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出捷運站，迎面而來的是濕涼冷風，讓晚上喝了些紅酒的趙雅雯感覺很舒服。
走在人群中，她偷偷瞅著一直走在她身旁的葉亦陽。
明明答應要「正常點說話」的，但從離開飯店到現在，他們依然是古怪地沉默。
怎麼辦？
在高階主管圈打滾這些年，磨練出她見人說人話、見鬼畫鬼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一等一本領，但今晚是怎了？面對葉亦陽，她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渾身不自在，趙雅雯悶得快爆炸了。
「你常搭捷運？」想來想去，她忍不住問。
雖然知道他是個直率不造作的男人，但當他堅持要和她一起搭捷運到T大校區前，尤其看著他從皮夾掏出悠游卡，熟練地貼上剪票機的感應板時，她還是微訝了下。
「啊？你是和我說話嗎？」他停下腳步，驚喜地看著她。
其實一路上，他苦思著該以什麼話題開口才好。唉，為什麼趙秘書要他正常點說話？是覺得他言而無物，不太正常嗎？
「是。」難道她看起來像是和路人甲聊天？
「從飯店走路不到十分鐘就有捷運站，便宜方便又不必費神開車，所以我經常搭捷運。」他有些不解，低頭問她。「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搭捷運非常好，便利又環保。」她抬頭，微笑解釋。「我以為葉經理習慣自己開車。」這些貴公子不都把車子當作隨身配件嗎？
「喔，一個人開車並不符合經濟效益，我爸常這麼說。而且搭捷運不必怕塞車，節省金錢也賺到時間，非常劃算。」他老實回答。
別看君華飯店這幾年已經拓展成集團規模，父親對于他們三兄弟要求非常嚴格，許多生活上的小細節也不放過。
「我覺得這樣很好，真的。」終于有點話題了。
「真的？」他的眉間松開，笑了出來。「我也覺得這樣很好。」
可以像這樣和她對話，真的很好。
初冬的台北天氣已漸濕冷，老店門口人聲鼎沸，進進出出的都是想吃點暖熱甜湯的客人。
「我先進去找位子——」他朝內探了下，然後那健壯的身影已靈巧地閃入店內。
迅速繞了一圈，葉亦陽興奮地向她揮手。那是個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幸好還有兩張椅子。
她快步走進，他急著確認。「位子小，有點擠，可以嗎？」
「沒什麼不行。」她淡笑著拉開椅子坐下，問他︰「我要紅豆小湯圓，你想吃什麼？」
「芝麻湯圓加花生湯！我去點！」根本沒看菜單，葉亦陽已火速決定，並且急著奔去櫃台點單，然後回到她面前坐下，咧著一口白牙，言笑晏晏看著她。
不只他看著她，趙雅雯感覺許多目光似乎也飄過來了。
沒辦法，葉亦陽原本就身材高大，長得又俊帥，再加上一身深色西裝筆挺，在這個以學生及家庭族群居多的老店，怎能不引人注意？
嗯，確實很帥氣，不過她見過的帥男很多，光是每日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的辦公室里就至少就有三位，經驗值算是很豐富了，可怎麼和他一對望，臉頰無端又熱起來？
再不說點什麼，待會兒的紅豆小湯圓怎麼吃得下？
「你好像對這里很熟？」她先拋了這句。
從捷運站一路走來，何時轉彎何時過馬路，絲毫不用她開口，連點餐也不遲疑，分明是常客。
「是女朋友念T大？還是住這附近？」她又補上一句，不否認自己的好奇心。
「沒那麼厲害的女朋友，不過……」說著，他頓了頓，斂起笑。
所以是有女朋友？好像劃錯重點了，但她忍不住這麼想。
「我有個很厲害的妹妹是T大畢業，所以——」
那曾經是葉家不可公開的隱私，但一對上趙雅雯瑩亮的黑瞳，葉亦陽只有考慮三秒鐘就說出來了。
