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數日急行。
蒙古人的軍隊很龐大,行軍時,每每她經過高處,就能瞧見那浩大的軍隊延綿數里,長到看不見盡頭。當他們就地扎營,搭起的圓頂帳篷的數量多不勝數,宛若一座小型城市。
他們甚至在每個營區與營區中間豎起木柵,將不同的營隊區隔開來。
其中最大的圓帳總是被安在軍隊最中間,其他的營區層層包圍著那華麗的圓帳。當然,怪物的奴隸營總是待在最邊緣,他們只有在替別人搭帳時,遠遠見過那足以容納上百人的華麗大帳。
她很快發現,越大的帳篷,代表所屬的主人地位越高,通常一眼就能瞧清。
如此龐大的軍隊,所經之處,總是留下一地狼藉。草原被人馬踏平,到處都是人糞,馬糞、牛羊糞便。
奴隸營的人還得負責撿拾動物干糞當燃料,有時遇到吃了肉的人糞,那味道還真是臭不可言,他們通常會跳過人糞,只挑動物的撿,但說真的,那味道再糟,也糟不過戰場上的尸臭味。
入夜後,溫度急速下降,白日的高溫瞬間消散,她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熱氣化成了氤氳的白煙。
這一夜,她趁怪物不注意時,偷了一些藥粉給那些和她一樣腳長水泡的奴隸,悄聲以簡單的蒙古語,比手畫腳道︰「這是藥,和水敷在傷口上。」「你這藥哪來的?」原本露天躺在氈毯上的奴隸兵爬了起來,接過手,好看著她用漢語間。
有人懂漢語,讓她松了口氣,改以漢語回答。
「阿朗騰的。」
聞言,幾名奴隸兵嚇得把藥全掉到地上。
「你瘋了,阿朗騰的東西你也敢偷。」
「不礙事的,這藥是他叫我去釆的,我多釆了些,制藥時一起下去做了。」她忙將它們全撿起來,再次遞上前,道︰「別怕,他沒注意那分量,不會發現的。」
听她這麼說,眾人才松了口氣,她方起身要離開,一位大漢叫住了她。
「小兄弟,我叫耶律天星,契丹人,你怎麼稱呼啊?」「嘻……」差一點,說了自己的真名,她及時改口︰「小夜,你叫我小夜就行了。」「阿利拉,回回人。」另一位臉上有疤的男人跟著湊了過來,自我介紹之外,指指旁邊個子矮他一個頭的人說︰「辮子頭是啊啊,女真族的,他舌頭被割掉了,不會說話。」她朝他們點點頭,才起身道︰「我得回篷子里了,這藥你們放心用,我有看到他拿來擦刀傷,我會再拿來。」「小夜,謝了。」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耶律天星說。
她頭,轉身提起水捅,繼續去打水回帳篷里。過去幾日,她的腳傷好了許多,她偷藥,是因為見到其他奴隸也有同樣的困擾,而那些草就在那里,她多釆一些,多炒一點,多碾磨一些,那怪物也不會注意。
他只會叫她去打水、拿食物,收拾他的帳篷,搭架他的篷子,替他刷洗碗盤鍋子,還有虐待和她一樣倒霉的奴隸兵。
他對新來的奴隸兵特別的狠,總是每天都增加他們更多的負重。
今天你搬得動一把鐵鍋,明天他會在你肩上多放上一捆毛氈;這日你早了一刻鐘到營地,明日他便會叫你多搭兩座帳包。如果夜來你還有力氣說話沒睡覺,讓他瞧著了,那隔日你就得背負更多、更重的行囊。
每個人都對他十分畏懼,一見到他便噤若寒蟬。
雖然被稱為百夫長,但怪物的隊伍其實並沒有真的滿百人,有時人多一點,有時人少一點,每天的人都會加或減少,增加是因為有新的奴隸,減少是因為奴隸死了。
他們是奴隸兵,隊伍中囊括了各種不同的人。
不像其他營隊的人擁有許多扎實又牢靠的圓頂帳篷,怪物的奴隸兵雖然得負責扎營,卻只能睡在露天的草地上,老一點的兵,能多幾樣東西,保暖的皮毛、好一點的靴子、水壺,新兵則除了氈毯,幾乎什麼也沒有。
