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個月了,楊郁嫻毫無起色。
醫生也說得很明白。
「除非是奇跡,不然她應該很難再蘇醒。請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而在聖誕夜的那一晚,更是直接對他宣告了一個殘忍的事實——
「楊小姐的狀況如果下個月還是沒有好轉的話,家屬可能就會考慮移除維生器,讓她解月兌。」
李霆慎听了,是震驚,也是錯愕。
「為什麼?她的狀況不是一直都很穩定嗎?!為什麼突然要拔管?不行,我不同意,說什麼我都不可能會同意!」
他忍不住提高了聲調,也不在乎來來往往的人是不是正在盯著他。
主治醫師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顯得有些為難。他支吾了幾秒,才緩緩啟口,像是在安慰他似的。
「李先生,我明白你很愛你的女朋友,可是……因為你不是她的家人,我們實在不能以你的決定來辦事。」
那句話,像是一巴掌直接摑在他臉上,打醒了他。
醫生說的沒錯,他不過就是她的情人而已,憑什麼決定她的性命?
是啊,憑什麼呢……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回病房里。
回到楊郁嫻的病床邊,他不自覺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真的瘦了許多。不過想想,這也是當然的吧!整整一個多月,她只能像這樣躺在床上,從未進食,唯有依賴營養針。
他想起了過去那段生活。
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帶她四處去品嘗美食,她臉上總是掛著幸福洋溢的笑,吃得高興、吃得滿足。
光看她吃他就飽了——不管是生理上的,還是心靈上。
回憶一幕幕在他腦海里重現,也幾乎令他崩潰。他看著那張貌似鐘湄芳的臉龐,再一次感受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不懂,老天爺為什麼要這樣考驗他?
眼眶一陣熱,緊握她的手不自覺地使力了些。他在心里聲聲吶喊,要她回來,可是回應他的,仍然只有生理監視儀的嗶嗶聲響,再無其他。
「郁嫻,你听到了嗎?」他俯身,呢喃細語,在她額前落下一記輕吻,「我愛你,全心全意只愛你。所以,你要趕快醒來,好嗎?好嗎……」
他多麼希望她能回握一握他的手,哪怕只是輕輕的也好。
可惜,半晌過去,掌心里的小手依然冰冰涼涼,毫無反應。他絕望地俯身趴在她的身旁,任由心痛的感覺侵襲他的四肢百骸。
直到有人敲了敲門。
他抬頭,原本以為是醫護人員,或是她弟弟……
不,她弟弟不可能會敲門。
然而他全猜錯了。進門的,竟是鐘湄琪。
「你怎麼會——」他顯得相當意外。
鐘湄琪一臉陰霾,踏進房里,反手將門給帶上,低聲道︰「那個……我從文仕那邊都听說了。」
「哦。」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草率淡應。
鐘湄琪走到病床邊,凝視著楊郁嫻的模樣,她變得如此削瘦、憔悴,而且蒼白、單薄。
她的胸口里突然涌出一股無法排解的內疚感。
「是我的錯。」她想也沒想地就這麼月兌口而出。
李霆慎听見了,卻不作聲。
鐘湄琪則是繼續說道︰「五、六個月前,她來問我關于姊姊的事。我說了很多,她听了,沒有生氣,反而說要讓自己更像姊姊,這樣才能讓你的心里……有她的位置。」
他眨了下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面露無奈地勾起唇角,「……是嗎?她真的這麼說?」
她點了頭。
「……那個傻瓜。」他心口一緊,忍不住閉上了眼。
事實上,他只有在初識她的時候,才會錯將她當成鐘湄芳,可隨著相處的時間拉長,他非常清楚這兩個女人只有長相相似,其余天差地遠,幾乎八竿子也打不著。
「對不起,都是我說話不經思考,她才會沖動跑去滑雪——」
「不,錯的是我。」他打斷了她的話,「你之前說的對,我早該向她坦白一切,可是我沒有,我逃避了;甚至當她開始拉著我去打球的時候,我其實隱隱約約感覺到不對勁,但我還是選擇了粉飾太平。」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那該有多好?
