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一午後。
這里是君華飯店的一樓大廳，趙雅雯挑了窗邊沙發的位置坐下。
她的老板潘天柏剛從新加坡出差飛回台灣，正在機場往飯店的路上，趕著參加下午一場柄際金融研討會。而她是專為老板送來事先擬好的會議講稿，以及幾份急著蓋印的文件。
方才和任特助聯絡的結果，目前老板還塞在高速公路上，估計至少還有半個小時的空檔。趙雅雯打開筆電，把今日行事歷又重新確認一遍，手上的待辦事項已完成大半，嗯……
她斂了斂眸，在筆電上點了幾下，畫面連結至自己的部落格，然後登入後台，迅速找到某個她早上起床後曾匆匆一瞥的新留言。
和朋友去之前推薦過的居酒屋，也點了海鮮丼飯、烤一夜干、炙燒綜合壽司、蔥卷串燒，可惜蘿卜泥胡麻豆腐已賣完，只好下回請早。結帳時有被賬單嚇到，太便宜了吧！忽然覺得是不是該重新檢討君華飯店的采購及成本計算法？
這次自己帶酒，是日本宮城的浦霞純米吟釀生酒「春酣」，春季限量版，花香、果香迷人，尾韻柔和芬芳，是女生會喜歡的酒，送一瓶給你好嗎？
我也學你拍照記錄，相簿網址如下，敬請指教。
彷佛是一封來自熟識朋友的短信，趙雅雯覺得心口有些暖暖的。
她點入相簿網址，仔細看著葉亦陽上傳的每張照片，那確實是她很喜歡的某間居酒屋。
他拍攝的技巧不錯，杯盤、菜肴，以及店內取景的角度都很有質感，貼著「春酣」標簽的淡藍色酒瓶也很美，但是——
她看見酒瓶的右側有著柔美的縴指，正執握小巧的酒杯……趙雅雯的心口突然顫跳了下。
是女朋友嗎？
憑葉亦陽優越的條件，而且也差不多是適婚年齡，有女朋友是理所當然之事，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為什麼，她卻感覺胸口微微悶著？
趙雅雯抬頭，往身旁大片的玻璃窗望出去。
秋日午後的陽光映著大門前的黑色羅馬柱，晶光燦亮，穿著整齊西服的接待員，鞠躬作揖地送往迎來，名車名人如過江之鯽，在氣派華麗的門前匆忙進出。
這是個衣香鬢影、光鮮亮麗，但並不適合她的世界。
工作和生活是兩回事。雖然只是個小秘書，但她清楚金錢的力量，也熟知上流生活的雲泥差距。見識得越多，她越明白自己應該站在什麼位置。
即使她經常在這里出入，即使大廳經理奉她如貴賓，然而一旦踏出大門，承蒙老板而來的頂上光環乍滅，她不過是個普通的二十九歲女子罷了。
她想得出神，連背後悄悄接近的人影也絲毫未察覺。
葉亦陽和餐部總監，以及意大利餐廳主廚討論完聖誕節的套餐計劃後，正要回辦公室時經過大廳沙發區，居然一眼就看見坐在窗邊的趙雅雯。
太好了！他心中大喜，長腿疾步邁來，想與她打個招呼，並為上回的餐盒事件當面道歉與致謝。
但趙秘書一直望著窗外，似乎很認真地沈思著什麼，連他已經站在身後也沒發覺。他看著沙發前的實木小桌上，擺著打開的筆電和一迭數據，所以，是正想著工作上的問題嗎？
他不經意瞄向筆電。畫面顯示的不是文字文件或表格報表，卻是某個網頁，正中央是一張酒瓶的畫面。咦、這支酒瓶很眼熟……
他定楮仔細瞅著，這不是前幾日才和茱麗在居酒屋喝過的日本酒浦霞春酣？而且那燈光、場景、整個畫面構圖，甚至酒瓶旁還有茱麗握著酒杯的手！
這不就是他以手機拍下，上傳到網絡相簿的照片？
他低頭彎腰靠得更近，想努力把筆電螢幕看得更清楚。
這不僅是他拍的照片，而且相簿上的作者頭像，正是日升的燦亮太陽，是他去年在紐西蘭旅行時，特意早起而拍下的日出！
為什麼他的私人照片會出現在趙秘書的筆電上？他明明沒有公開，也沒讓任何人知道網絡相簿的事，除了……
「星星吃我心」！
許多記憶片段快速串聯起來，他不得不大膽假設——
會不會、萬一、如果……趙秘書就是「星星吃我心」？！
他怔怔佇立，心跳好快，黑眸瞅著趙雅雯的側影，蓬松的短發微微閃著咖啡色光澤，感覺有些不真實，更不知此時此刻該如何開口。
