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真大……逢魔時刻要到了呢……」唯安看著窗外昏暗不明的天光與紛紛亮起的路燈共同撐起的光明。
即使如此,在驚人的雨勢下,她也只能看見外面緩慢而過的隱約車燈。
撐著傘的路人如同被沖刷的人形剪紙,模糊不清地自窗外匆忙掠過唯安迅速收回視線。她不怕看恐怖片,但今天總有一種外頭是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一杯拿鐵喝光了,草莓蛋糕也早吃光了,雨勢都還沒有減緩的跡象唯安只能拿著化妝品的宣傳單研究。
說起來,她還沒有化妝過;以前小寶也不懂這些,他能記得女生的內衣褲就了不起了。
桌上放著手機,她有時看看宣傳單,有時又刷一下魏安的自拍欣賞一下。進咖啡廳避雨的人愈來愈多,讓她不得不挪動沉重的背包,與人共座。人多才好像菜市場一樣吵,她比較安心。
哪怕有人頻頻對她黑色的花媽頭投以崇高的敬意,她也是端著氣勢坐在這里,絕不捂臉跑走。
就是有點冷,她想。明明穿著他的軍綠色大衣,還是有那麼點寒意。
小寶從小時候就開源節流,只要有支出,大筆的一定是用在她身上,用得她部不好意思起來,于是習慣借他的衣服來穿,反正她穿得下,不講究,小寶從那以後也盡量挑中性的衣服,到現在哪怕他替她衣櫃里加了許多衣服,她這是在第一時間去翻他的衣服。
在這個世界里,都已經有她習慣成自然的事了啊……以前她總是隨波逐流,如果她必須回佛牌,那必是神的旨意,她會想著「好吧,那就回去吧」,不排斥不抵抗,這樣才能在佛牌里知足常樂,自得其樂,不然她想她會離發瘋不遠。
現在啊……她指尖滑過手機里的照片。她腦海里浮現那天在別墅的長廊里與魏安剎那的照面。
對他而言,她已經是多年前的歷史了,他竟然還能在一眼間認出她來,尤其他明知道別墅里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徐思平在。
她又想起陸熙知父親那通電話里的反話。同居的女生跑了,他發現後大病一場,好不容易快要回到正常軌道了……魏安從頭到尾都沒有忘過她。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難道他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他比她還聰明,一定知道有些人事該放一定要放下,偏他就是放不下。
她湊近手機,盯著照片,微微噘著嘴喃喃道︰「都是你,害我也跟著放不下。我不想回去了,我不要回去了,我想在有你的這個世界,跑錯世界也無所謂……」她有點煩惱,萬一哪天真的不幸又回佛牌,八成在里頭會是一種生不如死的煎熬,她光想到就害怕。
最新八點文件的主題曲自她手機響起,短暫地打破咖啡廳里的老式音樂。她才接起來就听見魏安說道︰
「姐,雨大有點塞車,你再等一下,過了前面的十路字口就通了。陸哥在我車上,我們順道載他回去,他的輪胎爆了……那是什麼歌?」怎麼這麼清楚又老派?
「店里放的,听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歌,我本來想請店員放甜蜜蜜什麼的,她說那首老歌她們老板心血來潮,自己去錄制一首,就放這個月而已,要我們多多包容。小寶……明明我沒听過,但我有點耳熟,好像在哪里听過呢。」
電話那端沉默一下後說道︰「那一定是你在那里的時候听過,卻漫不經心沒記下來。」
陸熙知在車上,他就以「那里」代替佛牌。唯安也不是非要個答案,她嗯了一聲,要掛電話前,又听見他開口︰
「唯安,你听我說,雨太大了,車子停靠不容易,你先出來等一下,到時直接上車。」
「好啊。」
「那你馬上去結賬,手機我不掛,等你出了店門我再掛。」
這家伙是怕她沒錢付賬還是店員會欺負她?唯安一頭霧水,仍是拎起背包去結賬。
「不好意思,順便再給我一杯溫水,熱點最好。」她道。
「溫水?」手機那端也听見了。「你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有點頭暈想吐,可能店里太冷了。」
魏安嘆了口氣。陸熙知在車上,他也不方便多念她幾句,以前她是什麼病痛都沒有,現在這算不算原形畢露?底子沒有他想象中的好。他把她太冷歸在她感冒反反復覆上頭,一時也沒有想到其它。
「好了,長官,我一切順利出來了。風大雨大,就等著你英雄救美。」她撐起傘來。
他被逗笑了。「我馬上到。」掛了電話。
唯安深吸口冷空氣,掩嘴輕咳幾聲,精神轉好許多,另一個世界的錯覺也沒了。
有一輛黑色轎車,幾乎是臨時煞住,就在她的不遠處。
她疑惑瞟去一眼,車窗被降下來,一名三十出頭的男人往她這里看來。對上視線後,她才想起這男人有點眼熟,就是白手起家專訪的那個嘛。
真人跟照片差不多,就是此刻復雜的眼神讓人感到寒毛直立,那個男人嘴里動了動,口形是……
唯安?沒印象。她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背包里只有顏料跟畫具,隨時可以丟棄,她老覺得這個男人看她的眼神很詭異。
從電視劇來理解分析這個世界,她認為小寶所在的這個世界神經病不少,她得隨時找好逃生路線。
她目光不經意地繞了一圈,在看路線的同時,也在關注魏安的車到了沒,忽然間,她看見對街與她一模一樣的臉。
撐著傘,穿著套裝,一頭直發,跟上午鏡里的自己好像。唯安瞬間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這個女人是徐思平!
