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果然一直下到清晨。等他們終于抵達斯洛城,已經天黑了。
斯洛城似乎也剛下過雨,磚頭路面到處是一攤攤的水窪。主街的兩側,每隔一段距離會有一盞油燈,支巷里面就只靠路旁人家透出來的燈火。每扇窗戶後都是一戶正在享用晚餐的人家。
雖然號稱是邊境第一大城,終究是較偏荒的地方,一入了夜,街上就幾乎沒有行人。他們的馬匹走在濕涼的街上,踏出空洞的噠噠聲。
從一踏上斯洛城開始,他就感覺到茱莉有微妙的變化。
她的背心挺得更僵,肩膀挺得更直,下巴抬得更高,彷佛進入一種隱形的備戰狀態。
于是他知道,讓他的小茱莉變成刺蝟的原因在這里。
「已經天黑了,你要先找個地方落腳嗎?」街燈下,她清麗的臉孔彷佛一張空白的面具。
「現在才過晚餐時間,還不算太晚,我們直接去妳家吧!我想盡早和仙蒂小姐談談。」他四平八穩地回答。
茱莉微微一頓,點了點頭。
「嗯,好。」她輕扯馬韁,騎到前頭帶路。
忽地,一個小影子從巷子里沖出來,沖到他的馬前面。
大黑爵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菲利普連忙抓緊馬韁,以免牠一腳踩在那個小孩身上。
「冷靜點,冷靜點,伙伴!」他拍著黑馬的脖子安撫,一面注意那個小孩在哪里。他相信大黑爵應該沒有踩到他或她,不過無法百分之百的確定。「孩子,你沒事吧?」
他一出聲,那小孩從地上跳起來,指著他鼻子?哩啪啦罵︰
「你想出人命啊?深更半夜在街上騎得這麼快,老子差點被你撞死!」
他們沒有騎得很快吧?
前頭的茱莉突然嬌斥一聲,「賈克,你這個臭小表!才剛下完雨,地都還沒干,你就出來想干什麼?」
「咦?茱莉,是妳呀!」那個叫賈克的小表一看是她,重重嘆了口氣。
菲利普听出興趣來,莫非他遇到「假車禍,真詐財」?
「我上回說過,如果你再出來騙人被我遇到會怎麼樣?」茱莉疾言厲色。
「我怎麼知道妳今晚會帶朋友回來。要是知道,我就不會出來啦!」賈克模模鼻子,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表情。
他的年齡絕對不超過十二歲,一身破舊的外套,過長的褲腳折起來,露出一雙傷痕斑斑的老皮鞋。他的小臉大部分藏在帽子的暗影下,唯獨那雙眼楮骨溜溜地轉著,說不出的靈活圓亮。
「不是我的朋友你就能騙人了嗎?」茱莉繼續訓斥他。
菲利普突然覺得好笑。她大概不曉得自己精神十足的麻辣相,跟那小表有多像。
「哎呀,別在意這些小事了。」賈克隨意地揮揮手。「對了,茱莉,這幾天妳跑到哪里去了?好幾個保安員在妳家進進出出,我還以為妳也被殺了呢!」說完抱緊手臂打了個冷顫。
他的那個「也」戳中了她的心事。
「不干你的事,快滾!要是再出來騙人被我捉到,當心我用鞭子抽死你!」茱莉齜牙咧嘴。
「哼!妳就是這副凶巴巴的樣子才會嫁不出去,我看除了裴洛,不會有人要妳!」小表頭扮了一個大鬼臉,一溜煙鑽回巷子里去。
嗯……裴洛嗎?
他倒很好奇這個「唯一想要她」的裴洛是何方神聖。菲利普哼哼兩聲。
茱莉又尷尬又氣惱。
他一來到她的地盤就踫到詐騙,還看到她破口大罵的樣子──雖然她缺乏形象的事在他面前也沒少做過,可是那是小孩子時期啊!
她現在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偏偏老是在他面前掉臉。
「來吧!我們家往這邊走。」她氣悶地策馬轉頭。
這姑娘又哪里不對勁了?
