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王爺!」派遣出去的宮婢忽然匆匆返回,氣喘吁吁地道︰「太皇太後和淑太妃正往藕花香榭來呢,您……您……」
「那我就躺躺吧。」他微微一笑,彷佛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褪了外袍,只著雪白的中衣倚在臥榻之上。
「她?」淑太妃不太放心地道︰「雖說薛司祭有通靈的本領,可畢竟欽天監的經驗多些……」
「這丫頭比欽天監的人厲害,」太皇太後卻十分堅持,「無憂,你也正好見見這位薛司祭,她小小年紀卻有些本事。雖然不像法師那樣驅妖降魔的,可她說的話總是八九不離十。」
呵,他這算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嗎?演這一出戲就是為了避開她,結果,卻迎頭撞上了……
翟無憂只覺得全身微顫,從小到大,什麼風浪沒見過,可這一瞬間,卻讓他連腳趾都發涼。
他自視聰明蓋世,眼下卻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應對之策,只能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緩緩地、緩緩地,像一縷月光,靠近他的榻前。
他初時垂著眉眼,不敢與她四目相對,而當他終于鼓起勇氣抬起來頭,卻發現她如此平靜。
呵,他果然猜得沒錯,她早已知道了他的身分。
他只是惋惜,沒能把這個秘密守住,從今往後,這世上再也沒有「長樂」了……
「臣下給肅王請安。」薛青竹施禮道。
翟無憂忽然有些心酸,她這般生疏地喚他,好像從來不曾認得他。
就像作了一場美夢,他們一直努力維系著,就怕讓自己醒來,可是現在,終于還是醒了……有些事情,注定了無能為力……
「青竹,你快給無憂瞧瞧,他是不是撞見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怎麼這節骨眼上就病了?」太皇太後道。
薛青竹靜靜地看著翟無憂,目光像夜晚的山泉一樣,默默流淌,冰涼觸肌,令人不知她在想什麼。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她也有他看不透的時候。
「太皇太後,」半晌之後,她方才開口,「恕臣下直言,王爺只是不想去賞月宴而已。」
「什麼?」太皇太後一怔。
「什麼?!」淑太妃亦是一驚。
「怎麼……」太皇太後連忙看向翟無憂,道︰「無憂,你是……不願意見煥月公主,故意裝病?」
「不,不是煥月公主,」翟無憂忽然答道︰「孫兒不想見的,另有其人。」
「誰?」淑太妃詫異地追問。
「一個我見了,她就永遠不再理我的人。」他意味深長地答。
所有人都是疑惑,惟有薛青竹知道這神秘的答案。
一切已經揭穿,眼前的一切坦坦蕩蕩了,他們倆的心也瞬間空了。
就如他們所料,「長樂」和「薛司祭」的友誼會隨著真相的曝光而破滅,就像被黎明沖掉的夜色,被秋風吹散的寧夏。
記憶中那個在溪畔請他吃野山莓的姑娘不復存在,那張對他甜甜揚笑的清麗面龐,他再也看不到了……
薛青竹一直在想,有朝一日,他的身分揭穿的時候,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沒想到,竟是這樣。
沒有什麼激烈起伏的情緒,一切就這樣淡淡地結束了,正如她初識他的那個下午,他在雪白的日光下走進她的攤子,普通的相遇,平凡的結束。
宮里並不大,但自那天開始,薛青竹就沒有再見過翟無憂。
听說,他一直稱病,後來移到了宮外休養。太皇太後與淑太妃替他隱瞞了真相,畢竟他也不肯說出他不想見的人是誰,再加上翟無雙從中調和,煥月公主就算心有不甘也不好多說什麼。
說來,當初不想讓他戳破謊言的人是自己,現在親自把兩人逼向現實的也是自己,終究她是自私的,在太皇太後喚上她一起前去看望他的時候,她忽地想,長痛不如短痛,她不該再放更多不該有的心思了。
她覺得自己就像作了一個夢,夢中那個叫做長樂的男子只是虛幻而已。如今,他是肅王,一個遙不可及的影子。
有時候,路過藕花香榭,她仍會忍不住想進去看一看。但她知道,如今那里已經不是她能踏足的地方。
大概過了半個月左右,她忽然收到了一封信。
拿到信的時候,她本來一陣驚喜,以為是翟無憂約她一敘,誰料,卻是父親寄來的。
奇怪,父親早就當沒她這個女兒了,把她送到無極寺里從不過問,這會兒怎麼會忽然派人寄信來,而且,還知道她在宮中做了司祭?