他會在第一次遇上她的時候,就在那家Bar里坦承,「嘿,你長得真像我以前的女朋友。」
就算會被討厭也無所謂,他依然會全心全意地去追求她。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他會拿出湄芳的照片,告訴她,「你們長得很像,但其實骨子里你們一點都不像。」
即使他的動機將被質疑,他還是會不計一切地向她證明自己。
然而,時間不能重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她彌補自己的錯誤。
——如果她能醒過來的話。
晚間八點,病房的會客時間結束,鐘湄琪離開了,李霆慎則是失心落魄地走在街上,不自覺地走進市區里的一座小教堂。
他望著基督神像,虔誠祈禱。
這輩子,他什麼都沒求過,甚至連鐘湄芳去世的時候,他也沒求過什麼。然而此刻,他抓住僅剩下的一絲希望,衷心企盼楊郁嫻能再醒來。
然後,老天爺好像真的听見了他的呼喊。
他接到了來自醫院的電話,說楊郁嫻醒了,就像奇跡一樣。
李霆慎欣喜若狂,以最快的速度奔回醫院。
只不過,老天爺雖然讓她從鬼門關前回來了,卻奪走了她對他的愛。他在她的眼底,再也找不到過往的那絲眷戀與濃情。
「以後,你別再來找我了,李霆慎。」
她是醒來了沒錯,可卻在睜開眼楮後沒多久就開口判了他死刑。
不過,李霆慎向來就不是什麼逆來順受的料。
翌日午後,他照例還是去了一趟醫院,除了探看她的恢復狀況之外,他也想問問——為何要分手?
可惜的是,他晚了那麼一步。
楊郁嫻果然了解他,知道他不會那麼听話。所以早在中午之前,她就已經請弟弟楊明彥來醫院接她,替她辦妥了出院手續,並且直接南下回彰化。
「八六床的病人呢?」
一發現她的病房已經清空,李霆慎立刻奔至護理站詢問。
「她已經出院了喔!」護理師對他並不陌生,畢竟過去一個多月以來他天天來報到,「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他默不吭聲,像是被澆了桶冰塊。
可不是嗎?自己的女朋友出院,他這個身為男朋友的人竟然不知道?這成何體統?
「好吧,我知道了。謝謝你。」他勉強擠出一抹微笑,旋身離開,立刻從口袋里模出手機,撥了她的號碼。
——空號。
他氣惱地發出一聲挫敗的低吼,她居然連手機號碼也辦了停用!
該死的!楊郁嫻,你一定要這樣對我嗎?!
他快步踏進安全門,給自己找了個獨立安靜的空間,然後改撥她弟弟的手機號碼。
雖然他很清楚楊明彥的回應不會友善到哪里去,但他管不了這許多。
「喂,她不想見你,你不必再打來了。」
一接起,是楊明彥的聲音,而且馬上無情的聲明。
他其實不怎麼意外。
李霆慎深呼吸。忍住,要忍住,他現在是有求于人,不能發脾氣,「……讓我和她說幾句話,可以嗎?」
「我說了,她不想見你,當然也不會想跟你說話。」
「你听我說,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
「姓李的,你才給我听好,」楊明彥倏地打斷了他的話,「她如果想听你說話,還會早早叫我去帶她出院嗎?你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會想不通?」
很明顯,那不是在夸他。
李霆慎不禁閉了閉眼,嘆息。電話另一端的背景音有些吵雜,听起來像是車子行駛在路上,他直覺猜想他們應該是在國道往南下方向吧。
「算我求你,我只需要一分鐘。求你,讓她听電話……」天知道他這輩子沒這樣求過人。
彼端靜了幾秒。
這樣的停頓讓他重燃了一絲希望,他近乎是屏氣凝神地期待著,細數著秒數。
五秒,六秒,接著他听見楊郁嫻的聲音自另一端的空間里傳來。
「……你告訴他,我的套房里還有一些他的東西,叫他自己去收一收帶走,不然我會全部丟掉。」
听了,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他要怎麼進去?」那是楊明彥的聲音。
「我有給他備份鑰匙。」這又是楊郁嫻在說話。
「哦。」楊明彥把嘴巴對回了手機上,冷聲道︰「吶,你听見了吧?我姊是真的不想跟你說話,你識相一點吧!」
語畢,嘟一聲,對方就這麼無情地把訊號切斷了。
無情到令李霆慎錯愕。
他怔愣地瞪著手機,不敢相信,他真的就要和郁嫻分手了嗎?他甚至連分手的理由是什麼都搞不懂!
他煩躁地爬了下發絲,在樓梯間來回踱步了幾趟,最後,他在階梯上坐了下來,茫然發呆,就像突然被扔在大海中一樣,不知道接下來該航向哪里。
打開那扇門,熟悉的味道撲鼻而來。
他心一慟,曾經令他熟悉而放松的地方,此刻卻變得如此陌生,令人窒息。他月兌了鞋,踏進套房里,隨手將鑰匙擱下,環視四周。
他想起楊郁嫻當初紅著臉,將鑰匙交給他的畫面。
當時,他居然為了那件小小的事情高興得幾乎失眠……嘖,簡直像個十八歲的小伙子。
那大約就是讓他開始覺得她不像湄芳的時候。
因為她總能輕易喚起他的赤子之心……
唉,他斷然抹去回憶,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東西。他無精打采地一件件過濾自己的物品。
牙刷、洗面女乃、毛巾、衣服、貼身衣物、外衣褲——突然,他僵滯住,驀然發現自己留在這兒的東西多到不像話,而他自己的住處卻連一樣她的東西也沒有。
是的。他,從來沒有帶她回家過。
老天,他怎能渾蛋至此?口口聲聲說愛她,卻從來沒帶她見過自己的家人,她甚至連他家的家門都沒踏進過,又怎麼能要她信任他的愛?