趙雅雯終于收回思緒，微微嘆口氣，重新聚焦的眸光才發覺玻璃窗上映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哇！」她詫異轉頭，整個人彈起！
那如運動員般健壯的身形、微訝但又迅速綻開笑顏的男人，不就是葉亦陽？
趙雅雯下意識往筆電瞄去——
該死！屏幕畫面怎麼正好定格在他的網絡相簿！
啪地，她用力合上筆電！
「你……」驚魂未定，趙雅雯連說話聲音都微微顫抖。「有事嗎？葉經理？」
「沒事，我只是……」見她臉色惶然失措，葉亦陽感到抱歉。「只是看到趙秘書坐在這里，來打個招呼而已。」
「這種招呼方式真令人……」趙雅雯努力平復語調。「難忘。」
「Sorry，嚇到你了？真的抱歉！」葉亦陽做了請她坐下的手勢。「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我請你喝杯果汁壓壓驚！」
不等趙雅雯回應，長腿已大步邁向沙發區的吧台。
該死！他到底看到多少畫面？被發現什麼了嗎？果然上班時間不該模魚！
趙雅雯咒罵自己，並關掉筆電收進公文包內。頹然坐下，她感覺腦袋一片空白，呆坐幾分鐘後，才慢慢冷靜下來。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她決定先離開大廳，走為上策。
趙雅雯匆忙起身，葉亦陽已朝她走來，手上還端著果汁。
「不用了葉經理，我要走了。」她推辭。
「喝完再走吧。現打新鮮果汁對皮膚和健康很有好處，還可以消除壓力紆解疲勞。」他朗笑，整齊的牙閃著白光，在她面前的沙發坐下。
他不只笑著，而且是很興奮但又努力壓抑地笑著。
方才在等待吧台打果汁的幾分鐘，他不斷回想那日秘書樂部的午茶活動。
趙雅雯品嘗甜點時的神情，尤其是描述口感的遣詞用字，簡單明了又利落，完全是「星星吃我心」的風格，更別提方才在她筆電屏幕發現的畫面……
「請用！」他把果汁往她面前推得更近。「保證新鮮，無糖去冰，絕無化學添加物！」
「那，我不客氣了。」喝完果汁後總可以離開了吧？趙雅雯這麼想，別過頭趕緊喝。
光是在心底揣測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如何驗證他的猜想。
直接開口問是最愚蠢的方式，「星星吃我心」既然寧願當藏鏡人那麼久，理當不會輕易承認。
睇著撇頭喝著果汁的趙雅雯，葉亦陽決定賭一賭。
「既然來這里，就順便帶瓶浦霞純米吟釀回去吧？那瓶春酣真的不錯，很適合女生。還有上次說的紅酒Gigantis2005CotesduVentou，不只搭冰糖肘子很合，連配烤鴨也很夠味——」
「噗！」趙雅雯一口果汁噴了出來，嗆得猛咳。
這是什麼意思？突然提起曾經留言給她的這兩瓶酒，莫非他已經知道她就是……
一定是被發現了！
該死！罷剛真的不該模魚偷空上網，看的還是他的相簿！
「啊，我又嚇到你了？」葉亦陽趕緊掏出手帕遞過去。
趙雅雯瞪著麥色大掌握著的方格手帕，惱羞成怒了。
「你——」顧不得失態，也不肯接過他的好意，冷冽的語氣明顯有著怒意。
「葉先生、不，葉經理，您到底想怎樣？」
「我真的不是故意嚇你的。」他只好收回手帕，然後對著她無辜一笑。「只是想問問，要不要順便把那兩瓶酒帶回去而已。」
天殺的酒！趙雅雯臉都青了。
這下，她該直接拒絕，還是硬裝作沒听懂，完全不清楚所言何事、所指為何，然後硬拗過去？
他到底知道什麼？又知道多少？不，不能沖動，她得思考清楚怎麼應對，才能模糊帶過而且不被繼續追問——
但一直不開口也不是辦法，尤其這家伙又笑得一口牙白森森，教她不由得怒氣滾滾來啊！
「我的老板快到了。」干脆轉移話題。
「哦？」怎突然來這句？葉亦陽模不透意思，但也不介意。
「那正好。好久沒見到潘大哥，順便打招呼吧。啊，我大哥是潘大哥在柏克萊大學時的同學，也是菁英會成員——」
「我知道！」趙雅雯有點焦躁的打斷。