當她第五次偷藥去給那些奴隸,一位老兵好意塞了一件布包給她。
「小夜兄弟,謝謝你的藥,這給你,記得把它弄髒些再用,才不會被人注意。」她回去一看,發現是塊干淨素白的棉布,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偷偷藏起。
接下來幾天,陸續有人塞東西給她,有個人塞給了她一雙外表看起來很舊,但里頭很新的皮靴,另一個人給了她一條皮腰帶,還有個人給了她一塊干酪,那舌頭被割掉,叫啊啊的人甚至給了她一小袋糖。
她嚇了一跳,這蜜蔗糠北方少見,更別說是在關外了,連她都只吃過幾回,她怎樣也想不透身為奴隸,如何能弄到這等高級品。
「你哪來的糠?」
「他從戰場上拿的。」旁邊一位叫賽依提的維吾爾人用流利的漢語扯著嘴角幫啊啊回答,說︰「戰場上,很多好東西,對吧,啊啊?」啊啊點點頭。
「阿朗騰不是說所有的東西都得上繳?」她好的問。
阿利拉擠了過來,賊笑著說︰「他是說金銀財寶,但破爛就不用了,所以不能拿太新太好的東西,會被注意到,如果只有新的皮靴、農物可拿,那就把它外表弄爛、弄丑。」「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賽依提挑眉道。
此話一出,幾個人都偷笑了起來,連她也忍不住揚起嘴角,然後忍不住問︰「你們誰有針嗎?」「我。」阿利拉從他自個兒的皮腰袋內側暗袋中,掏出一根針來,「來,這給你。」
她將啊啊傍的那袋糖遞過去,「我和你換。」
阿利拉笑了出來,把那根針塞到她手里,擺著手道︰「不用了,小夜兄弟,我背上的傷多虧了你給的藥呢。」見他如此說,她不再多說,只感激的收下。
說實話,她偷藥時,並沒有想到能得到這麼多回報,她只是不忍心,她知道受了傷有多痛苦。
驀地,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幾個男人紛紛倒躺回原來的位置,一旁的耶律天星見她還傻跪著,忙將她也拉倒下來,用一張臭得要命的氈毯蓋住了她。她差點反射性抗拒,幸好及時忍了下來,只微微掀開一點氈毯偷看。
那位當初她入營時,腰上掛著一串耳朵,試圖找她麻煩的男人走了過來,一名睡著的奴隸兵,不小心把手伸到了他行經的路上,他看也不看的就踩了過去。
「嘿——」那家伙痛醒過來,爬起來怒罵,可一見對方是那男人,立時噤了聲,自認倒霍的抱著自己的痛手,蜷縮到一旁。
耳朵男對他吐了口口水,這才哼聲走開。
待他走遠了,耶律天星才掀開了她身上的氈毯。
「小夜兄弟,你回去時小心點,別讓塔拉袞紿瞧見了,以後見著他也閃遠點,那家伙並不是真的對阿朗騰那麼服氣,他一直想找機會干掉阿朗騰取而代之,你是阿朗騰的跟班,他要是見著了你,定會故意找你麻煩。」「知道了,謝謝。」
她點點頭,小心的離開了那里,回到營賬。
又十天過去,她慢慢搞清楚這奴隸營里的狀況。
怪物是百夫長,塔拉袞和獨眼龍巴巴赫則是五十夫長,算是那怪物的副手,如果阿朗騰是怪物、是惡狼,塔拉袞便是吃腐尸的野狗。
即便塔拉袞自己也是名奴隸,他最擅長的卻是欺凌弱小,沒事就會對地位比他低下的奴隸兵又踢又打。所以每次遠遠看見他,她能閃多遠就閃多遠,在時間來臨之前,她並不想惹事,更不想為了那怪物而挨打。
身為奴隸,若沒命令,是不能隨意離開奴隸營這一區的,她在第十五天清晨時,徹底的領悟到這件事。
前一夜和平常沒有什麼不同,他們全都累到倒地就睡,可第二天一早,她才掀開帳門,忽然察覺有些不對勁。
平常她出來領飯時,大多數的人皆已起床用餐,細碎的說話聲此起彼落,有人正清理營火,有人捆著咋夜睡覺時用的鋪蓋,有人穿戴起破舊的皮甲、護臂,此時人們早該活動起來,卻非如此。
