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輕輕,灑在芭蕉葉上。
她從美人榻上驚醒,看見眼前敞開窗門外的那抹翠綠,看見桌上一燈如豆,看見自己身上上好的真絲裙裳,方松了口氣。
芭蕉在窗外隨風輕搖,雨絲順著翠綠的葉面匯集成珠,悄然滾落。
她不在什麼塞外的沙漠草原上,沒穿著破舊的厚衣,沒扮成男孩,沒住在又臭又舊以枝條和氈毯搭建的帳篷里。
她在家里,她的閨房中,桌案上有筆有墨,床邊還掛著鏤空銀制香籠球。
她能從銅鏡」看見自己,雖然睡得發簪已掉,黑發垂地,衣袖與頰上還沾著墨漬,但她穿著女裝沒錯,而且她一點也不臭。
她在窗邊的榻上睡著了,弓弩制圖散落滿榻,還有些掉在地上。
「繡夜,瞧你,又睡榻上了,還沒關窗,都飄雨了,在這兒睡容易著涼的,你這孩子真是的。」隨著叨念的話語,娘親好氣又好笑的端著一碗銀耳蓮子羹推門走了進來。
「咋兒個娘就叫你早些上床睡了,你是怎麼應的?」原來是夢,只是夢。
看見娘,她撫著依然狂跳的心口,匆匆下了床,和娘一塊兒撿拾起地上新繪的制圖和簪子,把那迭制圖收好,擱到了桌案上,隨手將銀簪重新簪好,邊和娘解釋著︰「我本已上了床,但臨時想到改良床弩的機括方法,怕若不立時畫下來,等睡死又忘了……」娘親秀眉微擰,抽出懷里手絹,沾了沾茶水,替她拭去臉上的墨汁,無奈的嘆了口氣,好笑的看著她說︰「繡夜,你是個姑娘,姑娘家要有姑娘的樣子,娘也不求你時時上粉,可你也至少有個姑娘家的模樣啊。你這模樣,給人看去,還有誰敢來提親啊?」「沒人來提親正好,繡夜一輩子都陪著爹娘。」她悄聲說。
「傻孩子,娘可不想養你一輩子,娘還想抱外孫呢。」娘親笑了出來,把那碗銀耳蓮子羹送到她手上,「好了,快把這羹湯喝了,然後換件衣裳,一會兒陪我上街買點東西。我先去伺候咱們家老爺出門上工,省得他又穿了同一腳的鞋也沒發現,你和你爹啊,還真是一個樣。」這話,讓她笑了出來。可當她看見娘親拾起擱在門邊的傘,走出門的背影,突然覺得心好慌,不禁開口叫喚。
「娘一」
「嗯?怎麼了?」
娘親聞聲回頭,挑眉看著她。
「沒、沒什麼……」看著娘親溫柔的臉,她搖頭,改了口︰「你別淋著了雨。」「我打了傘呢。傻丫頭。」
娘親笑著,轉身,替她合上了門,撐開了傘,走了。
她慌什麼,那當然是夢,都是因為她日夜都想著要改造連弩,才會作了如此可怕的夢。
桌上油燈幾已燃盡。
她重新添了燈油,這才坐了下來,撫著滲冒著冷汗的額。
瞧她,被夢嚇的。
她自嘲的扯了下嘴角。
涼風透窗而進,吹得桌上那迭弓弩的制圖紙角翻飛,她隨意拿紙鎮壓著,轉身到繪著荷蓮的屏風後更衣,可怪的是,她雖然褪去外衣,卻突然覺得熱。
額上的冷汗,不知何時變成了熱汗。
那熱從身後而來。
她轉過身,只見屏風被一陣大風吹倒,桌上的油燈也已翻倒,燈火驀然點著了弓弩制圖,她想上前搶救,卻在下一剎發現自己早身陷火海。
她想要逃跑卻無法動彈,只覺火焰襲身,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燒灼著她。更讓她駭然的是,那烈焰燒掉了那整個平靜安詳、香氣繚繞、細雨霏霏的世界。
「不、不、不要——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娘——」
她吶喊著,哭著喊著,但火焰燒毀了一切,出其後破敗的帳篷,顯現出那在火中殘酷的怪物。
他伸出大手,撝著她的嘴,撝住了她的哭喊,搗住了她的叫喚。
狗屎一
他箝抓著她的後頸,搗著她的嘴,將她壓在他身上,在她耳邊咒罵著。
別哭了,你別哭了行不行?
