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相信這女人沒處理過尸體。梁師父醫治過那些傷處讓人作嘔的病患,都是這丫頭擔任梁師父的助手,他還見過她前一刻替父親處理病人潰爛長蛆的膿瘡,接著出了病房趕緊將幾個飯團狼吞虎咽地吃下肚,面對他不可思議的瞪視,她還無辜地解釋,她兩手用酒洗過了,而且她早上什麼也沒吃……
那不是重點好嗎?!
「你不把我撿回來的話,就不用處理了。」他根本不值得被救起來。救人還被嫌棄,若是怡之那丫頭听見了,肯定氣得跳腳。幸好因為龔維忻昏迷了好幾天,那丫頭心防也松了,這幾天又照常地在安平城的衙門里跑腿賺點錢貼補家用。
「可是你的尸體可能會漂到我家。」啊,梁安琪忽然想到,這家伙也許不習慣被救,所以在鬧別扭吧。
她立刻道︰「而且,我想如果是我爹,他一定會把你救回來的。」
提起梁羽,龔維忻果真住了口。
對梁師父,他不只覺得虧欠,也有一份敬仰之情。梁師父的過世曾讓他感到沮喪和絕望,這世上也許是有好人的,但真正內心沒有貧賤與富貴之分的好人卻少之又少,他曾經認為沒有這樣的人存在,梁師父卻讓他對這世間多了一分信心。
他記得很多年前,梁師父剛被請到龔家為老太爺治病,他偶然撞見龔家的下人在梁師父離去後偷偷央求梁師父幫忙看個病。
他當時以為梁師父會拒絕。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那名下人其實已經被龔家某一房趕出去,一分錢也沒給,還被打得跛了腳,是偷偷躲在側門跟著梁師父。明眼人都能分辨在大宅子里,誰是值得巴結的得勢奴才,誰是無須花心思理會的無用賤役。
當時他只當梁師父不屬于明眼人吧?但他一路悄悄尾隨,發現梁師父在看見對方破落的門戶後並沒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仍是替對方看了診,臨去前似乎也猜想到對方沒錢抓藥,還讓女兒先到藥鋪去把藥抓了回來。
是個濫好人吧?龔維忻當時心里悻悻然地想,他也討厭濫好人。因為這種人喜歡當好人卻不懂得善後,往往制造更多的麻煩。
可是,梁師父顯然不是濫好人。他也明白那位下人早就被趕出龔家,卻不點破,倒是接著在給龔老太爺看病時,做了一些外行人也看不出所以然的舉動,然後說這是他特別為老太爺研究的診療方式,多向龔家要了一筆錢——剛好和那天抓藥的錢數目一樣。
龔維忻笑了起來。該說他老奸嗎?可他確實替老太爺多推拿了幾下,把老太爺整治得服服帖帖,對梁師父的手藝贊不絕口,還大方賞了更多銀錢呢。
後來,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背著一位在黑街里他看著長大,卻異想天開學他參加地下格斗而被打成重傷的小弟去找梁師父。梁師父二話不說地出手相救,雖然小弟終究回天乏術,那份恩情他卻永遠記在心上。
往後,他每一次開口,梁師父既不會跟他客氣,但也從不推拒。比起他付給梁師父的那些車馬費和醫藥錢,真正難以還清的是恩情,這樣的好人沒能長命百歲,皇都那些豬玀卻到發鬢霜白都還在折磨別人,龔維忻總是忍不住譏諷地想著,老天爺到底想讓他看清多少這世間殘酷又惡心的真面目呢?
既然他清醒了,也該吃點東西,雖然他暫時不適合做任何費力的舉動,但梁羽蓋的這間病房卻有許多這個世界還沒有人想象出來的巧思——
該說,已經擁有技術,卻沒能想到該運用在這上面。
例如這張病床,床板被拆成兩個部分,上半部可以升起,關鍵就在轉盤與齒輪,只要轉動搖八便能將病床慢慢往上抬,龔維忻曾經見識過這間病房的奇妙之處,所以並不感到訝異。
梁安琪隱隱覺得提起她爹好像頗有用,便道︰「看在我爹的份上,你先把這藥喝了吧?」
她每天都熬藥,但他卻遲遲未醒,害她每天都浪費一帖藥,好不容易終于不用浪費了,當然要逼他喝個精光!
