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工班延遲下工,到了吃飯時間,食堂仍空空,江心瑀默默的吃完飯,回去洗過澡,心浮氣躁的在診療室里看書。
門上玻璃被敲兩三下,管時鋒自行推門進來。
她淡淡瞥他一眼,他看來好好的,顯然不是來看病或療傷,她可以不搭理他。
「出去走走。」這不純然是邀請,命令的成分大了點。
「外面烏漆抹黑的。」
「有我,你怕什麼?」
「誰怕了?不想去而已。」她微惱,繼續寫字。
他伸手過來關掉台燈。「出去走走。」這次聲音軟了些,听來有點累。
想到這男人一整天在做耗腦力、耗體力的事……如果工地有他擔憂的那麼危險,對他友好一點似乎不是太過分的要求。
她收好紙筆才起身。
外面天已全黑,福家村的夜晚格外黯淡,電力不足以供給全村使用,自然沒有多余電力耗在路燈上,尤其是他帶領她走的荒僻小徑。
她怕跌倒,率先揪住他的衣擺,沒來得及抓牢,他已經一把扯下她的手。
她忽然有點生氣。她快摔倒了,借抓一下有什麼關系?
下一秒,她的手被握進一只大掌里,牢牢包覆。
化學反應自互相接觸的皮膚燒開來。
她像被電到一樣,馬上仰頭看他的臉,他沒什麼特別驚訝的反應。
忽然有點羞惱,指尖的接觸似乎只帶給她震撼,于他,根本沒差。
她討厭這種不對等的感覺,討厭自己彷佛已傾心,他卻仍無動于衷。
她試著把手抽回來,他卻握得更緊。
「放開我。」她咬牙小聲道。
「你熟這里的路嗎?能自己走嗎?」看她不答,他下了結論,「我帶你走,會平安一點。」
「我……」她還想爭辯。
「白天找我,要跟我說什麼?」
她的注意力隨即被轉開,「想跟你談診療室的情況。不過,你不是也下班了?要不要明天再說?」
「白天沒辦法專心談。」
「我需要添購一批器材以及藥品。」
「列單子了嗎?」
「嗯。」
「交給樸恩。你還需要什麼?」
「我想知道,像阿賴那樣突然發生意外,有哪些資源可用。」這問題盤旋在心里好幾天,她想了又想,「這里只有我在負責,沒有助手——難道你們沒想過要招護士嗎?只有一個醫生能干嘛?」說著說著,她的語氣急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萬一出事,病患可以往哪里送,一點制度規矩也沒有,我……」
注意到她情緒起伏,他握了握她的手,「冷靜。這里確實不像大醫院井然有序。」
「我本來就不是走臨床路線,我沒辦法把人照顧好!」
她百般否定的適應問題終于發作了!避時鋒環住她的肩膀,「深呼吸。」
「我不想要不適任!」
「你把阿賴處理得很好。」
「我弄得超級糟糕!」想到那天情景,她忽然害怕起來。當時中暑頭昏,加上認為自己不受歡迎,憨膽發作,才會無所畏懼,如今頭腦清醒,現實變得難以忍受,「每個人都看到我不熟練的樣子,以後不會再有人信我。再說,送他去醫院的過程中,我一直睡,是你照顧他,是你……」
管時鋒捧高她的臉頰,額頭抵著她,「沒事。沒事了。」
她想推開他,但他堅持不動,發出安撫的噓聲。
小小的熱熱的氣流,噴在她唇上,宛如搔癢。
她沒多想,仰起頭堵住他的唇,企圖制止他。
管時鋒側過臉,讓那個阻擋他發出聲音的動作,變成親密接觸。
捧著她的臉,他輕柔含住她的上嘴唇。一開始,她有點呆滯,可他沒再進一步,與其說是吻,不如說這是個帶有強烈安慰性質的親密動作。
她忍不住對他的下嘴唇模仿。這不像吻,比較像動物之間的磨蹭,她覺得好安心,好受保護,卻隱隱約約感覺不夠,她想要……心旌動搖的感受。
「你做得很好,真的。」他低聲說。
她胸口梗著一團心虛。部分的她知道,他反對她留下是對的,撇去她的安全顧慮不談,她經驗不足,把整村上下連同工班的性命交給她,是種冒險。
