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他听見她丟東西的聲音,他知道她丟的是那把匕首,但他沒有回頭,只強迫自己走回所屬的營區。
從今以後,她再不是他的麻煩,不是他的間題。
她是死是活,都不干他的事。
他頭也不回的一路回到和古瑪那華麗營賬有如天壤之別的破舊帳篷,自己在中央的火塘里加了些干馬糞,然後在氈毯上坐下,開始清理保養他的武器。火焰緩緩的燃燒著,裊裊白煙徐徐而上,從圓頂上的天窗透出。
他做著每天收尾的工作,直到將所有的刀具、武器都磨得鋒利,都上了油,這才抖開皮毛,曲起手臂,席地而睡。
帳子里,很安靜。
她的窩還在那里,就在他的左手邊不遠處。他沒讓她有機會收拾東西。不像他這里,古瑪那兒吃好穿好,就連鋪在地上的樓子,都比他給她的破樓要好上許多。
他閉上眼,不讓自己直叮著那空蕩蕩的顫毯瞧。
她在古瑪那兒會被照顧得比較好,她去當家奴會比當奴隸兵要好。
你以為那奸商就不會奸殺我?不會把我賣去當軍妓?你以為那些蒙古兵的家眷就不會虐待我?
他不悅的擰起眉,翻了個身。
狗屎,古瑪不會,也不敢。送她去殿兵隊,那家伙和他索拿了五十兩銀,古瑪看似官兵,實則是商人,清楚拿錢辦事的道理。
你自己也曾是奴隸,你知道當奴隸是怎麼回事,奴隸不是人,是狗,是畜生,是可以犧牲的物品——他不認為那家伙有膽子得罪他。
人一死,茶就涼。你若死了,我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她冷冷的說著,話語里透著嘲諷和死心。
他眼角微抽,不安的再次翻身。
該死!送她去殿兵隊,已經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她不能再留在這里,不光是那些奴隸兵里可能已經有人察覺了她的性別,更因為他不認為自己能再忍住不對她出手。
要強上她,是很簡單的事。要拋棄理智和久違陌生的良心,是很簡單的事。
太簡單了。
他剛剛已經證明了這件事,他的掌心仿佛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好似還能嗅聞到她身上的味道。
急促的心跳、細致的肌膚、柔軟的渾圓……
因為害怕,不是因為興奮,他知道。
可是,那感覺依然鮮明。
他不能再留她在這里,那會讓他真的變成野獸,變成怪物。
而他清楚只要一開始了,只要有第一次,他就不會再停下來。一旦跨過了那條線,他會日夜強迫她滿足自己的。他會真的把她當成他的,會想得到更多,會想要離開這里,會奢求他早已不能奢求的東西,直到他因此害死她和自己。
她到家眷那里會比較好,古瑪承諾了會安排她到對奴隸比較好的家庭。
只要她不亂來,她就會沒事。
比在這里好。
但是天啊,她感覺起來……真好……那麼好……閉著眼,他無法控制的在深夜中,想象她接納、包裹著他,想象她伸手環抱著他的頸頂,扭動著那嬌小的身軀渴望的迎合著,想象她溫暖的吐息、嚶嚶的嬌喘申吟拂過他的耳,想象她急促的心跳貼著他的心。
想象她主動和他唇舌交纏,想要他、渴望他——
他渾身緊繃的射在自己手里,清楚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那女人恨他。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會原諒他殺了她娘。
但不知為何,他總是忍不住想起,當他踹完那笨蛋時,她直視著他、毫不畏懼,仿佛看透一切的眼。
像是她知道他在想什麼,像是她清楚他所有的不得已。
那只是幻覺。
他喘著氣,告訴自己,她只是變得不再怕他而已。就算她真的知道清楚些什麼,也不會因此原諒他,或對他有任何除了很之外的感情。
可心頭,卻總在想起她那雙眼時,微微輕顫。
他知道自己把她送走是對的,但她所說的可能性在腦海里翻騰,揪抓著他的後頸。
那一夜,他整夜無眠。
天亮時,當他看著天際泛著魚肚白,當寒風颯颯吹刮過前方那片旗海,將旗幟吹得獵獵作響、如草浪翻騰,他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舉步來到營區大門,面對前方那些數量龐大的圓頂帳。從這看不到古瑪的旌旗,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在這些旗海之後,在這些圓帳之後。
緊抿著唇,他將拳頭松開再握緊,握緊再松開。
就算他把她帶回來,她也不可能是他的,他也無法一直保有她。