葉真心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當年父親的情婦懷了她，便將這對母女帶回陽明山上的大房子同住，即使如此，三兄弟和這個妹妹的感情仍意外地要好。
「妹妹？我以為葉董只有三位公子。」頭一回听到葉家還有女兒，趙雅雯滿驚訝的。
「呃，是我爸爸以前的風流帳。現在說出來也不是什麼秘密了。」他苦笑。
「本來是為了保護妹妹而不公開，前陣子她結婚，也諒解爸爸了，所以家里就不再忌諱這件事。」
雖說得雲淡風輕，但這麼多年也不是真的船過水無痕，他還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這樁家務事。
「但我從沒听說葉董嫁女兒……」如果是不久之前的事，她怎可能沒听聞？
「是在意大利結婚的，我們全家都飛去參加，但沒有公開在台灣宴客。沒辦法，我妹妹非常非常討厭變成周刊話題。」
「原來如此。」
「三兄弟里我和妹妹感情最好。我在歐洲念書時只要休假回來，就常來這里找她，一起吃飯聊天，陪她逛街買東西，搞得自己像是T大生似的。」說著說著，他又笑出來。
「現在想起來，我妹妹和葉秘書也很相似，舌頭靈得跟貓一樣，超會挑好東西吃——啊，不好意思，我沒有笑你的意思，只是忽然想到妹妹。」
和她聊起家務私事，原先不知如何開口的壓力好像消失不見了，葉亦陽感覺好輕松。
「那她現在……？」有這麼開朗又疼惜她的哥哥，同父異母又如何？這位低調的葉家千金絕對是個幸福的孩子。
「和先生住在東京，計劃過幾年後回台灣住。」
店員送來熱騰騰的甜湯，葉亦陽睇著冒著白煙的紅豆小湯圓，隨口就背了一段——
「湯濃而不稠，味甜而不膩，紅豆顆粒分明，但入口即化，湯圓Q軟有咬勁，但不黏牙。」
「你——」這是很久以前，她在部落格上寫過的心得。當時這幾句琢磨很久，因此印象深刻。
「我很難忘記啊，妹妹第一次帶我來時就是這樣形容。她說是某位部落客的評論，非常貼切。老實說，她才是「星星吃我心」的忠實粉絲，我是听她說了又說，有天終于點進去看，然後就……」
「就……？」
「一試成主顧！」
「你們太抬舉我了。」他說話的語氣總是真切有趣，令她輕笑出來。
「不，我拿我妹妹葉真心的名字發誓，我們都是真心的！」
「噗，咳咳咳！」這什麼梗？但他的表情認真，趙雅雯很難收住笑，一口小湯圓差點因此嘻著。
「對不起！對不起！」葉亦陽也不知道到底要對不起什麼，下意識就認為是自己的錯。他急著起身，彎腰向前拍著她的背，又掏出手帕塞到她手里。
「好了、好了！」喘咳方歇，趙雅雯脹紅臉，緊抓著他的手帕，搗住自己狼狽的臉。
為什麼踫到他時，要不就是壓不住情緒，要不就非要搞得這麼難堪……她在心底哀號。
她咳得厲害，他又急著拍背，這下惹來不少好奇的眼光。葉亦陽恍然意識到這點，連忙靠近趙雅雯，放低嗓音。「很多人正在看我們，你還吃得下嗎？」
趙雅雯一怔，把搗著臉的手帕拿下，折好放在桌上，冷靜地下指令。「吃，繼續吃。」
裝沒事，才能沒事。
這是她的準則之一。
想了一整天的紅豆小湯圓都已端到面前，有什麼天大的理由不吃？
「不擔心被認出來，或是遇到朋友？」
「吃碗紅豆小湯圓應該沒犯法吧？」她恢復平常，無所謂地淡然一笑，反問他︰「倒是葉經理，你不怕被認出來，或是遇到朋友？」
「吃碗芝麻湯圓加花生湯，應該也沒犯法吧！」他照著復誦一遍。
對望幾秒，兩人同時笑出來。，
「如果真的遇上什麼人，也沒什麼好解釋的，只是一起喝碗甜湯罷了。不過，如果遇到女朋友就比較麻煩……」
此地無銀三百兩，刻意的解釋反而令人起疑，但若是遇到人家的女朋友，也不能不解釋……她是怎麼了？居然一直往這方向想。
「我不是擔心這個，是怕你的部落客身分曝光……」他好心提醒。咦，女朋友？他有這個東西嗎？