他的小茱莉真是越來越難捉模。
他一笑置之。
走了約十分鐘,他們終于在一座古老的宅邸外停了下來。
羅德大宅位于主街的尾端,屬于鬧中取靜的地帶。整座宅邸佔地寬廣,共有三層樓,外加一座尖尖的小綁樓。宅邸與馬路中間有一座庭院,以一道鐵門隔開。
屋子里目前只有兩個房間的燈亮著,彼此隔得很開,細密的藤蔓爬滿豪宅的外牆,乍看有種陰森蕭瑟的感覺。
茱莉深呼吸了一下。他從她眼中看出了返家的情切,以及……一些不知名的意緒。
她率先下馬,手探進鐵門內拉開門鎖。這就是她們的防護措施?他不禁皺眉頭。
「我家到了。」她多此一舉地說。
他跟著下馬,兩人將馬匹牽進庭院去。
庭院的左側有一排拴馬的欄桿和飲水槽。菲利普先確定大黑爵有干淨的水喝,轉身看著茱莉。
「有草料給牠們吃嗎?」
「啊!有。」茱莉連忙從庭院角落搬出一包飼料,倒進馬槽里。
兩匹馬立刻埋頭大嚼起來。
菲利普拍拍大黑爵的脖子,輕聲稱贊牠今天的表現;大黑爵依然埋頭苦吃,尾巴甩了兩下,回應主人的贊許。
她看著他與他的大黑馬,終于,無法再對自己否認,她有多麼想念他們。
菲利普安撫好馬兒,轉過身來,她連忙轉開頭,不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請進來吧!」她繃緊了嗓子說道。
從他們一走進庭院,屋子里已經有動靜。
三樓左翼的窗戶人影一閃,接著屋內的燈一盞盞亮了起來。走廊、樓梯、大廳、玄關。
菲利普跟在她的身後走上幾階台階,停在大門外,茱莉想起自己沒有鑰匙,舉手敲了敲門。
「是誰?」屋內響起一個屏息的女聲。
「媽,是我。」她的嗓子開始不穩。
門內的鎖飛快地打開。
「茱莉!」一個中年女人不敢相信地撲過來。「茱莉!我的天啊!茱莉,妳沒事,妳回來了!」
兩個女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菲利普耐心地等在一旁。
現任的羅德夫人比女兒略矮一些,年約四旬,同樣縴細玲瓏。以她的年齡來說,她依然是個相當美麗的女人。茱莉四十歲的時候,可能就是長得這樣。
這個想法讓他不禁泛起笑意。
「茱莉,老天!我以為妳死了……上帝真是太仁慈了!保安局四處追查妳的下落,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我以為這輩子無法再看見妳了……我的孩子!」羅德夫人捧著女兒的臉又親又哭。
「媽,我沒事,我回來了!」她抬起淚濕的臉,胡亂抹著母親同樣狼籍的淚痕。「看,我在這里,好好的,是菲利普救了我。」
羅德夫人收拾了淚水,望向一旁的英挺男人。
「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的女兒。」
他注意到,有張白皙的臉孔從門廊間探出來,一迎上他的視線連忙縮回去,羞怯地偷看他門。
「不客氣,羅德夫人,我是負責調查這起綁架案的人,我們還是進去談吧!」
「請!請進。」羅德夫人連忙拉攏衣袍。
「母親,是誰來了?」那個嬌怯怯的女孩站了出來。
她美極了!