難道她這個貼身秘書連這點小事也不知道？可惡！潘天柏和他有何密切關系？
打什麼招呼？！
不對，萬一讓他遇上潘天柏，誰知他這張嘴會說出什麼話來。
她低頭用力吸著果汁，感覺更焦躁了。
葉亦陽黑眸定在她那張肅穆而微怒的小臉上，更加確定趙秘書百分之兩百就是「星星吃我心」，不過，他以為她會極力否認到底，沒想到卻只是壓抑忍耐，保持沉默，還搬出潘天柏來轉移注意力。
為什麼不直接承認呢？他揣想著各種可能。
若以他身為部門主管的立場來看，應該是忌諱個人私事牽扯上潘天柏吧。畢竟是「兆邦金控集團」第一接班人的貼身秘書，要是部落客身分被公開，大概想知道潘家秘辛的網友會遠多于哪家餐館好吃。
再說，誰樂見下屬有這種在網絡上隨興發表意見的志趣？即使是下班後的私人時間，難保哪天不小心喝多了，寫上幾句老板的隱私，那可就不妙了。
瞅著趙雅雯轉向窗外的側影，下巴線條依然繃緊，他不想繼續逼出答案，沒理由硬要掀開她的個人隱私。但是，既然賭了，他還是想賭個好結果——
「你喜歡吃鐵板燒嗎？我很喜歡喔。」他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覺得鐵板燒華麗又歡樂，眼楮看著主廚精彩表演，嘴里吃著鐵板直送的熱菜，太討人喜歡了！很適合耶誕聚餐吧？所以下個月，我們的鐵板燒屋也要推出耶誕套餐。
「剛剛才定好菜單和售價，趙秘書你……」他頓了下，看著仍望向窗外的趙雅雯，小心地問︰「想不想……來試吃看看？」
即使心口一直撲通跳個不停，趙雅雯以為只要不面對他、不理會他，自然就會冷靜下來。結果他這一開口，她的心霎時簡直要蹦出來！
現在說這些是想測試她嗎？挖這麼大的洞是不是要她自投羅網、跳個痛快？如果——
如果她拒絕呢？是不是要把她的網絡身分公諸于世？
還沒想好如何應對，她已經看見老板的歐洲名車開進大門口，她倏地起身，葉亦陽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微訝問道︰「是潘大哥？我去打個招呼——」
「別想拿這個威脅我。」一提到老板，趙雅雯慌了，索性豁出去。「我大可關了部落格。」
「不，我絕不是威脅，真的沒這個想法！」葉亦陽急著解釋。「千萬別關了部落格！你不知道那些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在許多寂寞孤獨的夜里，她在部落格上發表的美食見解，像是一盞明燈，指引著他、溫暖他，更解救了他。
葉亦陽低頭看著她，眼底誠摯萬分。「我是真心邀請，沒有別的用意，只是很單純想跟你一起吃飯，听听你的意見，僅此而已。」
潘天柏已下車，一旁還有任特助，眼看就要步入大廳——
「真的只有我們兩人？你保證不說出去？」她已經拎起公文包，一邊邁著急步，一邊壓低聲音與他確認。
「保證只有你和我，絕對不說出去，請相信我！」他緊跟在旁。
「時間？地點？」趙雅雯閉眼，咬牙決定了。
「地點是二樓「君山鐵板燒屋」，時間任你選。」
「周日晚上，六點半。」她火速定下時間，陡地停下腳步，抬頭瞪他。「要敢說出去你就死定了！」
「當然當然，絕對不說！」葉亦陽笑得燦爛，跨步搶先超越她，伸手向只有三步遠的潘天柏用力揮著。「潘大哥！好久不見！」
「嗨、Joseph，今天怎了？還勞你親自迎接。」潘天柏微詫地望向趙雅雯。
「別這麼說，幸好遇見趙秘書，才知道潘大哥大駕光臨。」葉亦陽爽朗一笑。
「什麼時候一起吃個飯？我們的鐵板燒屋最近要推出新菜單，很不錯喔！」
「真的？那我可要找時間帶老婆來享受……」然後兩人挨肩搭背，有說有笑地邊走邊聊起來。
吼∼∼到底是什麼新菜單，有必要逢人就推薦？這家伙真的會信守約定，一字不漏保密到家？！
趙雅雯握著一迭會議講稿跟隨在後，听著听著，忍不住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