但後來,他還是讓她留下了,也因為這樣,逐漸了解責任的她愈來愈慌。鎮日守在診療室,她無法不想,萬一害誰掛了,怎麼辦?那不只是她的問題,還會連累到他。
「我不否認你不夠熟練,不過,你每個步驟做得很穩,要求快不難。」他說,「再者,你也不該只想靠自己。雖然不像大醫院有正式編制,但福家村自有一套應變措施,發生任何事,所有人會圍過來幫忙,你不是單打獨斗。」
月兌口而出的這句話,令他靈光乍現。他想,他看懂了她的問題癥結。
微扯開她,看著她的眼楮,管時鋒說,「你不是自己一個人,不用獨自面對問題,我在,其它人在,我們會一起面對問題。一起,懂嗎?」
她的嘴唇囁嚅了一下。
這個男人發現了她內心深處的恐懼。他太聰明,居然馬上猜到她怕什麼。
可是,他不打算用發現的事實操弄她,相反的,他想都沒想,就站在她這邊。
他看穿了她的弱點,卻選擇安撫她,而非借機欺負,這跟她以往看穿的人性不一樣,這個認知宛如一道閃電,劃過腦內。
管時鋒繼續說,「你絕對不是孤身一人,你有我。」
江心瑀駭然發現,要對他動心……好容易。
那個磨蹭不再足夠。
管時鋒的自制力到此為止,盡數潰散。
從江心瑀將嘴唇抵在他唇上起,管時鋒就沒安過純潔心思。但知道她需要安慰,他讓雙唇相觸維持在單純的磨蹭。
「你不該誘惑我。」他嘆息。「老天,你好香……我從剛剛就一直想踫你,你不該給我機會。」
她立刻被他摟進既濕又熱的懷抱中。
幾個移動間,轉到大樹之下,他將她困在自己與大樹之間。她浴後淡淡的香氣讓他憐惜,也讓他忍不住想把一天的汗息擦到她身上。
……
那晚起,夜間散步變成一種習慣,也是一個不說出口的秘密。
每晚飯後,管時鋒會過來,帶江心瑀去散步。
他沒說什麼原因,她不需要任何理由,彷佛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有時江心瑀會想,她在發什麼神經?每次跟他走,都是默許他帶她到隱密的地方親熱,默許他擁有她更多。
他們總是規規矩矩的走出診療室,途中遇到人會打聲招呼,他親切得如下工後任何時間的工頭,她拘謹得一如來到福家村的每分鐘。
可轉入無人的林間,一切禮數消失,兩人立刻投入彼此懷中。
像遲來的青春期終于到了,又像一層桃紅迷霧罩在兩人之間,她不想逃。
十七、八歲時,同學開始談戀愛,她冷眼旁觀,不懂跟男生混在一起有什麼好,約去圖書館念書,從來不是念書,打情罵俏,互相抬杠,說的話傻兮兮又不投機,無聊得很,她情願讀書。
她沒為誰心動過,也看不懂男女游戲。
她現在才知道,跟男人在一起,可以是一種娛樂,一種美好,一種渴望,接吻的感覺非常棒。
那種暗潮涌動讓她期盼,也讓她緊張。
是今晚,還是明晚,或者哪一天?但願他痛快說了,解除她的緊繃。
可他心里分明掐了個日期,卻不願說,她也倔強的不想問。
江心瑀看著桌上的小時鐘。今晚管時鋒來晚了。
門上傳來輕敲,才想著,人就到。
已經洗過澡的管時鋒,穿著一條亞麻長褲、一件白襯衫出現。扣子只扣到胸前,他看來有別于白天的精悍,一派瀟灑。
他說,「知道我為什麼穿襯衫嗎?」
她搖頭。
「我想拐你解開我的扣子。」
江心瑀頭猛然一揚,「我才不會……」
他自顧自的說,「一次一顆,下一次,多一顆。」
這一晚,掌心踫觸到的一切,令她開始期盼那一天。
別有心思的,不只他們兩個人。
下山日逐漸逼近,也意味著解放就要來臨,空氣中彌漫一股緊繃氣息,整個工班蠢蠢欲動,某些野性的騷動如何也按捺不下。
江心瑀有種回到國高中的感覺,賀爾蒙格外濃郁。工班中,幾個比較年輕的小伙子直盯著她,愈來愈大膽,以眼神描繪她的腰線,完全不怕被她發現。
意識到不對,她刻意錯開吃飯時間。
