的恩怨,他是沒有很清楚,但知道她到現在還沒有諒解前夫,不想讓他太好過,不是嗎?
「那你一定是我的口水吃不夠,來,再啵兩下--」
阿國直接踹他一腳。「什麼鬼啦!」
「我只是,給她一個理由而已。」
有人最近情緒亂焦躁一把的,還怪罪什麼天氣熱,明明是太久沒見某人,就什麼都不對勁了。
瞧他這個現任丈夫多體貼,每次台階都給她鋪得華麗麗的。
他誰?東區千人斬耶!別的他不敢說,男女之間這種狗屁倒灶的事,他是看得多、經歷得多,久病都成神醫等級了,瞞得了他嗎?
這楊仲齊也真夠……一人的,都已經明示暗示加色誘,什麼都來了,怎麼勾引就是不買賬,防線守得牢牢的,不知是太清高還是怎樣,一年多下來都沒能得手,讓看得到吃不到的某人悶到快內傷,閨怨已經到達最頂點,他都不知道該嘲笑還是同情她。
他笑笑地攬著愛人的肩,一手挾鴨血,邊吃邊喂人。「你知道她剛剛,為什麼會問你那句話嗎?」
阿國才嚼了一小口,發現自己還是沒辦法吃辣,嗆得眼泛淚光,趕緊接過對方遞來的茶水狂灌。
小彼好笑道︰「不能吃就不要買啊,干嘛每次都要挑戰?」自找苦吃。
「那你干嘛要喜歡它?」情人喜歡的,他至少也要能接受。
小彼懂他的心意,想陪著他,愛他所愛。
其實阿國說的也沒錯,跟他在一起,真的是對方委屈了。
陪著他走上這條不被認同的路,為了他的家庭包袱,默默地包容一切,讓他去娶龔雲顰。
「結了婚以後,我對那個家的義務就算了了,以後我們就過自己的日子,不用再管他們說什麼。」那是結婚前,他給阿國的承諾。
阿國那時只是听著,然後點頭。「好,你娶。」
一直到今天,沒有一句怨言。
好不容易沖淡了嘴里的辛辣感,這才接續原話題。「我想,她問的應該是她自己本身的心結吧!她好像覺得,那個男人所在的位置太高,就算握在手中,她自己都還是會忍不住自我懷疑。」
「連你都看出來了。她換了名字、換了身份,讓自己整個月兌胎換骨,用不一樣的面貌重新出現在那個人面前,但是骨子里,她根本沒變,還是那個自慚形穢的龔悅容。」無論他如何教,讓她成為男人夢想中的女人,再美麗性感、風情萬種、賢慧能干……她還是沒自信自己能擁有那個人。
所以他只能繼續幫她找理由,去纏著那個男人,也許纏出男人的真心、也或許纏出她的自信,願意伸手,相信自己能握牢的那一天。
***
「找我出來什麼事?」
約在隱密性十足的包廂內,前菜都還沒上,他就問了,有夠直截了當。
龔雲顰喝了口湯,睨他。「沒事就不能單純找你出來吃飯嗎?」
他挑挑眉。「只是吃飯?」
每回開頭說沒事,最後總還是會冒出個什麼來。
「你這態度,好像是我只把你當工具人?」找他出來就一定是有可利用價值似的!
「這點,我持保留態度。」
「……」這樣跟附議有什麼兩樣。
回想起來,好像真的是這樣。
平日一通問候電話也沒有,隔一、兩個月才打一次電話,每次不是要他顧小孩,就是利用他的人脈,再不然也是要請他幫誰牽個線什麼的……
單單純純吃飯,還真不曾有過。
她惱道︰「這回偏偏就是純吃飯!」
他不予置評,優雅地舀了口湯,旋即皺眉,嫌惡地推開。
什麼態度!不相信就算了。
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順手幫他挑出湯里的苦瓜,再推回去。
「還是苦。」又不是挑掉苦瓜,看不見就沒事了,騙小孩啊?