老別墅二樓後的女人,她記得。
她面上細微的表情,在車里的男人也看見了,循著她的目光他移到另一邊,也跟著面色遽變。
就這樣隔著街,徐思平一直注視著她。
唯安一直認為人是獨一無二的,再怎麼相像的人也會因為各有特色而不會被錯認,但在乍然看見的這一刻,她冒出了一個荒誕的想法︰小寶這八年沒有片刻移情過他真是火眼金楮!如果不要這個男人,她會有罪!
突然間,徐思平有了動作,她撐著傘,過街朝唯安這頭走來。
唯安第一個反應是這家伙沒上過小學嗎?她可是一路跟著小寶教科書學上來的,行人要走斑馬線,好不好?
緊跟著,唯安心思一頓,迅速抬頭看交通號志,同時她尖叫一聲︰
「喂喂!那個誰?卡車卡車!退回去!你找死啊!」
大雨滂沱,幾乎人人撐著傘,遮擋了部分視線,包括她與徐思平。
當她傘斜到另一角去,她才看見有輛卡車迎面急馳而來。
徐思平听不見她在說什麼,停了下來,專注地看著她。
大雨一直冰涼涼地下著,下到人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
唯安有點站立不穩,靈魂像抽離般,飄至高處俯看著自己。
她看見在大雨里,自己穿著老式連身過膝的衣裙,剛燙的頭發卷卷短短,一臉欲哭無淚地走到路口。
對街有個小孩跑著跑滑倒了,兩輛大車奔馳而來,沒有煞車的跡象,她大叫一聲,義無反顧地沖了出去……
明明她神智不清,卻又清楚地察覺自己丟下沉重的背包,一腳跨進車水馬龍里。
這一次,她一定可以做到的。
只要沒有瞬間的遲疑,她會比車子快一步拉開人的,這一次所有的人都會沒事,這樣的信念深植在她心里,讓她無法抵抗。
她死死盯著徐思平,跑進了車道中。
徐思平看見她的行為,明顯錯愕後,本能地放下傘往左邊看去,恐懼布上整張臉,她放聲尖叫起來。
在她終于踫觸到還在大叫的徐思平時,她心里松了一口氣,再一秒,只要再給她一秒……
緊接著,無數的喇叭、煞車聲、尖叫聲、撞擊聲前後紛亂地響起。
那個穿著連身過膝衣裙的唯安與她同時被撞飛,落回地面時跌在一塊,幾近重迭,鮮血迅速自她們身上流了出來……
她心里惶惶不安,情緒如隔著一層薄薄的紗面出不去,眼里也看不清,甚至全身使不出任何力量來。
她只想知道那是誰的血?她的?還是另一個?她不想死,她還要活下去……活下去……
朦朧的視野里,剌目的血色像被大雨沖刷而去,漸漸地自地面淡去,展露出它原燈的深綠色。恍恍惚惚叫她知徐思平剛剛出去不久……
別怕,唯安!?