可對方有心來找,一定找得到空隙。當她月兌離胖嬸與女人們的視線,回到診療室候命,魏哲辛又去跑腿時,一個工人找來了。
「醫生,我肚子痛。」他說著,隨即撩起衣擺,將褲口往下拉。
她拿出專業面對,「吃壞肚子嗎?」
「不是。」
她眉目肅冷。「想上廁所就快去,記得帶衛生紙。」
他握住她的手,「你一定也很寂寞……」
「把你的嘴放干淨點。」
「你憑什麼命令我?」
「我是醫生。」
那工人嘻皮笑臉,「可你也是女人……」
「你確定要惹火這片山區唯一的醫生?」她冷冷的問,「你見過阿賴摔傷,能不能打包票,哪天不會傷成那樣?要是你敢踫我,哪怕只是一根小指頭,從今以後,我會讓你在必須治療的時候,過得很痛苦。」
那眼神透著一絲絲冷酷,竟令小伙子背脊生出一片寒意,不知覺間松了手。
「你……你不能那樣做。」
「誰說不能?必須救你時,我會粗粗魯魯,給你的止痛麻醉藥永遠少一半,你不會死,我也不違反任何規定。」
「痛的時候我會大叫,讓所有人知道。」
「反正是你在痛,關我什麼事?」
「你是醫生。」
「代表我有醫術,不代表有醫德。」江心瑀不但沒後退,反而上前一步。「再說,我走的是實驗室路線,你以為我拿什麼做實驗?」
小伙子微微畏縮的問,「人?」
「小白鼠。」
小伙子背一挺,「有什麼好怕的?」
她面無表情,「听過斷頭采血法嗎?」
「那是什麼?」
「一種采集血液的方法,可以快速有效的取出血液,檢驗數據。顧名思義,就是把實驗動物的脖子切斷,采集血液。」她轉身去抄寫一份藥品目錄,邊說,「小白鼠是我親手飼養了幾個月,從剛出生小小的一只,養到胖胖的、軟軟的,非常可愛,可到了必要時,我會眼也不眨的將它斷頭。」她仰起頭,眼神射去,「你覺得我會對你顧忌什麼?」
「……」
「我多得是辦法整你。」她放下筆,將雙手舉到他面前,張了張,「下次動歪腦筋之前,先想想這雙手可以為你做什麼。」
管時鋒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話。
她竟能如此冷靜的面對一個小伙子,還不用動到一根手指頭,就讓對方自動退走,他真是小覷了她。
他走進門。
從他臉上的神情,江心瑀猜到,他听到了那一切。
「只能說,佩服。」
她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護我自己。」
「我說過,女人要適時示弱才可愛。女人,你該向我撒嬌了。」
「才不要。」她抗拒,「你愈要我這樣那樣,我愈不想讓你如願。」
她倔強的樣子好可愛,他直接把她摟進懷里。
「你干什麼?」她要扭開。
「別躲,現在你需要這個。」
「哪個?」
他低頭朝她咧嘴一笑,「我的擁抱。你害怕,對吧?」
她身上有小小的顫抖,指尖微有些冷。他知道她其實會怕,只是嘴上不說。
這個女人到底為什麼這樣倔強啊?為什麼不肯老實承認,她需要他?
「大言不慚!」江心瑀小聲罵著,卻矛盾的偎近他。
她的確怕,怕那工人二話不說便跳到她身上。他那雙眼楮讓她毛骨悚然,那片被她極力拋在腦後的黑暗險些再度降臨。雖然她看起來冷靜,可那是全力控制的結果,事實上,她是強忍住恐懼,才說出那番嚇退他的話。
幸好奏效了,更幸好阿鋒就在外面……她安心的想著。
「你怎麼會來?不是上工時間嗎?」
「阿辛在外面听到了,跑到辦公室叫我。」他低頭問,「我每晚對你這樣那樣,你卻沒說過那番殺小白鼠的話,不打算說出來嚇嚇我嗎?」
「不。」她把臉埋在他胸口,吸啜他濃厚的男子體息。「我怕把你嚇走。」
管時鋒咧嘴笑了。
這是他听過,最動人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