「嗦什麼,吃!難道你想婭婭有樣學樣?」
被扣上這頂大帽子,想不從都不行。
偏頭,看見閑來無事的娃兒,正在榻榻米上開心地到處滾。
他張手抱到腿上,自了那盅菠蘿苦瓜雞湯喂她,娃兒沾沾唇,就嫌惡地偏開頭,將臉往他肩窩藏,試圖逃避。
「小滑頭!」他拍拍小。不能同甘共苦的家伙,枉費這段時間盡心盡力服侍她,他少爺從小到大,幾曾伺候過誰?連她娘都沒這殊榮。
侍者隨後上菜,他單手進食,吃到不錯的,也挾上一筷子喂小孩。
娃兒反應很直接,咬一口腐皮蝦仁卷,不喜歡就直接別過頭,他接著吃掉剩下的。見娃兒一直探身想染指桌上的高麗菜煎餅,他也挾來一塊,讓她雙手抓著慢慢啃。
娃兒吃飽了,又有力氣探險,他抽濕紙巾拭淨小手,再解下圍兜兜,放她去玩,然後才自己進食。
龔雲顰單手托腮,看著他與小孩的互動。
更早之前,還是個連小孩怎麼抱都不會的貴氣少爺,現在照看、喂食,樣樣都得心應手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卸下那身都市新貴形象,他也可以是居家好男人。婭婭和他,感情好得不得了。
探險的娃兒似乎尋著有趣物品,咚咚咚地跑回來向他報告︰「鴨鴨!」
他低頭看一眼娃兒抓在手上的靠枕。「你喜歡?」
她點頭。「鴨鴨!」
他也點頭。「好。」
達成共識。
于是她又愉悅地跑開。
「等等、等等!現在是發生什麼事?」龔雲顰一頭霧水。她有跟上他們的話題進度嗎?
她努力地消化、理解了一下,鄭重表達立場。「我們不能順手牽羊。」再喜歡也不行。教壞小孩!
「誰順手牽羊?」楊仲齊懶懶瞥她一眼。「她只是告訴我,她喜歡抱枕上的小鴨圖案。」
「所以你那聲『好』是?」表示理解?
「我答應會送她的意思。」
「喔。」她確定自己不太能理解他們的相處模式與默契。
跑跑跳跳的娃兒玩累了,又滾滾滾地滾到他腳邊,偎靠著休息,半瞇著眼愛困討蹭的萌樣,可愛到犯規。
他順手將餐後甜點--烤布蕾喂她吃。
平日步調緊湊,工作滿檔,能夠像這樣一餐飯吃上兩個小時,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
餐後,侍者送上茶點,他們喝著茶,聊聊彼此的生活與工作近況,聊著聊著,看娃兒已經犯困到眼皮打架,抱進懷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拍哄入眠,放輕音量道︰「你有沒有發現,婭婭很聰明?」
「有嗎?」才兩歲,這她沒特別注意。
「嗯。」他自己本身就是在精英模式的教育里長大,對這方面特別敏感。
「大概是父系那方的遺傳吧,顧家個個高學歷、高智商,要生出太庸才的小孩也不容易。之前買了一些啟發智能的小玩具陪她玩,發現她游刃有余,跟她講什麼--她都听得懂,理解能力很好。」以兩歲小孩而言,是有些機靈過頭了。
「……」難怪兩人溝通零障礙。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苦惱地撐著下巴。「我要怎麼教她啊?」她自己連幼兒園都沒讀過,順其自然就長大了,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面對這種英才式的教育法,她還真的毫無頭緒,有點擔心教得淺了,會糟蹋婭婭那麼好的資質。
「顧政勛難道不會嗎?」超級資優生會不曉得怎麼教自己的天才小孩,還得要她來煩惱教育問題?
「不是啊,他自己本身就是顧家的黑羊,搞叛逆他很行,你要他規規矩矩教小孩,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那個瘋子,玩起來比婭婭還像小孩好不好,兩個人混在一起,哪有一丁點當人父親的樣子?像婭婭的玩伴還比較多,哪能指望?
「……你暗示得很明顯。」不就是要他自己識相,乖乖跳坑嗎?
她心虛地干笑。「所以你的意思呢?」
他嘆氣。「好,我教。」
「既然這樣,下個月初婭婭能不能順便托給你幾天?」完全得寸進尺的最佳寫照。
--後話題!底有什麼關連?她接得還真順,根本就是有預謀。「你要干嘛?」
「喔,跟老公出國二度蜜月。他說獨生女很寂寞,我也這樣覺得,或許可以利用這幾天假期,給婭婭添個弟妹。」
楊仲齊吸了吸氣。她都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
「……好。」
「還有,那個禮拜剛好是婭婭生日,你順便替她過!」
「……」也無妨!反正他被「順便」慣了,無所謂。
她正要再張口,迎上他的眼神,突然心虛了一把,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頭了。
「說啊,還有什麼?」
她失道她敢知口,無論什麼他都會答應,而且沒第二句話,但是這當下,有點玩他玩不太下去……
「沒有了。」她悶悶地回道。
他把玩杯緣,睇視她。
真的只是單純約吃飯而已嗎?他們現在,除了僅存的利用關系,還能有單純的往來與互動嗎?