根本不擔心女朋友知道？所以——他是真的有女朋友……啊，是怎麼了她？怎麼今天八卦魂忒強，老把重點劃到這里來！
「我的身分？只要你不說，有誰知道？」她斜睇他一眼，喝口紅豆湯，才繼續說︰「而且，我已經做好關掉部落格的打算。」
「不！千萬不要！」葉亦陽愕然，急著阻止。「我真的真的真的、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
「完全不是因為你。」趙雅雯笑著安慰他。「已經寫很多年，覺得厭倦，想休息一下。」
「怎麼會……」他喃喃低語，食之無味地吃掉芝麻湯圓，喝完花生甜湯，抬眼望著正細嚼小湯圓的她，靜默了會兒，才兀自低語。
「我一從歐洲回台灣，就被指派接下營銷企劃部經理，你知道，也就是空降部隊，許多人等著看我的表現。這是一份永遠也不會拿到滿分的功課，做得好是應該，做不好大概也不會有人明說什麼，畢竟是老麼，上面有兩個哥哥挺著，何況我們也沒有兄弟鬩牆的問題。」
他停頓了下，深吸口氣後繼續說︰「我不想因為表現不好，而讓哥哥們為難。企劃部的工作內容很深廣，但又無法有立即明顯的績效，在歐洲累積的經驗偏向住房，最熟練的是在訂房系統這部分，以及上課學來的基礎飯店管理概念，最多再加上實習時學會的鋪床、房務整理——」
他自嘲一笑。「說出來不怕你笑，餐的部分我真的接觸不多，再加上我實在沒什麼飲食品味，小時候哥哥們都笑我是豬，什麼都吞得下去。」
「過分。」趙雅雯義正詞嚴地反駁。「而且豬不是沒有品味，只是愛惜食物，才會來者不拒。」
即使是玩笑話，但很明顯已在他的年幼心靈劃下痕跡了。
「……謝謝。」突然被她插進這串話，雖然可能只是安慰，但葉亦陽的心口松開了。
「我第一次主導的企劃案是「江南廳」的秋蟹宴，因為不知道真實反應到底如何，所以就在網絡上搜尋消費者的評價，正好看到妹妹很推薦的「星星吃我心」也貼出心得文，還給了兩顆半的星，我興奮得整晚睡不著，把部落格內的文章一篇一篇看完，得到很多啟發。然後……」
趙雅雯想起來了，那是三年前的事，剛和姊姊訂婚的姊夫，請全家到君華飯店吃秋蟹宴，那回氣氛好，又正是蟹肥時節，加上江南廳本來就擅長海鮮料理，一整桌好菜讓全家有個愉快的夜晚。
沒想到這一頓飯居然默默連結了她與葉亦陽，而且延續到現在。
「然後……？」趙雅雯靜靜听著，心底翻騰得快壓不住了。
葉亦陽干笑。「然後我就變成粉絲了。」
就這樣？這男人……真的傻氣得令她感動。
「葉經理言之過重。」她壓下微微發抖的嗓音，力持平靜。
只不過是她用來妤解壓力、自我娛樂的心得文，竟被他說得像是救世寶典，怎承受得起？
「如果趙秘書真的關掉部落格，我會很……」他苦笑。「很難過。那是一段特別的回憶。」
趙雅雯心口抽緊，她從來就不想影響任何人，更不想在陌生人的記憶里佔上一席之地。
「請恕我殘酷的說，那是你的回憶，與我何相干？」明明沒必要，也不該多說，可她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滔滔地說了起來。
「就拿今晚的耶誕菜單來講，找我試吃有何意義？第一，我不會把試吃結果寫成心得文、貼在部落格，這只會招來非議；第二，如果我說這些菜色安排得非常完美，但實際推出後卻被消費者嫌棄抱怨，請問，該怎麼辦？」
「呃……」沒料到她的單刀直入，葉亦陽一時怔住。
「我負責？你負責？還是陳師傅負責？請別忘記，我不是貴飯店的員工，不但沒有廚藝技能，不曾深究飲食文化，更無任何美食評鑒的資歷，如此淺薄的私，僅憑個人喜好挑剔菜單，你又該如何讓名牌大廚、讓你的員工們信服？」
話說完了，趙雅雯有點氣，氣自己的多管閑事。
一頓飯吃完就算了，講這些是什麼意思？就不能抹抹嘴巴甜聲道謝，趕緊轉身離開嗎？握著湯匙的素手有些賭氣地攪著碗里的紅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