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爺發怒,亦情有可原,穆某不求閣下諒解,就求珍爺封了口,別對旁人道出我、我非男兒身之事……」下月復仍痛,血絲絲滲流,滲進墊在底下的層層棉布中,穆容華小心翼翼忍著痛、忍著暈眩,努力將腦中思緒有條理地道出。
怎麼想都覺自己委屈,游石珍想揍不能揍、想踹不能踹,憋到快斷氣。
「你、你好樣兒的!好樣兒的!」來來去去就這一句。
穆容華有些吃力地調息,蒼白的唇似要笑,然僅苦苦淡揚……
「珍爺有何要求,但說無妨。」
「你——」吸氣、吐息,再吸氣、再吐息,游石珍真覺額角青筋快爆裂,直指穆大少的食指已明顯發顫,沖口便出。「你賠給我!」
「好。珍爺要什麼?」
她毫無拖沓的應承讓他一愣。
「你、你……」用力想,努力想,終于——「我家刁玉要你家那匹墨龍!」
「好。」依然答得迅速,似只要能封住他的口,她穆容華什麼都能應下。
「你讓墨龍入贅過來,還得跟他說明白了,他是上門女婿,一切都由我家刁玉作主。」好理直氣壯。
……上門女婿?穆容華張唇無語,最後也只怔怔道︰「好……」
什麼都答「好」,不知為何听著更來氣,覺得無端地不甘心。
游石珍氣勢一掀再道︰「還有杜麗秋,閣下的秋娘,從今往後你這小白臉別再擋在她和我家莽叔之間!」說這話時,他根本沒想穆容華是揭了底的女兒身,即便擋在秋娘和莽叔之間,也興不來多野的風、起不了多蠻的浪。
此時穆容華倒頓了頓,低眉尋思了會兒才道!
「讓羅大莽相請媒婆上門提親吧。秋娘一直等著,盡避她嘴上不說,性子要強,心里卻不知暗盼過多少回。」清潤眸光一抬。「以往她那營生讓她不敢多想,如今從了良,其實也盼尋一良人,盼望堂堂正正的媒妁和風風光光的八人大轎。」揚動的唇弧淡然且細微。「秋娘是我知己密友,她的一生所盼,就托珍爺代為轉達莽叔了。」
游石珍還想沖她怒問,想乘機逼她應承許多、許多事,但眼前的穆大少竟是個女流之輩,且還是個一臉蒼白、表情明顯忍痛的姑娘,他能怎麼脅迫人家?
所以,真會氣死!
然而在活生生將自個兒氣到嘔血之前,她的話令他思緒一波波如潮涌……
「那你呢?」
「我什麼?」
「你不求良人,不盼媒妁和風光出嫁?」
姑娘似被他問住,臉上怔忡一閃即逝,吐氣如蘭……
「穆家大少這一生,還望珍二爺成全。」
如此說來,這條以「男身面世」的道,她決意模黑走到底了。
游石珍下顎不覺繃緊,听她答話,也不知心里在不痛快個啥兒勁!
「珍爺還想穆某怎麼做?」扮慣男人,即便底細被掀,穆容華仍以「某」、「在下」等字眼謙稱,所差的僅是語調,以往底氣足,一派瀟灑自若,此時話中彷
佛挾帶南方春雨,柔韌幽婉。
「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粗聲粗氣答話,以為她問的是有關她女扮男妝之事。「大道通天,隨人暢行,往後你不礙著我,我也不會無端端阻你的道,穆大少盡可放心。」「穆大少」三字特意加重音。
「多謝珍二爺。」即使坐著,穆容華還持起禮,朝他抱拳一揖。
她這一拜,頭暈目眩,把耗血虛弱的自己又拜進他臂彎里。
「喂——喂喂,穆容華!」游石珍張臂撈住她。
懷中的人清瘦縴細,時時罩在寬袍中的腰身其實不盈一握,以往他未分神留意,現下只覺自己蠢到家,竟兩眼如盲辨不出雄雌。
「你……是說你……那個……仍很痛嗎?」
他知道女人家有所謂的「小日子」,來時大多不太舒快,但還是頭一回見識到痛成她這模樣的,讓絲姆嬤嬤動針又以藥燻洗才緩了大量落紅之勢。
他于是環著她不敢亂動。
穆容華僅勾勾唇,雙睫輕掩了。
她不太痛了,就是覺得有些難受,但此時分又覺沒那麼難受了。
鼻間有股令心魂安定的氣味,粗獷的,很接近曠野與樹海。
然後也有駿獸微腥卻溫暖的皮毛味,有草料以及泥壤淡淡的清香。
各樣的氣味混作一塊,很男人的味道,像有什麼牢牢往地底生根,就算天塌地陷了,她猶能安睡在這樣的懷抱中。
「珍爺若滿意了,我……我其實尚有一事相求……我家殷叔,還請珍爺讓人多關照兩日,等我……我再去接他……」
是誰說他游石珍滿意了?