梁安琪先一步舀了一口湯藥,吹了幾口,然後送到他嘴邊。
龔維忻瞪著她半晌,縱使覺得別扭,也只能硬著頭皮喝下那口藥。但是藥才入口,他差點就一口吐出來。
梁安琪干笑,「良藥苦口嘛。」這藥煎得太久了,所以……呃,精華嘛!反正,他最好還是別不知好歹。
龔維忻認命地將藥喝得一滴不剩。
見他願意喝藥,梁安琪很快又回到廚房,把本來想留到晚上吃的飯菜從溫熱的灶上取下來。
因為龔維忻需要更多精力讓身體痊愈,她這兩天還煮了魚湯。
她這里吃魚倒容易,春秋之際和歌溪里的游魚最肥,白色木屋有一部分蓋在河面上,坐在檐廊下就能釣魚。後院也養了幾只雞,以前她不想吃自己養的雞,總覺得殘忍,但總不能不食人間煙火,她可不是吃素的料。
現在雞養大了她就拿去市場賣,賣來的錢買豬肉或雞蛋,或買牛羊雞肉,做成葷瓜湯,放個一年半載都不會壞。
她把飯菜送到病房里時,龔維忻正看著敞開的窗外在發愣。
這間病房的窗口面向後院,正好可以看見後院的瓜棚,翡翠威蕤,碗大的絲瓜花在日頭下像一朵朵小太陽。她在瓜棚下擺了木椅和木桌,偶爾幻想一下自己家里花園好大,她可是坐在玫瑰花棚下喝茶看書,而不是摘豆子梗忙著農活或家務。
梁安琪悄悄將餐盤連同擱在床上的矮幾移到他身前,龔維忻回過神來,她扯起一個幾乎是討好的笑臉,「那藥喝完了不能空月復,否則效果不彰,看在我爹的份上,你可要吃完……雖然……呃,菜色隨便了點。」她想這些粗茶肯定不會出現在龔家的餐桌上。
龔維忻看著她端上來的飯菜。一碗白飯,一碟番薯葉,一碟瓜,一盤豆
隘,和一碗魚湯,還有一顆鹵蛋。他忍不住苦笑,對黑街長大的孩子來說,期待一頓像這樣平凡的飯菜都是奢侈的,真正的「隨便」可不是這樣。
最貧賤與最豪奢,他都經歷過了。卻沒想過真正的平凡小日子,原來是他這輩子最欠缺也最不敢奢望的。
梁安琪看他只是盯著飯菜發愣,後知後覺地想起他的手不能動,才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動手將白飯填滿湯匙,然後夾了一口青菜鋪在上面。
她把湯匙遞了過去,龔維忻沒來得及思考就直覺地張口把飯吃了。他突然間覺得耳朵有點熱,故意把視線撇開,心想是因為他根本不習慣被這麼照顧。
「應該還可以吧?青菜汆燙過後我只用醬油和蒜蓉調味。」有時用一點麻油和腌過的蒜蓉,也很好吃。
龔維忻只是點點頭,仍然盯著病床前方的窗外,不知為何就是不敢看她。他對吃根本不講究,兒時吃的是青樓里客人的剩菜剩飯,少年時在黑街闖蕩,因為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能吃他就不挑,乃至後來那些名目荒唐豪奢的擋口菜,他也吃不出所以然來。
但是她都這麼說了,于是他便細嚼慢咽。原來青菜是這麼料理的,窮苦人家飯配鹽就是一餐,富貴人家家里,這類青菜也上不了台面。但是原來一口溫熱的白飯和只拌醬油料理的青菜,這麼好吃。原來醬油不只是有咸味,飯也不只是能填肚子,它們是香甜又溫暖的。
因為始終不好意思看她,但又不想表現得太混賬,于是龔維忻悶悶地低聲道︰「……很好吃。」
「啊?」梁安琪又把湯匙填滿白飯和半塊豆腐,沒听清楚他模模糊糊地說些什麼。
龔維忻把頭一撇,破天荒地覺得很糗,「沒事。」
「你如果想解手,我可以扶你去。不用顧慮我,我從小看得很多了,我不會搞砸的。」她又把湯匙喂了過去。
「……」龔維忻突然覺得很不妙,眼前他真的無法自理各種需求,而且相較于這個……根本不能用與一般女子應對的想法來思考的女人,自己無法克制的尷尬與害臊實在很羞惱!
梁安琪見他耳朵泛起紅暈,心里忍不住想著,原來龔維忻也會害羞啊?不過話說回來,要讓一個女人服侍自己解手確實很難為情。
「你就把我當男的唄!」她還好心地安撫他,笑得一臉誠懇。
龔維忻決定,他一定要盡快讓自己康復!
「要不要……我幫你吹口哨?」某人很體貼地提議。
「……」龔維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身後的女人已經開始用各種方式吹起口哨,他兩頰升起懊惱的臊熱。
她花樣還不少,先是細細長長往上揚的音,然後一陣急促的、鳥囀般的短音,緊接著千回百轉宛若游龍穿越百岫,而龔維忻額間的青筋也越來越明顯。
為什麼他會覺得自己就像那些被登徒子輕薄的良家婦女一樣困窘?而相較于他的尷尬,這丫頭的鎮定令他顯得小題大作。龔維忻以十萬火急的速度解決完小抱,某人腦袋探過來,便迎上他黑炭般的臉色。
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是不是女人?他忍住大吼的沖動,看著她把尿盆端出去,然後又捧著水盆折回來。
好吧,她是大夫,不能以常理視之,何況她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可是龔維忻仍舊對這股陌生的羞窘感到不爽快。從小在黑街長大,什麼大風大浪他沒見過,梁安琪並非惹人厭,他也不是覺得痛恨或不耐煩,只是他從小到大害羞的時候可能一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此刻卻……
他簡直就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伙子,第一次跟女孩子同處一個屋檐下一樣的別扭!
哦……也許更糟!
于是,當梁安琪再次回到病房時,他決定非要做點什麼來扭轉局勢。
當然,後來他也明白,他會這麼做的原因,並不只是為了扭轉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