營區里,到處一片死寂,但不是因為沒有人,在這破營賬前的廣場,每個奴隸兵都已經爬了起來,那百來個男人的臉上透著恐懼,他們全盯著同一處地方,她朝眾人視線所及之處看去,只見兩位騎在馬上的騎兵停在營區門前,他們兩人一人抓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尾端,綁著一個男人的兩只手腕,他們將繩子拉直,綁在營區入口兩旁豎起的木樁上。
男人瞬間被拉成一個十字,懸在半空,而他原本應該是鼻及耳的部位,已被人刨去,只留下濃稠的血洞,即便那兒的血已經開始凝固,看來還是十分觸目驚心。
她呆立當場,只覺一陣頭皮發麻。
「這就是試圖逃跑的下場。」一名騎兵騎在馬上,看著眾人高聲喊著。
「你們誰有膽,可以再試試。」另一名騎兵舌忝著刀上的血,狠笑著,「爺正閑著無聊呢,哈哈哈哈——」說著,他們便笑著一起策馬離開。
「我說過,不要蠢到試圖逃跑。」
她回首,只看見那怪物不知何時也出了帳,雙手交抱的站在她身後。他沒有提高聲音,但那低沈得恍若來自煉獄里的聲音,傳遍了寂靜的廣場。
「逃兵的下場並不好看。」
他邊說邊往前走,人們忙不迭地讓開,她不自覺跟著上前,只看見那逃兵全身上下都是塵土,滿頭滿臉的土與沙,就連傷口上也沾滿塵沙,當她靠近,她認出了眼前的男人,那是那天在戰場上,和她一樣偷了兵器藏在懷中的男人。
怪物一直走到那全身是血,衣服破爛的逃兵面前,冷酷的道︰「人跑再快,跑不過馬。你要跑,至少也得偷匹馬。」那逃兵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剩下微弱的氣息。
當她听怪物這麼說,才赫然領悟,他衣服會如此破爛,全身滿是塵土與刮傷,是因為被綁在馬後拖著跑。
她震驚不已,就在這時,她看見那人試圖說話,她不自覺上前,但一只大手再次箝抓住她的肩頭。
她猛地一僵,抓住她肩頭的手是他的,她知道。下一剎,那只手松開,她只見身後的怪物從她身旁走過,上前抽出腰間大刀。幾乎在同時,她听清了那人在說什麼。
怪物一刀射出,插中那人心髒。
她渾身一顫,周圍眾人倒抽口氣,陷入更加死寂的安靜。
怪物上前,抽出了那把大刀,鮮紅的血迅速從刀口中流了出來,泄了一地。
逃兵死了,在她眼前咽下最後一口氣。
她靠得最近,她能清楚看見那人眼中消逝的生命,和奇異的釋然,她甚至听見了他吐出的最後兩個字。
她依然感覺震驚,無法思考,不能動作。
「好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怪物掃視眾人,冷聲命令,跟著才大踏步轉身離開。
然後,獨眼龍開了口。
「阿朗騰,要解下他嗎?」
怪物轉過身,冷冷看著那家伙,反問。
「解下他,換你上去嗎?」
獨眼龍閉上了嘴,也跟著轉身離開。
她瞪著那死去的逃兵,有些茫然。
她不敢相信,但這人死前確實對那怪物說了那兩個字。
謝謝——
死去生命的軀體,仍在風中曳,鮮紅的血,一滴又一滴,終至流干。
「小夜,走吧。」阿利拉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細瘦的肩。
「有時候,死了也是種解月兌。」這句話,像晴天霹雷,狠狠打進腦中。
所以那怪物殺了他,是為了幫這人解月兌?
不可能——
怪物就是怪物,殘酷、冷血、無情,不可能懂人的心。
但她听見了,她靠得最近,她听見那句懇求。
拜托你……給我個痛快……
那人說。
『謝謝』,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