太多人想要他的命,太多人希望他死去,把她帶回來,只是讓她死得更快。他杵立在門內,看了許久許久,最終依然只是轉過身,沒有跨出去。
看著阿朗騰站在營區大門的背影。
男人冷冷一笑,心中不由自主的竊喜起來。
咋夜,見他帶著那跑腿出去,他就猜一定有鬼,忙偷偷跟在後頭,雖然不敢靠得太近,但他確實見到阿朗騰帶著那小表去了古瑪的營區。
他早知阿朗騰對那小表另眼相看,才會拿刀插了他的腿。
他也知阿朗騰和古瑪私下有交易,見他單獨一人回來,他還不確定,但如今看他那德行,他知道他一定是要古瑪把小表送走了。
雖然他戰功彪炳,但他知道該找誰說嘴去。
前鋒將軍拉蘇時不時便會被人嘲諷是因手下有阿朗騰,才能有如此戰功,卻因他每戰必勝,也只能暗暗嫉恨,不敢明正言順的將其宰殺。
未經允許私放奴隸,那是重罪。
他知道,這下阿朗騰就算不死,那也得降級,說不得再次被剝奪身份,打成奴隸。
到時候,這奴隸營便是他的了。
他小心的遮掩自己臉上興奮的表情,等阿朗騰回轉帳篷,立即一拐一拐的走出營區大門,往在這一區最大的白色圓頂營賬而去。
厚重的雲層壓得很低,低到像是要壓到了頭頂。
奴隸營里,人人情緒低落,臉色個個都像天上的烏雲那般灰蒙。
奴隸的命不值錢,一場戰爭,少上大半的人是常態,就連平時,也常常有人突然就不見了。
不是逃了,在這里,沒人成功逃跑過,所以失蹤的人,通常就是不見了。
小夜是被阿朗騰帶出去的。
很多人都看見了,他帶著那孩子出去,然後一個人回來。
他們也看見他一早臉色難看的站在營區大門,一臉陰沉。
那孩子再沒回來過,雖然難得因為天氣不好,大軍決定原地駐扎,不再前行,大伙兒算撿到了一日歇息,他們還終于因為即將下雪,有了帳篷,那帳子雖然簡陋,可怎麼樣也比在下雪天,還沒任何遮擋要好。
可那一日,再沒人有興趣開口閑聊,每個人都垂頭喪氣的做著事,仿佛死去了自己的親兄弟。
沒有人有膽上前詢問阿朗騰那孩子的下落。
小夜善良,但為了一個孩子賠了命,不值得。
失蹤的不只小夜一個,塔拉袞也不見了。不像小夜,起初沒人注意到他,直到天黑,塔拉袞的手下才發現一日都不見他的蹤影,便興沖沖的跑去和阿朗騰報告。
「你最後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
「今兒個晌午。」
「你確定?」
「確定,小的間過了,晌午之後就再沒人被五十夫長揍過,他定是一早出去後就沒回來了。」他臉色微沈,心中隱隱呈現不安,但仍是抬起手,揮走了那奴隸兵。
「知道了,他若回來,叫他來找我。」
不假離營是重罪,若塔拉袞逃了,那更是必死無疑。
「是。」大兵聞言,眼露喜色的間︰「阿朗騰,那塔拉袞的職務?」「你先代著。」
「是。」听了,大兵難掩興奮的轉身走了。
塔拉袞的失蹤,莫名困擾他,那家伙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認為塔拉袞是蠢到逃跑了,在奴隸營待久了,他們都知道,想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奴隸營雖然在大軍的最外圍,但外圍之中還有木柵、拒馬,更別提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防守的士兵一眼就能瞧見逃兵的去向。運氣好一點,弓弩手便會射箭殺死逃跑者;運氣不好,遇上了無聊的騎兵在空曠的草原策馬和你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光是趕著你跑,就能玩死你,更別提騎兵隊抓到人之後,想出來的各種取樂把戲。
常常逃跑的奴隸兵被帶回來時,不是已經死了,就是被虐待的只剩一口氣,還得被吊起來展示,活生生被吊到死。
他不認為塔拉袞會想逃跑,雖然他傷了他的小腿,讓他手下的人蠢蠢欲動,但那傷並不嚴重,他知道自己沒傷到他的筋骨,他刻意避開了,而塔拉袞即使傷了腳,依然知道該如何對付那些想取而代之的手下,否則他無法存活到現在。
不,塔拉袞不是想逃跑。
他凝視著前方的火堆,然後抬眼看向他不曾叫人收拾的那個角落,眼角驀然一抽。
想也沒想,他立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找到獨眼龍巴巴赫,間。
「咋夜我出去之後,塔拉袞有沒有出去?」
巴巴赫一愣,才要讓人去找咋天守門的衛兵,耶律天星已經站了起來,主動開口道。
「你前腳帶著小夜走,他後腳就跟出去了。」
狗屎!