最初,他只是想,因為父親的阿茲海默癥惡化,肯定會把神似湄芳的她給叫錯,因此一緩再緩,可最後這成了他推托的借口。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細想起這一切,他真的不能怪罪任何人,他就是那唯一的罪人,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突然,他瞥見桌上幾本書下壓著一張什麼。
那像是旅游文宣。
——很熟悉的旅游文宣。
他倏然回神,急急忙忙上前抽了出來,攤開。果然沒錯,那是一份旅行社企劃的滑雪行程。地點是長野縣,里面還夾了一張付了兩人份的訂金收據。
兩人份。
一切都再清楚不過了。
該死!丙然就是他猜想的那樣。他猛然捶了下桌面,那疊書本應聲倒下,散落整個桌面。他冷著臉,氣惱至極,卻是氣惱自己,他默默地將那堆書與筆記一本本地塞回架上,直到發現其中一本竟是她的日記時,他頓住,內心陷入天人交戰。
真的,他從來就無意窺視他人隱私,只是這事關乎他一輩子的幸福……
于是他戰戰兢兢、恭恭敬敬,像是在膜拜似地翻開日記。
日記始于她接下天城電視台的那份工作開始……
他幾乎整個下午都在讀她的日記,他一邊讀,一邊傻笑,卻笑得不知不覺。
直到他讀到自己的出現,那淡淡的笑意才漸漸退去。
七月二十日
原來,我只是某個女人的代替品。
想想也是嘛,怎麼可能那麼優秀的「三高男」會看上我這種普通的OL?難怪他老是買那些不適合我的衣服叫我穿,原來就是那個女人以前會穿的衣服。我想,他是想重溫以前的回憶吧?
雖然可以理解他的動機,可是心里還是很難過……
七月二十二日
既然愛到卡慘死,就來個一不做二不休吧!我決定我要來個復制人全面進攻!
今天去找了那個女人的妹妹,徹底了解了鐘湄芳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原來她也是個運動魔人。正好我也很久沒動動筋骨了,就當作重溫以前未完成的舊夢吧。
九月二十六日
左腳開始隱隱作痛了,該怎麼辦呢?到底該不該回去找醫生?
還是不要好了,醫生只會開一堆藥叫我吃,還有限制我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我還是自己節制一點就好。
十一月十八日
今天我瞞著霆慎,偷偷報名了滑雪課程。老實說,感覺很內疚、很不舒服,可是為了聖誕節要給他的驚喜,這點忍耐是必要的。記得鐘湄琪說他以前其實是一個很熱情、很樂觀,也是一個很體貼的人,可是自從「那個人」走了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
如果成為那個人的代替品,能夠讓霆慎重新找回快樂的話,我願意,我真的願意……
唉,真希望我能克服懼高癥,學會滑雪,然後像鐘湄芳一樣,每個夏天陪霆慎去泛舟、冬天陪他去滑雪。
……
讀完最後一篇,李霆慎緊鎖著眉頭,合上日記本。
她曾經是這麼的愛他,愛到她連自己都可以卑微地埋葬,只為了讓他能重拾過往的熱情。
然而,或許與死神擦肩而過之後,她終于決定對他放手,轉而好好愛她自己。
想到這兒,他便心痛如刀割。
突然手機鈴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心煩地掏出手機一看,是羅文仕,他接听,「喂?」
「李總,您在哪?跟董事的會議要開始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你告訴他們,接下來會有好一陣子我都不會進公司。」
彼端似乎很震驚,安靜了好一會。
「呃……您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接下來會有好一陣子都不會進公司。」
「為什麼?」對方忍不住問。
「我要去把我未來的老婆追回來。」
「啊?!」更震驚了。
「就是這個意思。」
「那——」
「行程表你自己看著辦,就這樣。」說完,他任性地掛了電話,將手機收進西裝的內袋里。
他思忖——楊郁嫻,既然你有腳可以逃開,我也有腳可以把你給追回來。
他將那本日記塞進了書架上,然後拿起自己的鑰匙離開,卻沒帶走自己的雜物。
因為他可沒打算就這麼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