他笑了笑,想都不敢想!
吃完飯,兩人準備離去,他將睡到流口水的女圭女圭交給她抱,起身拿賬單的同時,腳下突然一陣晃動。
他直覺仰頭,看見天花板上的藝術燈搖晃著,她一時沒站穩,跌坐回去,震醒了睡熟的婭婭,初醒的娃兒一臉茫然,眨眨眼。
還在晃……
過度劇烈的搖晃,讓她有些心驚,身後的木櫃倒落下來,發出劇響。楊仲齊第一時間靠近她,張臂將她們一道護進懷里。
一秒、兩秒、三秒……大約過了有十幾秒吧!震動轉弱,然後靜止。
接著……啪!四周陷入黑暗。
原本還在傻呆中的娃兒,瞬間放聲大哭。
「婭婭乖,媽咪在這里,不要怕。」她低聲輕哄。
他看了看四周,完全沒有任何光源。他稍稍等瞳孔適應了黑暗,才道︰「我們先出去。」
「好。」
他謹慎地扶她起身,一手護著她,另一手在前方模索,小心地領著她往前走,推開包廂門以後,走道間也是一片黑暗,但至少不像包廂內伸手不見五指。其余包廂的客人急忙涌出,他肩側被人撞了一下,只能更小心地護住她們,不與其他人踫撞。
來到大廳後,有緊急照明以及外頭的光源,小孩的恐懼感弱了些,只剩微微的抽泣,他正要回頭確認兩人是否安好,忽見她上方搖搖欲墜的水晶吊燈當頭砸了下來--
他完全無法多想,唯一的反應,就是將她們拉了過來,以身體牢牢環抱住!碎裂聲引起一室尖叫,他獲了磨眉,低頭看她。「小容,有沒有受傷?」
她搖搖頭,直覺抬手看了一下。
手肘外側,被吊燈碎片劃了一道口子,滲出血跡,但她沒心思理會這個,急切地審視懷中受到驚嚇、再度放聲大哭的娃兒。「婭婭,是不是受傷了?在哪里?告訴媽咪……」
「先出去再說。」大廳人潮逐漸疏散,出了餐廳後,隨著外頭待命的救護車一道前往醫院。
他怕待在急診室,一會兒采訪記者趕來,會引發不必要的事端,動用關系迅速安排好單人病房。
婭婭哭聲已歇,正驚魂未定地縮在媽媽懷里,他向她要證件辦完掛號手續,回來時,護士已替她處理好肘側的傷口。
「傷口不深,應該不會留下疤痕,這幾天小心不要踫到水。」護士固定好紗布,一面交代。
「那,額頭。」他指指額上的紅腫,不曉得什麼時候撞到的。
「如果你們想謹慎一點,可以觀察一個晚上,看看有沒有腦震蕩。」
護士推著推車出去後,他問︰「婭婭沒事吧?」
「我剛剛檢查過了,沒有受傷。」
「那就好。」
龔雲顰抬首,見他單手把玩著她的證件,她伸手,將身份證拿回來。「你有話想說。」
他沈凝了會兒。
剛剛在幫她辦手續時,看著、寫著陌生的名字,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很想問她--
「你為什麼,會選擇現在的生活?」過去的自己,她不滿意嗎?為什麼要讓自己改頭換面,成為現在這個龔雲顰?
很多時候,他看著她,常常產生陌生的違和感,覺得這不是她。
她一直努力在改造自己,白天幫顧政勛打理繁務都已經夠累了,還利用晚上的時間進修,她究竟想讓自己到達什麼樣的位置?這些對她,很重要嗎?
他以為,她是不在乎學歷,也沒那麼介意旁人觀感跟社會價值觀,跟婆婆在宜蘭開個小民宿,生活一向過得怡然自得,不是嗎?
「哪有為什麼?不都說活到老學到老,能多學一點東西,不好嗎?」
她在避重就輕。
「那為什麼,這麼急著嫁他?」一點挽回余地都不留給他。看著身份證後的配偶欄,那原本該填的,是他的名字。
「這還用問嗎?女人想嫁,不都只有一個原因?」
「是嗎?」所以-她愛顧政勛?就像當年,只思考三秒,就點頭跟他一起簽結婚證書的心情?
既是如此,那又何必拖泥帶水地,扯著他不放?