他臉色一沉,暗咒一聲,才剛轉身想去找古瑪的人探問消息,就看見奴隸營門口來了一隊鐵甲士兵。
那隊士兵全副武裝,盔甲、大刀、弓弩,一樣沒缺,帶隊的隊長看著他,冷聲開口。
「阿朗騰,將軍有請。」
奴隸們瞬間安靜了下來,滿場盡是死寂,每個人都朝他看來。
這里每個人都認得,他們是前鋒將軍的衛士,所有人都知道,前鋒將軍拉蘇最是討厭阿朗騰,如今派人全副武裝來找阿朗騰,鐵定沒有好事。
他眼角又抽,只頭也不回的大喝一聲。
「巴巴赫!」
「在!」巴巴赫來到他身前大聲應答。
確定每個人都听清了,他看著那獨眼龍,方用只有對方听得見的聲音交代。
「塔拉袞若回來,宰了他,不用客氣。我不在,他一定會亂。」巴巴赫獨眼微眯,緊抿著唇,略一點頭。
「若有人亂,別留手,當頭的心要狠,若是心軟了,只會死更多的人。」這是句忠告,巴巴赫一愣,抬眼看他,但阿朗騰已經面無表情的從旁越過了他,朝那隊全副武裝的鐵甲武士而去。
拉蘇的圓帳很大。
拉蘇是前鋒將軍,統領數萬精兵,光是騎兵就超過五千。
拉蘇的頂帳大門,非但有著實木雕花的門坎,門簾更是以繡著各色花鳥、走獸、葡萄藤等的華麗織毯做成。掀開門簾之後,內里更加富麗堂皇,地上鋪的不是一般常見的織毯,而是雪白的狐狸毛。地爐不是普通鐵器,而是被刷洗的閃閃發亮的銅爐,上頭還鑄有獸型的圖案,至于其他東西更不用說,用的都是最上好的器具,古瑪的圓帳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他在門前被要求卸上所有的兵器,那些衛士非但拿走了他的刀,還將他身上全搜了遍,他沒有抗議,他沒藏任何武器,他知道若藏了只是給拉蘇把他是赤著腳走進那圓帳的。
帳篷里,仍有超過二十名衛兵分列兩旁,正前方的主位被高高架起,上頭的寬椅鋪著一張熊皮,一位虎背熊腰的男人坐在上頭,他上半身倚著熊皮巨大的腦袋,一腳曲起踏在熊皮上,一腳則踩在椅前卷起的氈毯上。
拉蘇——
看見他,拉蘇眼微眯。
他來到大椅高台之下,因為站著,幾乎能與其平視,男人有些微惱,不自覺抬高了下巴,挺直了身軀。
不想挑釁,他緩緩的屈下一膝,半跪在台座前,垂眼低頭開口。
「確定。」他眼也不眨的說。
拉蘇眉一挑,靴跟一抬,就將腳下那卷成一捆的氈毯往前踢下高台,那氈毯咚咚砰砰的滾下階梯,一路在木階上攤開,從中滾出一具被五花大綁的人體。左繡夜,她被揍過了,散亂的黑發與骯髒的厚衣上摻雜著糧草和鮮血,臉上面目紅腫青紫,額上還有一個很大的腫包,嘴里還被塞了布團。
他沒有讓臉上展現任何情緒,他不讓自己有任何反應。早在看到拉蘇腳下那卷起的顫毯時,他就知道里面有人,但他本來希望她已經被古瑪送走了,顯然古瑪還是慢了一步。
有那麼瞬間,他以為她死了,然後他看見她的胸口起伏著。
她在呼吸,還沒死。
「阿朗騰,你認得這奴隸嗎?」
「不認得。」他沒有想,他清楚這件事不能有第二個答案。
拉蘇站了起來,緩步走下台階,來到他面前。「你不認得?」「不認得。」他再次抬起眼,直視著那個男人。