他不、滿、意!
他還沒讓她賠個夠!
他只是……尚未想到該讓她怎麼賠?再賠些什麼?
可是身為女兒家的穆大少實在沒臉沒皮,看上他臂彎強壯、胸膛厚實,賴著就不挪不動,接著便兩眼一閉、氣息走勻……直接深睡給他看!
無賴啊無賴!明擺著就是個無賴!
他見過無賴,可沒見過比他游石珍還會耍無賴的無賴啊!
結果不必請游石珍的人再關照,殷翼身上幾處刀傷始愈合、高燒退去,他便策馬離開那座位在向陽處、依山勢而建的馬場。
他沒趕上掃蕩馬賊老窩之役,而是在其他伙計獲救返回廣豐號關外貨棧後,重新領著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達牧民部落,欲接回自家主子。
到達部落時,向牧民族長表明身分和來意,並詢問穆容華身所何在。
當義子朗青見他到來,眼楮瞪得較銅鈴還大,面上慌亂,他便知出事了。
待牧民們跟他指了方向,他撒腿急馳,闖入那座羊皮帳子——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盤腿而坐,穆家大少軟軟由人抱著,一頭高束的發絲垂邐披散,覆住漢子的粗壯手臂和膝腿。
在這當口,殷翼只想拔刀將眼前漢子給梟首了,哪管對方是不是救過自己。豈料——
他尚未蹲步沖上,對方競急急伸出食指擺在嘴上,朝他作出一個噤聲動作!
他這時才留意到,主子一耳被發絲覆住,另一耳則被男人用厚掌掩著,自家的「爺」……似乎睡得很好、很熟、很舒暢,在某個男人懷抱里?!
這……是要……如何處理……
「殷叔背上那道傷最深,咱們自家跟蜀地藥王進的金創藥粉最為有效,一日兩至三次,這些日子都得仔細上藥,傷口完全愈合前,我瞧還是別騎馬會好些。」被接回廣豐號關外貨棧才一日夜,穆容華已回復向來的神氣,淡雅的素袍廣袖,烏黑發上所戴的青玉冠閃動著溫潤的光,只除臉色白了些、唇色淺了些,顯得幽幽的瞳仁比任何時候都要深黑。
關外貨棧的後院暖廳,牆土夯得特別厚實,且窗外開闊,景色可一覽無遺,待在暖廳談事,最能防隔牆有耳。
臨窗而立的殷翼往外頭環視了圈,這才轉過來面對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
「穆少事情再多、再忙,還是得以自身為重,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練氣還于精血之法,穆少不能擱下。」江家,指的是穆夫人娘家。
身為主爺倒被屬下叨念,穆容華心里苦笑,頰面有些紅。
「是。殷叔說的我都听。這次實是我不好,不怪朗青,還請殷叔別再罰他。」略頓,眸藏慧詰。「殷叔若罰得狠了,事傳回江北教韓姑知曉,韓姑又要惱你的。」朗青跟寶綿皆是無父無母的孩子,韓姑外剛內柔,從來最疼他們倆。
這會子倒換成殷翼峻瘦面頰略浮深紅。
他輕咳一聲,面無表情地更換話題——
「域外來的那批大宗香料,咱們為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異族商賈,已先付了貨款,如今被馬賊一攪,不但沒接到貨,那批貨亦不在馬賊老窩,如此賠了夫人又折兵,待這事傳回江北,穆少族里各房的長輩們定要鬧騰一頓。」
「我也正為那批香料貨不翼而飛的事感到疑惑,殷叔可瞧出什麼了?」她知道他性情,向來說話或做事都留有後招。
殷翼遂解開護腕,將藏了好些天的東西取出。
是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紙,攤平後,字跡清楚呈現。
「這是當日混戰時,從那馬賊老大身上掉落的。」
信的內容簡單明了,手書此信之人為阻穆容華開通域外商道,買通一窩子馬賊從中作梗,信中清楚寫出穆家貨棧接貨時日、人手調度等等細節,而能對這些內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盡之人,必與廣豐號多有牽連。
信底署名——穆十一。
殷翼道︰「若是十一爺所為,一切就說得通。」
穆容華神色沈吟,低應了聲。
穆家十一爺,穆行謹,是五房里出類拔萃的一號人物,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邊幾處家業。而自家里既出了這般好人才,不善用豈非可惜?