爺給你接,不痛,很快就會結束了你還有一口氣在——爺爺知道你听得見。是徐家對不起你,爺爺一定會救你,你什麼都不要記住,你只要記得,要忍耐,別強求,這會讓你好過點,你從小到大沒做什麼壞事一直是個好姑娘,一定會有人能夠永遠留住你?爺會用盡全力瞞天過海。
「唯安!」
「小寶,別踫她,等救護車來!」
「救護車叫了沒?叫了沒?不對!不能叫救護車!扮!她不是……她不能……我不確定她的身體是不是跟我們一樣……」
「我想起來了,爸提過。」男人壓低聲音︰「小心點,我們冒險先抱她上車。爸有朋友在附近的小醫院,我們先過去檢查一下,唯安看起來沒有嚴重的外傷,如果沒什麼大問題,趁機也做個全身檢查,以後就不用怕了。」
唯安快合上的眼簾里只有下著雨的灰色天空,偶爾有男人的人影進入她的視線里,跟她說著什麼話她听不清楚。她無意識地喃著︰
「……爺爺?」
「姐,別怕,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有事的。」男人壓抑地說著。
她額頭被重重吻上,四周在晃動她一直看不清楚抱著她的人是誰,只知道這是一個試圖冷靜、但心跳快到她一直被驚醒的男人。
有一個人跟著走了過來,在大雨里,快速地拍了拍她的頭,她認出那是一只老人的手,上頭布滿皺紋,手腕以上被中山裝的袖子遮住,只能從衣袖看出這個老人不胖。
不怕不怕,唯安,我們成功了啊。你的命終于從那一天跳躍過無數歲月,于現在接續下去了?爺可以安心了。以後你要好好地保重,記得,不要嘗試記起過去,把我們都忘記吧。
一個將會有美好日子的人,是不會再回頭看過去的,以後,你要好好珍惜這個人對你無形的思念,仔細聆听他心髒的跳動。沒有他,爺爺遺憾一生。好了,爺爺走了。
唯安抬不起頭,只能看見老人肩以下的身體。老人走得很快,跟著他們邊走邊說,她才順著老人的食指,無神地看向她臉頰旁的胸膛,老人就已經毫不遲疑地繼續往前走,與他們徹底錯開。
唯安慢慢地合上了眼。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
輕柔的歌聲持續地牽引她的意識,當她徐徐張開眼眸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
這讓她想起她感冒的那幾天,魏安都在她房里工作陪她,偶爾他會放著這首歌讓她好入眠。
現在魏安應該也用著筆電陪著她吧?她轉著僵硬的脖子看著四周,發現這是一間單人病房,只有一小盞燈在亮著,而房里空無一人。
她試著坐起來,側腰卻痛得她月兌口叫出來。
「你想喝水?」
唯安驚得又叫了一聲,她轉頭看向窗邊。
魏安平靜地自陰影里出來,替她倒出溫開水。他看了表一眼,拿起茶幾上準備好的藥袋。「正好八小時吃一次,現在時間到了。」
她看看自己的病人服,再看看他不算嚴厲但面癱似的表情。
「小寶,我起不來,腰好痛。」
他站著思考了下,改坐在床緣,將她抱坐起來靠在他胸前,再取餅藥丸跟溫水。
她動也沒動。
「唯安,又怎麼了?」
「我在听你的心跳聲,現在你的心跳聲很平穩嘛。」
「是嗎?」魏安喂著她吃藥喝水。喂完後他想要幫她躺回去,她的雙手纏上他的頸子,不讓他離開。
「想要我身上的氣味才睡得著嗎?我把衣服月兌了給你。」他淡淡地說著,自動自發地解開鈕扣。
唯安迷惑地看著他,持續的藥效讓她的腦袋一片漿糊,她看到他解至最後幾個扣子時,哦了一聲︰「不用了,你也會冷。」她雙手自他頸上收回,縮到被子里躺好。
魏安見狀,眼底又急又怒,俯頭瞪著她。「你不要給我亂想!我沒不要你,我是在生氣!」
她又張開眼楮,愣愣看著他。忽然間,她又伸出雙臂勾住他的頸項,微微噘著嘴。
魏安動也沒動。
她借力抬起頭輕咬他的唇瓣後反復用心吸吮著,雖然他還是沒有動作,但她敏感地感受到他呼吸漸漸沉重,她的掌心滑到他的左胸膛,心跳果然加快了。
她松了口氣,軟綿綿地微笑︰「好了,我證明我沒亂想了。你把衣服穿好……」才躺回去,就被尾隨而來的唇舌給重重霸佔了。
魏安用這個吻展示他個人極具暴力的一面。她唇舌的力量遠不如他,只能敲他,只能被他一意孤行地殘辱凌虐,攻城略地,連讓她配合一下都不肯。