淚水模糊了視線。
雖然不想承認,可她知道這才是現實。
他才是現實。
滾燙的淚奔騰而下,她抖顫地陷入絕望之中,讓高熱佔據所有的意識。
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背上的傷讓她持續發熱,整個人頭昏腦脹的。半夢半醒間,只記得怪物喂她喝了湯水,替她上藥,強迫她進食。
把這碗藥喝了。
不……不要……
你不是想殺了我報仇,不好起來你怎麼報仇?
我怎知……這……不是毒藥?
他瞪著她,當著她的面,喝了一口,然後撫抓著她的後頸,俯身以嘴強行喂哺。她嚇了一跳,那藥很苦,她伸手推他,卻只扯到背後的傷。她試圖咬他,他卻已經退開。
我要殺你,隨時都可以,不會費事用毒藥。
我要殺你,隨時都可以,不會費事用毒藥。
她怒瞪著他,虛弱的說。
你說……你不會踫我……
是不會上你,不是不會踫你,在你清醒之前。
我寧願死掉……
他不氣不惱,只小心的扶住了她,讓她趴回氈毯上,邊問。
你叫什麼名字?
你為什麼……要知道?
你死了我才好請孛額送你上路。
孛額……是什麼?
蒙古巫師__
你干脆一把火燒了我……
你想當個無名尸嗎?
你還沒死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怪物笑了,低沈的笑聲,在耳邊回蕩,可她看見他眼中的優慮與關心。
他一次又一次的拿濕布擦拭她全身上下,幫她褪去熱燒。
她應該要抗拒,但她沒有力氣,而且她又熱又昏,甚至分不太清楚這是夢還是現實。也許她在作夢,還在作夢,這一切都只是夢。
一場惡夢。
或許爹與娘都還活著,而她仍在那南方老家的庭園里,抱著兵書,繪制弓弩制圖,改良器械——都是她的錯,若夢醒,她絕不再做,再也不做了,繪制那些圖,制作那些武器,踫那些硫磺、硝石。如此一來,王爺就不會找上門來,爹就不會死,娘也不會因她而喪命。
這是她的報應。
報應。
你太傻了,這世上沒有報應這回事。
一雙大手將她擁進懷中,沙啞的聲音,苦澀的在耳畔低語。
她在高熱與惡夢中翻騰,每當她累了,不想再掙扎,他總會來騷擾她,拿那濕冷的布擦拭她,強迫她喝下溫熱的馬女乃,即便她吐在他身上,他也不會走開。
她好痛好累,筋疲力盡的想要放棄,但他不放棄,他不斷用言語刺激她、戳刺她,惹她生氣。
當高熱再來,他冒險將她包在氈毯中,趁夜扛著她出了營賬。
她不知他要帶她去哪里,她也不在乎了。
夜風很冷,卻無法退去她的高熱,她覺得自己已經像是身在阿鼻地獄。
她熱到無法思考,腦袋像漿糊一樣黏稠,整個人痛苦得只想死掉,然後下一瞬,一陣透心的冰涼包圍了她,里住了她。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在水里,溪水里。
秋夜的水冷若寒冰,但此刻她卻只覺得那冰冷的水,一點一滴的沖刷帶走了折磨她的痛苦,讓她遲鈍的思緒再次轉動。
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那怪物終于放棄,他懶得替她收尸,干脆將她放水流。可下一瞬,她發現怪物抱著她,和她一起浸在冰冷的溪水里。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希望……你去死……
我說過了,若想我死,你得自己動手。
他看著她說,再間。
你的名字?
