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莫名地悶疼,說不出的難受感在翻騰,反胃欲嘔,余觀止見狀,連忙上前,手忙腳亂抓來垃圾桶,她不由分說地狂嘔了一陣,吐得昏天暗地。
余觀止輕輕替她拍背,待她稍微好轉,才將她移回枕間,抽來兩張面紙,卻見她緊閉著眼,淚水不斷地掉,他心下有些慌。
「很不舒服是不是?我去叫護士——」
「不要……」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有多狼狽,緊閉著眼逃避現實。
就算要見面,也要光鮮亮麗,向他昭示離開之後的她過得有多好,而不是現在這種處境,狼狽又糟糕,難堪得想死!
她一點也不想看見他,更不想被他看見。
「可是你……」他很清楚這女子個性有多倔強,但現在真的不是耍個性的時候。
「我只是——眼楮不舒服,隱形眼鏡……」
「好,你忍一下。」他趕緊抽兩張面紙擦拭她臉上的淚水,再撐開眼皮,幫她取下兩眼內的隱形眼鏡。
「有沒有好一點?」
「……嗯。」
他將取下的隱形眼鏡置入鏡盒內,再放進她隨身的包包,看見里頭有簡易的卸妝用品,于是道︰「我順便幫你卸妝,醫生說你傷到骨頭,左手暫時不能動,化妝品留在臉上太久對皮膚不好……」
突然想起她討厭別人叨念,遂止了口,專注于替她卸除臉上的妝容。
他沒幫誰卸過妝,動作不太順手,但是以前在他那里留宿時常看她做,久了多少也知道程序。
雖然做來格外生疏,但他每個動作都謹慎而仔細,有耐性地重復確認每一道化學物都沒有殘留。卸去精致妝容後,那張明媚絕麗的容顏,少了點平日難以高攀的冷艷,多了幾分惹人憐的荏弱。
記憶中,她總是挺直腰桿,自信自傲,美麗得教人難以逼視,極少如此刻般,躺在病床上,蒼白容顏流泄一絲脆弱……
他瞬間呼吸一窒。
要命地發現,無論是哪一種,都教他心旌震蕩。
一直都知道,她美麗得教他難以呼吸,無論再過多少年,他都無法不心動,不同的是——
如今的他,已經不會再讓一時的情動,沖昏了理智,盲目地陷下去。
他移開視線,冷靜地開口︰「醫生要我轉達,你明天早上九點進開刀房,你看看要聯絡哪個家人過來,幫你簽同意書、辦住院手續。」
她似有若無地點了一下頭,氣氛沉寂下來,場面頓時有些干。
舊情人在醫院狹路相逢,似乎說什麼都不對,要敘舊場合不對、要問好顯得更瞎,都傷成這樣了是能好到哪里去?
于是他尷尬地啟口︰「那……我在隔壁,有需要再叫我一聲。」
他回到未婚妻身邊,拉上隔簾,她動也不動,沒朝他多瞥一眼。
要離開的人,她絕對、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她,楊幼秦,再也不求任何人了。
隔天清晨,章宜姮的母親來接手,余觀止回去上班,說好下班再過來。
楊幼秦在進開刀房前用手機撥了通電話,電話接起時,另一頭的大堂哥聲音微啞︰「幼秦嗎?」
「對。大堂哥,我吵醒你了嗎?」楊伯韓作息規律,她還特地等到八點才打,應該不至于打擾到他的睡眠才是。
「沒,是整晚都沒睡。」
「怎麼了嗎?」
「樂樂出了點狀況,剛剛才從手術室出來,流好多血,我快被她嚇死了。」
「怎麼會這樣?那她現在——」
「就倒霉遇到一個變態神經病,大腿白白挨了一刀……算了,一言難盡,反正現在沒事了。」突然想到什麼,回問︰「對了,你這麼早打給我干嘛?」
「……沒事。只是問問你最近和大堂嫂過得怎麼樣,想約個時間去找她玩。」
「我這陣子大概都會在醫院照顧樂樂吧,你想找她的話,到懷仁醫院來。」
「嗯,我再看看。先這樣,掰。」
接著,她改撥楊季燕的手機。全世界就她最閑——
電話響了很久,沒人接。
過了三分鐘,對方主動回撥給她。「楊幼秦,你找我干嘛?」
另一頭收音斷斷續續,她本能問︰「你在哪里?收訊好差。」
「就阿磊啦,說要把年假用一用,就排好行程約我去度假。我現在在山上的民宿小屋喔,剛剛看完日出回來,超美的,我把照片傳給你——」
「……」她看了看天花板。「你不是說你們只是哥兒們?」
「對呀,哥兒們,所以要有福同享啊。」
「……」哪一國的哥兒們會將所有的假期用在對方身上,單獨約度假兼過夜?買房子第一個問對方意見、考慮對方的喜好?她大小姐毫無金錢觀,人家早早便把她當自己的責任往肩上攬……這種哥兒們哪里有?麻煩找一個給她好嗎?
「唉喲,阿磊在叫我了,我們等一下還要坐船去看海豚,沒空跟你喇賽,有什麼事快點講!」
「……沒事,我逛街看到一款限量表很好看,問你想要什麼顏色。」
「有男表嗎?阿磊表前陣子壞掉了,他喜歡黑色的。」
「你去吃大便啦!」送自己男人的東西還要別人跑腿買單!她承認自己在遷怒,被這一天到晚不自覺放閃刺激人的二百五搞得情緒惡劣。
「是你自己問的還生氣,大姨媽來喔?」楊季燕低噥,了不起賬單留下來她自己付咩!
