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薛青竹從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會以女官的身分回到無極寺。住持見了她,先是無比錯愕,隨後努力擠出一張笑臉,躬身相迎。
「本司祭奉太皇太後口諭,前來寺里為後宮諸位娘娘點祈福燈,」薛青竹刻意道︰「順便,也替我故去的娘親點一盞吧。」
「是是是,」住持連連點頭,「司祭大人這邊請——」
「本司祭在寺中多年,承蒙住持照顧,」薛青竹又道︰「離開寺里的這段日子,也頗為想念那後山的小屋,可否許我回去瞧瞧?」
「這……」住持卻面露為難之色,「司祭有所不知,這後山的小屋……沒了。」
「沒了?」薛青竹驚訝,「怎麼會沒了?」
「自從司祭走後,那後山便挪給有琴居士居住了,皇上還特意派人替居士修建了處所,如今後山亦不是司祭當年在時的模樣了。」住持答道。
有琴居士,就是那位「帝師」有琴南嗎?呵呵,說起來,她還與對方有過一面之緣……
「那我就隨意到後山逛逛好了,」薛青竹道︰「保證不打擾有琴居士清修便是。」
住持不置可否,卻也不敢阻擋她,當下,她點了祈福燈,獨自往後山而去。
已是秋天,山林里滿是染紅的楓葉,陽光透過葉子照耀下來,四周一片紅彤彤的顏色,明艷之極。
薛青竹已經好久沒有呼吸到草葉的芬芳了,這一年多以來,在市井間顛沛流離,飽嘗辛苦,完全比不上在這山中自在。只是,她不能一輩子待在這里,既然一直想到外面去看看,總不能後悔……
行至溪邊,瀑布如往昔清澈,嘩嘩地傾泄下來,濺起銀色水花,激蕩著溪中倒影,像是灑下了滿天的星。
薛青竹覺得像有微雨紛紛,濡濕了她半邊面頰,在秋日的暖陽照耀下倒不覺得冷,反而無比清新。
「太皇太後命司祭出宮辦事,想不到,司祭卻獨自在此逍遙!」忽然,一個聲音打擾了她的清靜。
薛青竹嚇了一大跳,抬頭一看,竟瞧見長樂站在不遠處的大石之上,微笑地望著她。
他怎麼會在這里,何時來這里的?她怎麼沒早點發現……
薛青竹有些尷尬,理了理亂發,輕咳兩聲,「原來是你啊!你可知道,林中有山魅,別隨便亂跑,當心把你逮住,生吞活剝!」
長樂哈哈笑起來,彷佛覺得她的樣子十分可愛,「我奉王爺之命前來,若被山魅逮了,也無可奈何。」
「肅王派你來做什麼?」薛青竹頗好奇。
「探望有琴居士。」長樂指了指林葉掩映中的一所華廈,只見那里露出紅牆綠瓦,琉璃一般的屋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有琴居士可真不愧是帝師啊!」薛青竹驚嘆道︰「听聞皇上特意為她在此建了住所,想不到,如此華美,倒勝過許多宮院。」
「皇上是她一手帶大的,自然要孝敬她老人家。」長樂道。
「听听你這語氣,好像有琴居士已經一把年紀了似的,」薛青竹努努嘴,「人家不過二十出頭,漂亮得很。」
「哦,你見過她?」長樂挑挑眉。
「當然,」薛青竹重重點頭,「無極寺是我的地盤,凡是近年曾在此待過的人,我都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長樂似對她的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索性從大石上跳下來,「你倒說說,清楚什麼?」
他的身姿十分矯健,巨石高聳,他竟輕輕一躍,落地無聲。何況,這溪邊滿是鵝卵石子,一不小心,腳下便會打滑。
「喲,你功夫不錯嘛,」薛青竹贊嘆,「之前你說是王爺的門客,我還以為你是個文弱書生呢。」
「宮闈險惡,誰不會點功夫防身呢?」長樂莞爾,「就連我們王爺,也會幾招。」
「你為何要打听有琴居士的事?」薛青竹瞧著他,「不是想搞什麼鬼吧!」
長樂一時間竟有些語塞,「不過是替王爺打听打听。」
「王爺?」薛青竹更加狐疑,「好端端的,肅王打听有琴居士的事做什麼?我懷疑是你小子居心不良,莫非……你喜歡有琴居士?!」
「胡說八道!」長樂避開她的目光,「我與有琴居士不過數面之緣……王爺與她從小一塊長大,她離宮後,自然頗為關心,打听一下有什麼稀奇?」
「哦——」薛青竹益發覺得他神情古怪,像在撒謊。
通常人被拆穿謊言後,會惱羞成怒,方才他那「胡說八道」四個字,明顯藏著怒火。
「我覺得,有琴居士肯定有相好的了!」薛青竹試探地道。
「什麼?」長樂臉色微凝,「為何這樣講?」
「曾經有一個貴公子給我銀子,叫我撒謊騙有琴居士回宮里去,我覺得那準是她的相好。」薛青竹道。
「哦,」長樂眉心略略舒展,彷佛早已知曉她透露的這個秘密,「你知道那公子是誰?」
「宮里的什麼人唄,看那模樣,地位不低,或許,也是什麼王爺之類的吧。」薛青竹道。
「你覺得有琴居士可喜歡那人?」長樂接著問。
「相當喜歡吧,否則也不會巴巴地回宮里去了。」薛青竹笑,「你們王爺看來是沒什麼希望了。」
說起來,這有琴南也十分奇怪,當初好像是為了躲避宮中什麼人,跑到這無極寺來清修,後來又像是牽掛著宮中的什麼人,乖乖地回去了。可現在……怎麼又從宮里搬出來了?