淺金色的長發如絲一般,綠色眸子朦朧似水,嬌弱如垂柳的身子罩在一件白色的睡衣之下,火光從身後映來,讓她有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菲利普,這是我最小的妹妹,仙蒂。」茱莉發現他凝注的眼神,把臉轉開。
和仙蒂相比,她的肩膀太寬,腰肢太粗,皮膚太黑,眼圈太深,有如一個粗手粗腳的男人婆。
她從不介意當男人婆,甚至很刻意地將自己打扮成男人婆。此刻,她第一次後悔為什麼她不是穿著美麗的洋裝,梳著時髦的發型。
「仙蒂,妳看,茱莉回來了!」羅德夫人連忙道。
羅德家正牌的大小姐,仙蒂,美眸睜圓輕呼。
「大姊!」她撲進茱莉懷里。
「我回來了,讓妳們擔心了。」茱莉別扭地拍拍她的肩膀。
「我還以為妳和瑪莉安一樣……」仙蒂晶瑩的綠眸迅速充滿淚水。「但,怎麼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們還是坐下來談吧!」身後,菲利普的嗓音異常平穩。
客廳內已熄滅的壁爐重新燃起。
仙蒂自告奮勇要幫他們準備三明治,但菲利普微笑婉拒。
「我們在路上已經吃過了。」
「仙蒂,母親,妳們都去加件衣服,我帶菲利普到客廳就好。」茱莉主動說。
仙蒂彷佛這時才驚覺自己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袍,嬌嬌地驚呼一聲,跑回房間去。樓梯的燈火將她少女的青春胴體照得一清二楚。
她沒有轉頭去確定菲利普是不是也在看。
「你先坐,我幫你泡杯熱茶。」她不自在地開口。
「謝謝。」
十分鐘後,熱茶備妥,點心上桌。三個女人安靜地在壁爐前坐好。
仙蒂坐在一張空的單人椅對面,茱莉母女倆坐在面向壁爐的雙人長椅中,中間是一張放茶點的小圓桌。
菲利普借用她們家的浴室洗個手,那張空下來的單人椅等著他。
每個人的表情在忽明忽滅的爐火前,顯得有點飄忽。
「抱歉,讓妳們久等了。」菲利普慢慢走了回來。
她不必回頭就能感覺他的靠近。
菲利普在單人椅上坐下,他和茱莉相鄰的小幾放著一壺熱茶,她立刻為他倒了一杯,不加糖。
菲利輕聲道謝,淡淡的笑意十分溫柔,她的心微微一跳,一抹熱意躍上她的臉頰。
「菲利普,姊姊說你有事找我?」仙蒂忽地開口。
菲利普的注意力立刻轉回她身上。
「是的,我想和妳談談瑪莉安失蹤那天發生的事。」
仙蒂的眼中立刻浮現晶瑩的淚水。「自從瑪莉安失蹤之後,我一直很自責……」
羅德夫人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拍了下繼女。茱莉面無表情。
「仙蒂小姐……」菲利普開口。
「叫我仙蒂就好了。」仙蒂輕道。
「仙蒂,請告訴我瑪莉安失蹤那天,妳們做了哪些事?去了哪些地方?」
「那天下午,我和瑪莉安一起出門散心……」仙蒂艱難地開口。
「妳們兩個經常一起出門嗎?」
「不,瑪莉安的身體不好,不能夠常常出門。」她秀秀氣氣地解釋︰「平時茱莉一早就會到雜貨店去,媽媽中午之前會出門為那些貴婦人服務,我的工作是負責在她們不在的時候整理家里。
「我們有一個鐘點僕婦,可是我們負擔不起太長的時間,所以她每天只來三個小時,主要是洗衣服和為我們準備三餐……對不起,我太瑣碎了。」她俏顏一紅。
「任何事都不瑣碎。」菲利普搖搖頭。
有了他的鼓勵,她振作起精神。「平時我們大家都在忙的時候,瑪莉安會在房間里休息,偶爾會到二樓露台曬曬太陽。」
「那天的天氣很好,我在庭院里打掃,一抬頭看到瑪莉安在曬太陽,精神顯得不錯。于是我心血來潮,問她要不要去後山走走?瑪莉安說不想太麻煩,因為她出門要坐轉椅才行。博斯太太──我們的鐘點僕婦──看她有興致,答應幫忙推她到後山去,所以我們三個就出門了。」
「所以,這並不是一件固定的例行公事?」
「瑪莉安很容易累,我們不太常讓她出門。」羅德夫人開口。
仙蒂感激地看她一眼。
「博斯太太幫我把瑪莉安推到後山的草原斜坡,那天的微風非常清爽,充滿青草的香氣,瑪莉安看起來心情很好,所以我心里還在想︰今天約瑪莉安出來真是來對了呢!」說到這里,她的眼眶一紅。
「博斯太太也在?」
「博斯太太的工作還沒做完,所以她把瑪莉安推到草坡上就先回去了。我和瑪莉安聊了一會兒,她問我雜貨店的生意如何,我們辛不辛苦?我不想讓她太擔心,就撿了一些輕松的事說了。」
「這個季節是金銀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我告訴瑪莉安,我去旁邊的林子里摘花給她,瑪莉安說好。于是我就進了林子,等我回來的時候……」她把臉埋進手心里。「她的轉椅翻倒在地上,人已經不見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