她不受控制地拱起身兩人纏綿的唇間不由自主地逸出噴噴聲響,听
得她臉紅心跳,讓她想起有一年,小寶的同學拐他去看人片,她听見的那一部分,跟現在有那麼點相似……尤其當她察覺他極有熱度的手掌正滑進病人服里模上她的時,她認為時候到了,兩人中有一個必須狠狠地打醒另一個,她絕對自願當打人的那個,于是她毫不留情地捏著他的雙頰。
他驀地停住。
病房里,一片寂靜,只剩兩人用力的喘息。
他撇開視線,慢慢地抽離,唯安瞟見他鮮紅欲滴的嘴角還牽著銀色的細絲,她心一跳,連忙替他擦拭,連帶自己也擦干淨。
因為她這個動作,他瞪著她。
「魏安,你很色耶,這里是病房吧?你剛才想做什麼?」
「……我再色,也只對你色。」他垂著眼,聲音沙啞。停頓一會兒,他情緒稍平復了,才低聲道︰
「好了,你睡吧,我在旁守著。醫生說你沒有什麼大礙,就是跌在地上時撞到腰側一大片,需要一、二周休養。喏,你不是要我的襯衫嗎?我不冷,你拿去好睡。」他又解著扣子。
「等一下,小寶,我想跟你說……」她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的動作。她咳了一聲,他卷起衣袖的臂上有著撞傷,雖然已經上過藥了,但這明顯是新傷。「你這傷哪來的?」
他盯著她,慢吞吞地說︰「我目睹你跑進車道,去救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我一時情急,回轉對向車道試著擋住那輛卡車,一點撞傷不礙事,當時有另一輛車也冒險擋道,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那個好心人的幫忙,今天我會面對到什麼結局。再過八年,我三十三,再八年,我四十一……」他落寞地笑一笑︰「我也不怕,反正我等得起嘛。」
這簡直是故意拿大頭針不停戳她心窩,唯安充滿內疚,但明明不干她的事……「小寶,我一定中邪了」
他看著她,皺起眉頭。「怎麼老提中邪?」
「我沒有要救她……不,應該說我知道她很危險,我有出聲叫她了,但我沒有要進車道。我不是那麼喜歡在移動中的車子……我不想靠近它們……我甚至有點害怕。小寶,你說這是為什麼?」
車禍。驀地魏安想起那黑色本子里的第一句話。所以唯安潛意識拒絕靠近移動的車子。
「那你去救她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好像被控制了。我是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可是我無法自主。」唯安至今想來就不太舒服。「一定是中邪吧!小寶你聰明,你替我想想。」
魏安愣了下,尋思片刻。又听她說︰
「為什麼你帶我來看醫生?不是沒有身分證明嗎?」
魏安漫不經心地回答道︰「這里有陸爸的朋友,我先送你過來,順道做個全身檢查。」
唯安見他又慢慢坐回床邊,很明顯地氣消了大半。她想她還是別問徐思平如何了八成送封別的大醫院里去。
她試探地問︰「小寶我有點睡不著你襯衫借我?」
他瞟她一眼,答道︰「我也會冷,你身體借我取暖?」
怎麼前後反應差好大?她忍住笑,自顧自地躺回去。
他也細心地替她蓋好被子。「我就說,徐思平是個麻煩,今天肯定她听見我復誦咖啡店的地址。」他有點懊惱。
「你說我改天以救命恩人的身分去要挾她放過美男子魏安,她肯不肯?」
她笑,又道︰「小寶,你不準上床啊,手讓我握著同,我眯一下。」
他順著她的心意,坐在椅上讓她握著手入睡。他彎身順勢模模她頭頂奄奄一息的花椰菜時,她突然又張開眼瞪著他在半空的手。
該早習慣那些對她來說很奇怪的感情線了。不過他是滿意外的,他以為她是偏保守的,至少,他一度在思考她對婚前性行為的抵觸程度,要婚姻就要身分證明……這還需要好長一段時間吧。
他失笑。他被她保守的個性影響,她又被開放的電視給影響嗎?這什麼跟什麼啊……
坐回椅子時,他仿佛听見她低聲呢喃︰「果然電視誤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