反反復覆,何必呢?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真讓人好奇!
「我說了,王爺只是把居士當做紅顏知己,並無男女之情。」長樂皺眉答道。
「真的嗎,一點點也沒有?」薛青竹盯著他的眼楮追問。
「世間男歡女愛,從來只是短暫,」長樂的回答中帶著些許禪意,「惟有知己之情,方能長存。」
他這話說得文謅謅的,她有些不太明白。她總覺得,肅王與有琴居士之間,非同一般。這個叫做「長樂」的小子,也非同一般。
管他呢,來日方長,總有一天,她能找出答案。
听著潺潺溪水之聲,薛青竹如此想。
「咦,這紅紅的果兒是什麼?」長樂忽然指著溪邊一處的草叢道。
「咦?」薛青竹順勢望去,眼中不由得流露詫異的神情,「這是……野山莓。」
「什麼?」長樂頗為好奇,「可以吃的?」
「當然啦!」薛青竹踱到草叢邊,彎腰摘了兩顆果實。
野山莓在太陽下透出晚霞般的紅色,誘人垂涎欲滴,難得的是還散發出一股天然果香,沁人心脾。
薛青竹咬了一口,滋味甜中帶著微酸,正是小時候喜愛的味道。
「給你,」她將另一顆遞給長樂,「你也嘗嘗吧。」
長樂把果實塞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嚼了兩下,先是蹙著眉頭,隨後,卻面露驚喜之色。
「好吃!」他稱贊道,「比起宮里的瓜果,別有一番滋味。」
「你雖然是個門客,看來自幼過得還不錯,這種山野之食竟像是第一次品嘗?」薛青竹側頭腦袋打量他。
「我……跟著王爺,什麼好吃的沒有,也不是我天生嬌氣。」長樂呵呵笑道。
「小時候,我能吃到野山莓,已經算是最高興的事了。」薛青竹眉間顯露些許黯淡,幽幽道。
「怎麼……」長樂一怔,「你也是大戶人家出身,不至于如此吧?」
「我娘是妾室,在家一向低聲下氣的,吃穿皆不敢多用,」薛青竹耐心地解釋,「小時候我嘴饞,常因此被大娘責罵,我娘總是帶我出來,采些野果子給我當零食……」
長樂靜靜地听著,初時猶有笑意,漸漸的,眼中聚滿憐憫之色。
「每次吃著這野山莓,我都會想起我娘,」薛青竹的指尖在草叢中輕輕撥弄,「我很喜歡這樣的滋味——」
「改天我請你吃大紅莓!」長樂當即道︰「燕國進貢的,好吃得不得了!」
薛青竹笑了,她不過隨便說說童年往事,倒讓對方如此同情,可見長樂真是一個性情中人。
「野山莓換大紅莓,我真是值了。」薛青竹又摘了一捧那紅艷艷的果實,塞到長樂的手中。
溪畔清風徐來,楓紅日暖,她忽然生出一絲愜意,彷佛是這一年多的顛沛流離日子中,惟一的閑暇時光。
太皇太後一大早便來傳召,這讓薛青竹有些詫異,直覺告訴她,宮中一定發生了什麼天大的急事,但無論如何,她得學會安之若素。
行至宮門口,便听見太皇太後爽朗的笑聲,倒似開心非凡。那笑聲中,夾雜著女孩子的嬌喃軟語,在這平素寂靜的宮中倒不常見。
薛青竹透過簾子,隱約看到一個身穿紅色宮裝的少女倚在太皇太後身邊,正撒嬌著。看樣子,她必是哪位王侯之女吧?
「薛司祭到——」宮人通傳道。
「薛司祭,就是那個很靈驗的薛司祭嗎?」那紅衣少女興奮地道︰「快叫她進來!」
簾子拉起,薛青竹剛剛邁進殿內,那少女便快步過來,拉著薛青竹上下打量。
「呀,我還以為薛司祭是老太婆,原來,跟我一般年輕。」那少女笑道︰「听說你很會算命,也替我算算啊,看幾時我才嫁得出去!」
「無雙!」太皇太後喝斥,「一個姑娘家,哪有這樣說話的?也不害羞!」
「害什麼羞啊!」那少女不以為然地道︰「我不問,你們想必也老早替我問過了吧?與其如此,還不如我自己問!」
「薛司祭,這是永安公主。」一旁的宮人小聲提醒道。
薛青竹一怔,她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永安公主翟無雙居然近在眼前。
提起這位公主,宮中傳聞諸多,只知道她是先帝最最寵愛的女兒。一般惟皇子擁有封地,可她卻與皇子相同,向先帝求得了東嶺一帶的富庶之地,比肅王翟無憂還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