若非這樣,兩人斷得干干淨淨,或許他早就可以放掉她,將她從生命中抹除。在還沒遇上她以前,他對情愛一事本就調性偏冷,從不認為自己會是多長情痴心的一個人,現在也一樣。
是不是,只要把欠她的還個干淨就可以?他不想一直任由她折磨。
他點點頭,說道︰「我欠你三年,那就還你三年,從你和他結婚的那天算起。」痛與悔,從那一日起,不曾饒過他。
她呼吸一窒。「你什麼意思?」
「三年後,我們就當兩不相欠,請你放我自由。」他不會不知道,這些日子她一直在對他慢性折磨,是他心甘情願,放縱她的報復,因為那是他該還的。
她張了張口……又緊抿。
就在這個微妙點,顧政勛激動地沖進來,一把抱住她。
「寶貝,你嚇死我了!罷剛看到新聞,想到你說要去那邊吃飯,我還以為我要失去你了。你知道嗎?剛剛最新的轉播消息,那間餐廳的廚房還瓦斯氣爆,有夠夸張的,我們去吃過那麼多次都沒事,不知道是哪個衰人剛好也在那里,帶賽給你了,我知道時太緊張,還不小心被釘書針刺到,流了好多血,你有沒有很心疼--」闢哩啪啦就是一長串,真想問他會不會口渴。
而且根據她對他的了解……這演得有點浮夸了。
龔雲顰有些無言地,看著他豎起中指,用力擠出一咪咪小血珠,來左證那所謂的「流好多血」。
「你好了啦-」她推推他。手來腳來的,以前很樂意氣死楊仲齊,可好歹他剛剛才拚盡全力保護她和婭婭而已,以身相護的誠意只要是女人都很難無動于衷,現在在他面前跟人摟摟抱抱,特別別扭。
她甚至忘了問--他有沒有受傷。
「那個,你……」
她才剛開口,顧政勛像突然驚覺到他的存在一般。「咦?你也在啊?我就說嘛,是哪個衰咖帶賽--」
她暗暗捏了他一下,要他口下留情。
「喔……好啦,我老婆提醒我要注意禮貌。如果沒事的話,你可以有多遠滾多遠了,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照顧,反正她需要你時,你永遠都不在。補償?」他諷刺地哼了哼。「最好你補得了。」
楊仲齊面無表情,完全不受對方的冷言諷語影響,欠了欠身。「那我就先告辭了。」
移步往門口走去時,便听顧政勛不服氣地爭辯︰「你干嘛不讓我講?他本來就是衰咖沒錯啊!瞧瞧你遇上他之後,人生被他搞得多慘!想到剛遇到你時那個模樣,真想講給他听,看看他還會不會覺得,他償還得了……」
她扯扯他的衣服,低斥︰「別說了!」
步伐一頓,楊仲齊側首。「什麼模樣?我很有興趣听。」
龔雲顰用眼神警告他。
這個眼神他懂。小彼再愛玩,也懂得看風向,要真說了,會惹毛她。
他抿抿唇,將話咽回去。「沒事,你快滾,不要打擾我們夫妻恩愛。」
楊仲齊看了看他們,沒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
他走後,小彼才問︰「你為什麼不讓我說?」剛剛在門口,他都听到了,這男人說出口的話,就真的會做到,如果不說出來,直接綁死他一輩子,三年一到,她怎麼樣也留不住他了,她能忍受再失去一次嗎?
她也知道,小彼耍任何手段,都是在為她盤算,但是……
「不要說。」若說了……
「你在心疼他?」怕他難受?
她張口,想否認,又覺得矯情,她的心思根本瞞不了小彼。
他思慮了下。「那,你要不要考慮離婚,回到他身邊?」這才是真正,能永遠留住一個男人的方法。
她訝然。「不要!」想都沒想過。
會跟小彼結婚,就是再不打算與楊仲齊復合了,這點她很確定。
而且,離婚這事,小彼家里丟不起這個臉,父母肯定跟他沒完。
他似乎也知她在想什麼。「你不用考慮我,反正我這輩子一直都在讓他們失望,也沒差再多這一件了,至少不用為了我一個人,委屈你、他、還有阿國三個人。」
她搖頭,笑了笑。「離婚這件事,不用再提。」她早就打定主意,當小彼一輩子的擋箭牌,絕不後悔。
另一頭,楊仲齊才出病房門口,遇上迎面而來的護士。
「麻煩一下,替我處理傷口。」
「咦?」見他月兌下西裝外套,露出臂膀上的血跡斑斑,護士倒吸了口氣,驚呼︰「你怎麼現在才--」
他以手勢示意她噤聲,指了指護理站方向。
事後,替他挑出碎玻璃、縫合傷口的醫生,跟交班同事還刻意聊起這事--
居然可以面不改色,是少了痛覺神經還是怎樣?明明整件深色西裝的外套袖子都染濕了,真是他見過最X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