楊幼秦張口欲回,隱約听見另一頭男人喊她的聲音,又咽了回去。「快滾、快滾,過你的兩人世界去,不跟你講了。」
掛了這通電話,她盯著手機發愣,指月復移向通訊簿第三個名字,卻一直沒按下去。
每個人都有生活要過,就算是最無所事事的季燕,也有她自己的交際圈,心里放著很重要的那個人,生活便有了重心,誰會像她,日子過得空晃晃的,蒼白失焦得像一抹人間游魂。
猶豫再猶豫,最後還是把手移開,沒去按下撥出鍵,不願造成堂哥們的困擾。就算他們待她再好,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並不是他們的責任。
余觀止傍晚過來的時候,楊幼秦已經開完刀,還在昏睡中。
看看床畔空無一人,轉而問未婚妻︰「她家人還沒來嗎?」
章宜姮欲言又止,表情很心虛。「我……偷听了一下她講手機,她好像沒有什麼可以來照顧她的家人耶。」
余觀止沒搭腔,斂眉凝思。
交往時,曾听她提過,父母已經離異,各自再婚,不方便將她帶在身邊,她未成年前的監護人是大伯父,她又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姊妹,身邊最親近的一、二等直系血親應該是沒有。
他當時听了,心里有些難受,她卻笑容燦爛,一臉無所謂地告訴他,伯父很疼她,其實跟親生女兒沒兩樣,堂哥們也對她很好,她每次都拿季燕欺負著玩,在家里是橫著走的,像女王一樣。
她向來只跟他說那些快樂的事,讓他看到的是人人欣羨、天之驕女那一面,但其實——
他當時並沒有想到,真正出了事,能讓她理直氣壯依靠的人,有誰?
醫院的值班人員走來,告知他兩位病患要轉入普通病房,目前單人房從缺,要等到後天才有空床位;雙人房目前有兩間,想問問他們的意思。
「那,暫時先將我未婚妻和楊小姐安排在同一間病房好了,等楊小姐醒來我會再問過她,如果她有其他想法再做調整。」他偏頭詢問︰「宜姮,可以嗎?」
章宜姮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楊幼秦身邊沒人照應,同病房的話多少能幫上一點忙。
「好,那暫時先這樣。」
兩人移入普通病房後,楊幼秦一直睡到半夜才醒來。
余觀止听到輕微的聲響,起身察看。
「幼秦,你想要什麼?」
「水……」喉嚨好干、頭好暈、傷口痛,連移動都好困難。
余觀止倒了半杯水喂她。「晚餐時你還在睡,我留了幾塊面包,你餓的話先吃一點填填肚子。」
他稍微調高病床,拆開包裝將一切打點就緒,方便她進食。
她其實沒什麼胃口,只是他說、她便照著做,懶得再動腦思考。
「還有就是……」他站在床側,凝思了下才開口。「下午醫護人員有來問過病房的事,當時你身邊沒有其他人,我就自作主張,先將你和宜姮安排在同一間病房,你——」
「你不要誤會!我男朋友人剛好在國外出差,趕不回來,他對我非常好,也很關心我,我是怕告訴他,他又趕不回來,反而讓他更焦慮,所以——」
他沒有搭腔,只是定定看著她,看得她莫名弱了嗓。
他其實沒有多說什麼,讓她的防備顯得過于敏感又尖銳。
所幸,他也沒在這話題上打轉,輕巧地帶過。「既然如此,我想說安排在同一間病房,多少能照應得到。」
「我早上有問過護士,請的看護明天就會過來。」她不會一個人,無人照料。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想換病房?」
楊幼秦仰眸,望進他平靜的眸底。
他難道,一點都不想避開她嗎?前任男女朋友的身分未免太尷尬,何況當時又是那樣不歡而散,她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想再見到她,最好有多遠避多遠,為什麼他可以表現得這麼淡然,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後天中午過後才會有單人病房空出來,在這之前得暫時委屈你和宜姮共享一間病房。」
她不是那個意思……
感覺好像……她有多嫌惡他們、極度不想與他們共處一室,真的不是那樣。
對方似乎並不介意,只是笑了笑,沒再多言。「那你休息吧,不打擾你了。」
「觀止!」她月兌口喊了出聲。
「嗯?」他回眸,溫溫地,口氣不冷不熱,真的就好像只是許久未見的舊友,沒太多復雜心思,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太多,庸人自擾。
「那個……對不起,害你未婚妻受傷。」她一直記得,他趕到急診室時說的那些話,他在意的那個人受傷了,為了她這個不相干的外人,讓他很不開心。
「沒關系,宜姮不怪你,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她連忙表明︰「醫藥費我會負責,還有——」
「幼秦!」他淡淡打斷她。「不是錢的問題,這件事到此為止,不用再提。」
楊幼秦怔怔然,看著他轉身走開。
她當然知道不是錢的問題,因為真心無價,再多的錢,都彌補不了他當時恐懼、擔憂的心情,她只不過是想表示一點誠意而已,並且抱歉害他心愛的人受傷……
大概在他眼里,她就是那種頂著高傲姿態,永遠只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從不懂體恤他人心情的嬌嬌女吧!
她咽回喉間的硬塊,閉上眼楮,不去看他背身而去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