換成從前,她是絕不理會的,但眼下,她卻忽然心生好奇,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決定出宮一趟,回家探個明白。
而出了宮……或許,還能遇見他呢……
呵,本是他欺騙了她,怎麼反倒像是她對他依依不舍似的,還萬般惦記,糾結于心。她真的好沒出息。
回家的路她還記得,叫了馬車一路行去,薛家莊子依舊是她兒時的模樣,順著田野小路,垂枝滿徑,便可見那深紅色的大門。
「大小姐!」一個老僕見了她,居然也還認得,連忙將她請進門去,「你回來得正好,再晚,夫人恐怕就要被老爺打死了!」
夫人,哪個夫人?
她好生迷惑,匆匆跟那老僕步至中庭,見到廊柱下果然綁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婦人。
婦人正聲嘶力竭地求饒呼喊,薛員外手持一條長鞭,鞭鞭抽打在那婦人的身上。
「你說、你說,為何要做那等事來陷害玉漱?!」薛員外正兩眼通紅,怒吼道。
「老爺,是妾身一時糊涂……」婦人哭道,「當初妾身的確是嫉妒阿玉,才出此下策,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老爺就寬恕妾身吧……」
「一時糊涂?玉漱就因為你一念之惡,葬身火場,我們薛家莊也因為你背上了弒君的罪名,這些年來一直被朝廷監視,不得自由,叫我怎能饒了你!」薛員外厲聲喝道。
這婦人……這婦人……便是父親的正妻,當年蠻橫跋扈的大娘嗎?
薛青竹瞪大了雙眸,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青竹?」薛員外抬起頭來,瞧見了她,霎時滿臉激動,「青竹,是你嗎?!你真的回來了?!」
薛青竹強作鎮定,上前微微躬身道︰「父親,女兒回來了。」
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回家的情景,盼著替娘親沉冤昭雪,揚眉吐氣的一日。卻不料,是這般。
「父親,發生了什麼事,為何要修書喚女兒回來?」她淡淡看了一眼那跪著啼哭的婦人,「為何要為難大娘?」
「女兒,當年為父真是錯怪你母親了,」薛員外老淚縱橫,「真不該听了這毒婦的話,犧牲了你母親……」
「怎麼,當年的事真相大白了嗎?」她一怔。
本以為,回家的路千難萬險,誰知卻在忽然之間,重山化為平地,什麼都解決了,煙消雲散了?
她就像在柳樹下作了一個夢,一覺醒來,整個世道都變了。
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年,是這毒婦聯同她娘家兄弟,陷害了你母親,」薛員外悲慟地道︰「怪為父太糊涂,居然相信了她的話……」
「真是太糊涂嗎?」薛青竹不由得冷笑,「是當年父親您太想月兌身吧?」
薛員外一怔,「女兒,為何……這般猜疑為父?」
「當年的事,就連我都知道是何緣由,惟獨父親不聞不問,縱容大娘和她娘家兄弟,欺負我娘親!」薛青竹憶及往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著,「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娘親是微賤的算命師,比不得大娘能助你振興家業!」
「女兒,冤枉啊……」薛員外滿面尷尬,結結巴巴辯解道︰「我待你母親的確是真心的,沒能護她周全,實在令我愧疚,這些年來常常夜不能寐……」
「或許您對我娘親是有幾許真心,但比起她的死,這些真心又值幾個錢呢?」薛青竹緊盯著薛員外,「奇怪的是,您忽然轉了性子,不僅修書催我回家,還毒打大娘,鬧得天翻地覆,這其中到底有何蹊蹺?您又是如何知道,我如今人在宮中做了司祭?」
「這……是听無極寺住持說的……」薛員外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父親,您也應該听說過,我娘親有讀心的本事,」薛青竹冷冷地道︰「她也老早把這本事傳給了我——當著我的面撒謊,您就不害怕嗎?」
「女兒啊……」薛員外無言以對,大為汗顏,「的確,為父不該瞞你……」
「說吧,做這場戲,到底給誰看呢?」薛青竹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假意大聲哭嚎的薛夫人。
「肅王日前親自召見為父……」薛員外道︰「他說,因先帝遇刺一事,我們薛家一直受朝廷猜忌,如若為父能還你娘親一個清白,他會跟皇上求情,寬恕我們薛家……」
翟無憂?原來是他……
這擺明了就是要幫她,是因為欺騙了她,而想贖罪嗎?
青色的天空中飄著幾縷淡淡的雲,恰似她的心湖,蕩起淡淡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