半年前,穆容華嘗試將權力下放,讓穆行謹代掌廣豐號江南掌事,她這五房堂弟在南邊搞得有聲有色,很有看頭。
「穆少怎麼看?」殷叔眉峰成巒。「此信可是十一爺手筆?」
「嗯,像似。」嗓聲靜幽,專注的眸光忽而水亮,如在信中又瞧出什麼。
殷翼倒被她「像似」二字弄得一怔,遂沉默靜候。
穆容華揚睫看他,沈吟之色褪去,此刻已胸有成竹。
「五房叔父家的營生多在南邊,至于關外這兒,我記得像留有一處小莊子,是五嬸從她娘家那兒承繼,跟著陪嫁過來的。」
殷翼眉間陰影更深。「穆少認為,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處莊子?」
幾絲情緒上面,穆容華眨眼間便按捺得無影無蹤,僅極淡一笑。「殷叔的暗中二字,用得真好。」
欲栽贓嫁禍,豈可光明正大?
自當是暗暗行事,方能瞞騙人之耳目。
殷翼道︰「我遣人過去探探。」要事談畢,他留下那張信紙轉身欲走,忽地想起什麼似,腳步一頓。
懶得拐彎抹角,他直白便問︰「游家二爺與你之間的事,如何處理?」殷翼挑眉了,且愈挑愈高,因他此話方出,自家的「爺」竟就無端端岔了氣,用力地咳將起來。
穆容華咳得清顏通紅,眸底滿是淚。
游石珍盡可將她擱到一旁,他卻不那麼做,待她睡得飽飽掀開眼睫,他又糾起黑眉狠瞪她,鼻中亂哼,一張利嘴碎碎念……
「就沒瞧過哪家姑娘像你這樣,耍無賴一流啊!話說完就倒,倒下來就睡,睡下了抵死不挪窩,然後自個兒睡好就好,都不管別人能不能睡……」
她吶吶道歉,說他其實可以擱下她。
他口氣更狠道……
「能拋便拋,說擱就擱,哥哥我是那種不仁不義的家伙嗎?」
他突地又以「哥哥」自稱,她心口一撞,耳根發燙,然,尚不及全面臉紅,她終才驚覺羊皮帳子里還杵著一人……殷叔。
當下真是一團亂啊,亂到她都沒臉再回想!
撫按襟口,她費力緩和氣息,勉強持穩道︰「我與珍二……已然無事,都談好了。他不會將我的事說出去的。」
「穆少信他?」
「是。」毫無遲滯的快答讓殷翼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連帶也令她自個兒心魂一震,背脊竄麻,好像直到這般沖喉答出,她才明白自己真信游石珍。
「所以,穆少的馬真要送出?」殷叔過分剛峻的薄唇似有若無地融暖幾分。穆容華點點頭。「我亦信他定會善待墨龍。」
腦中閃過他所提的,什麼入贅,什麼上門女婿的……越想,越有一抹古怪柔軟在胸內漫開,令唇角發軟。
她的愛駒去到那識馬、懂馬且愛馬的男人手中,她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