也許知道她的名字,他就會死心。
繡夜……我叫左繡夜……
他沒有放開她,設有松手讓她沉入水里,他只是環著她的腰,將她收緊了些,抬手讓她的頭,靠在他強壯的肩頭上。也許有一天,你會殺了我,但首先你得讓自己好起來。
為什麼?
她不懂,她想他死,想他去死,但他卻要她活。
為什麼?為什麼……救我?
恍惚中,她听見自己問。
我需要跑腿。
怪物聳著肩說,可她知道那不是真相。
為什麼?
她听見自己又問。
因為我太無聊了,我想看你能在這奴隸營里活多久。
他扯著嘴角,口氣嘲諷。
她听見自己再問。
為什麼?
這一回,他設有回答,只是沉默。
她想要再問,可卻知道他不會回答,不會告訴她真正的答案。
溪水靜靜的流,從身旁悄悄沖刷而過。
她能感覺到他強壯的身軀因為寒凍,微微戰栗,可他始終沒有松開手,一直沒有,他讓溪水緩和她的體溫,退去她的高熱。
這家伙瘋了,他說不定會因此而凍死。
她不懂他在做什麼,不懂他在想什麼,不懂他為什麼會在乎她死話。
她能從遠處投射而來的微光看見他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紫。
不知怎地,她的手滑上了他的脖頸,環著他。
只是因為她想就算死,也得拖著他一起。
她這樣告訴自己,一再告訴自己。
只是這樣而已……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那反復折騰她的熱燒終于退了,讓她總算能夠喘息。
火光微亮。
她疲倦的眨了下眼,再一下,然後才看清眼前的情況。
她在帳篷里,帳篷里,除了她,沒有別人。而她趴在一張老舊但干淨的氈毯上,氈毯十分柔軟,是用上好的羊毛做的,一點也不扎人。
這不是她的氈毯,也不是平常她會躺的位置,她可以看見自己平常睡的地方,就在木箱旁的角落,離地爐很遠。
這里是怪物的睡鋪,怪物的毯子。
有那麼一剎,她想爬坐起身,她不想躺在那家伙的地方,但她好累、好倦,沒有半點力氣,背上的傷更是痛到讓她連呼吸都覺得隱隱作痛,右肩的燒灼感一陣又一陣,像千百根針同時扎刺著。
可即便如此,之前那折騰她的高熱已經遠去,她的思緒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模糊不清。
S地,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她慌張的將眼合上,听見那腳步聲靠近,停下,翻動東西,跟著咚咚咚的聲音規律的響起。
因為好,她偷偷掀開眼皮,只看見一張肌肉結實的寬闊果背遮擋了視線。
是那怪物,她知道。
她能看見他烏黑微卷的發毛燥的披散在那張背上,他的背很丑,肌肉塊壘,新舊傷疤滿布其上,還有一記被燒燙上去的烙印。
之前她不曾仔細看過這怪物的背,即便他一點也不介意在她面前月兌穿衣物,但他很少背對著她,他幾乎不背對任何人,就算是在帳篷中睡覺,他也睡在靠爐火處,身前身後都設有任何箱子,更不會靠著一把劍就能刺穿的布帳。
他不信任人,任何人。
她是瞥見過一兩次他的背,知道他背上有傷,但從不曾真的仔細瞧過,直到現在。
她震懾地瞪著那記烙印。
她看過那烙印,在其他奴隸兵背上看過,他們每一個人都有。
那是奴隸的印記。
某種突兀的感覺,在心中扭絞著。
她本來應該也有,但她沒有,因為這怪物從來不曾拿烙軼對付她。
那只是因為他沒空,在這之前,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他太忙了,他忘記了,她希望他不想起來要替她烙印。
這些天,他不曾拿烙鐵對付她,將她打上奴隸的印記,只是因為他忙到沒有時間,沒那個空——他轉過了身,她迅速閉上眼。
她不知道他是奴隸,她一直以為他是兵,蒙古兵。
他是百夫長,不是嗎?他怎麼可能會是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