「你沒有將他帶回營」當奴隸?沒有讓他當你的跑腿?沒有帶他去找古瑪?」他直視著那家伙,眼也不眨的道︰「回將軍,我之前帶回來的跑腿,在上次戰爭」陣亡了,這些奴隸長得都太像,八成是誰記錯了人。」拉蘇額角抽搐,冷哼一聲,抬手彈了下手指,示意下人。
「來人,把這小表給我解開。」
一旁衛士上前拿刀將她身上的繩給割開,拉掉她嘴里塞的布,因為對方動作太粗魯,她忍不住對著地上干嘔起來,一邊掙扎的試圖站起,卻被一名衛士踹了一下後膝,她立時跪倒在地。
這一次,她沒再試圖爬站起來,顯然已經了解,想要站起來是沒有意義的。
拉蘇站在她面前,瞅著她,開口以蒙古話間。
「小表,你認得這個人嗎?」
說著,拉蘇抬手指著他。
她抬起頭來,轉過頭,面無表情的用帶著血絲的眼,看著單膝下跪的他。
那一剎,他頸背不自覺繃緊。
她的回答,可以要他的命。
她想要報仇,這就是了。
他抿著唇,不讓自己有任何表情。就算她真的把事倩說出來,讓他因此被砍頭,他也不能多說什麼。
他殺了她娘,就這麼簡單。
她瞪著他,紅腫的臉上,一樣沒有什麼表情,只抬手抹去臉上的血跡,然後張開嘴,發出沙啞的聲音,吐出簡單的音節,以蒙古話回道。
「不認得。」
他屏住了氣息,一時間,氣血莫名翻騰,還以為他听措,但拉蘇毫無預警的,反手甩了她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上,趴在他眼前,就在他腳尖前方不到三寸處。他後頸一抽,額上青筋微冒。
他能看見她額上冒出了鮮紅的血,看見她蒼白小臉上的青紫,女敕白頸上急促的脈動——「再看一次,你認得他嗎?」拉蘇冷酷的聲音響起。
她沒有回頭看他,只抖顫的伸手撐起自己,離開他前方,抬頭看著拉蘇,倔強的吐出同樣的字句。
「不認得。」
拉蘇抬腳一踹,將她一腳踢翻。
一瞬間,他差點伸手去擋,但理智讓他握緊了拳頭,沒有動。
這是前軍大營,是前鋒將軍的營賬,帳子里滿是士兵,帳外更有數千騎兵,就算他能以一擋百,也不可能帶著她從中殺出去。
他若想活下去,只能否認到底——
那一腳踹中了她的胸口,卻像是狠狠踹在他心頭上,他看見她整個人往後被踹飛,砰地一聲,倒躺在地上。
他沒有回頭,知道自己不能回頭,但他能從前方椅子旁的茶幾上,擺放著的銅碗看見她的倒影。
她還沒爬起,拉蘇已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將她往前拖行,拖到他身前,強迫她看著他。
因為疼痛,淚水不自覺涌出,她痛苦的喘著氣,淚眼模糊的看著他。
這一剎,他突然無法呼吸,他能感覺到她吐出的氣息,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痛爬上了他的皮膚,鑽進了他的胸口,狠狠的、狠狠的扭絞著他無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