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清晨,窗外趨緩的雨勢,不再浙瀝地擾人清夢。
下巴抵著棉被的上緣,楊清清舒服地輕嘆了一口氣,棉被下的身軀舒服地伸展著,窗外的冷空氣也沒辦法打擾她的睡眠。
夢中的她坐在一個擺滿好吃食物的桌前,身旁的爸媽和弟妹臉上也閃著幸福的微笑,他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的準備享受豐富的大餐。
只可惜,好夢都是不長久的。
刺耳的鬧鈴在清晨五點三十分準時地響起。
楊清清像是被嚇醒的。
她一跳起來就趕緊按下鬧鐘的按鈕,輕手輕腳地不想吵醒應該還正在好夢的爸爸。
清晨的寒意一古腦地向她襲來,顫抖地抓緊身上的睡衣,楊清清快速地洗臉刷牙。
張羅好父親的早餐之後,她走到父親房門口,準備叫他起床。
看到父親皺巴巴的臉縮了一半在被子里,她不知應不應該叫醒他。天氣是這樣的冷呢!
放棄叫醒父親,楊清清在桌上留了字條。
爸,看你睡那麼熟,不好吵醒你。早點在桌上,我去上班了。
七點鐘一到,楊清清跨上一台中古機車,冒著寒風趕著去公司上班。
寒冷的天氣讓楊清清緊縮著脖子躲在自己的外套里面,尚未進食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
高中剛畢業的楊清清,沒有繼續升學的原因,講出來令人心酸。
她的母親在一年前和弟弟妹妹出門到夜市去擺地攤,夜市結束之後收攤要回家時,被一個酒後駕車的駕駛給撞死了。那是深夜時刻,也沒有目擊者,肇事者當場逃逸,報警了之後也根本抓不到凶手。
父親在痛失愛妻和兩名子女之後,精神逐漸變得恍恍惚惚;他那時好時壞的古怪脾氣,根本沒辦法勝任原本在制衣工廠的工作,最後終于讓工廠的老板給趕了出去。
于是這個家的經濟重擔就落在楊清清的身上。
但是不管再怎麼大的傷痛,他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的。那些日常生活的開支,楊清清知道自己年邁的父親是不可能有能力再張羅了。
而且父親現在精神狀態不穩定,楊清清縱使心里再怎麼想升學,也是不可能的事。
目前楊清清白天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工作,上了八小時班之後,晚上還得到附近大學的圖書館兼差三小時。
如此辛苦的工作,只為了賺錢養自己和父親。雖然日子過得並不是非常富足,但是收入倒還算穩定。
現在父親的意識是時好時壞,他好的時候就跟個正常老人沒兩樣,自己會煮東西吃,自己會洗澡、會轉搖控器看電視,甚至心情好時還會上街跟鄰居打招呼。
但是情況壞的時候,就令人萬分頭痛了。
父親會一直口中念念有詞,說的不外乎是為什麼他的妻兒會如此早逝,留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完完全全忘了他還有一個努力賺錢養他的大女兒。
楊清清並不是不會埋怨上天給她的磨難,只是從小媽媽給她的教育就是要她逆來順受,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都要咬緊牙關,只要撐下去就過去了。
眼看一年的時間也過去了,楊清清覺得現在能夠過這樣穩定的生活,其實是非常幸運的。
*****
對于像楊清清這麼年輕、書卻讀得不多的女孩子來說,要適應辦公室的詭異人際關系是有點難度的。更何況要是辦公室里的人都將焦點都放在她的身上時,那種被人論斤論兩討論的討厭感覺,真的令人挺難受的。
「曉燕,今天副理怎麼穿得這樣正式,是不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啊?」
坐在楊清清隔壁的藍月霞,手邊工作一停下來,閑話扯來扯去就扯到了副理的身上。
「我哪里會知道?搞不好是他又要去相親了。」
何曉燕說完之後掩著嘴呵呵大笑。
辦公室里頭听到這番話的八婆們都竊笑起來。
誰不知道副理那一副五短身材,又配上地中海型禿頭,有哪家沒長眼楮的小姐會看上他?
說曹操曹操就到,副理忽然從辦公室另一頭的門閃身走了進來,短短的腿非常吃力地舉起、放下,蹣跚地朝這里走過來。
本來還充斥在耳邊的竊笑也不再那麼肆無忌憚,笑聲漸漸地隨著副理的到來完全消弭。
副理輕輕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對大家發言,「今天我們工廠必須加班趕出一批貨,因為明天公司緊急要出阿西娜的彩妝兩千套。有誰今晚可以留下來加班的?」
一大早就宣布這麼令人討厭的消息,辦公室里頭每個員工的臉都垮了下來,紛紛不以為然起來。
這年頭到處都講究勞工權益,老板要員工多做一點事,就要多付出一點代價。但是這家公司常常要求員工加班,但是加班費只比照正常上班的時薪,頂多多供員工一個便當而已,這樣誰會留下來加班?
每次問誰願意留下來加班,副理的眼楮一定盯著楊清清。因為只有她會願意共體時艱,不多抱怨地替公司賣命加班。
果然,楊清清一如往常的舉起手來。
雖然她並沒有那麼地缺錢,但是存款多一點可以使她放心,所以只要有得加班,她一定會留下加班的。至于圖書館那邊,只要找個學生代班就行了。
中午休息時間,她打了個電話回家,告訴爸爸今天晚上要加班,要他自己弄東西來吃,如果要吃消夜的話,她晚一點回家也可以幫他帶一籠他最愛吃的小籠包。
「好,我可以照顧自己的,你不要擔心我了。」父親清醒的時候,楊清清可說是完全沒有後顧之憂。
她多希望父親能夠一直維持這樣下去啊!
以前的他是慈愛的父親,會揉揉她的頭,稱贊她好乖好乖。
往事一幕幕就像甜膩膩的糖,遇到炙熟的陽光之後,漸漸地融化,流得不知去向。
然後她又打了通電話,請一個大二學生幫忙代今天晚上的班,之後便到公司附屬的員工餐廳去吃午餐。
她完全忘了冰箱中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讓父親當做晚餐。
*****
加班通常都要到晚上十點為止。
打完最後一張工廠出貨的單據之後,楊清清做了最後的檢視,確定該填的報表都準備好了,就是她可以下班的時間了。
將辦公桌附近整理清潔,楊清清帶著倦容地打卡下班,跨上機車繞到夜市去買了兩籠小籠包之後,慢慢地騎回自己的家。
現在這離公司不遠的住所,是她在母親出事之後,帶著父親另外再找過的,租金還算便宜,一個月只要六千元,環境也挺不錯,是個適合父親靜養的地方。
楊清清提著小籠包高興地進門,卻發現情形有些不對勁。
沒有嘈雜的電視聲,客廳的燈也沒有亮著。父親是上哪去串門子了嗎?
已經這麼晚了,他應該不會到鄰居家坐這麼久吧!
楊清清走進父親的房間里去查看,沒有人。客廳也沒有人。難道他真的出去了?
直到她走到廚房,才看到父親沒有亮燈地坐在餐桌旁,嘴角一直抖動的異狀,讓她心一緊。
不會吧!希望不是父親又發病了……
楊清清沖到父親的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爸,你還好嗎?」她的手不自覺地也顫抖起來。
眼看自己的親人變成現在這模樣,楊清清真的覺得好心疼。
她沖到客廳匆忙地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將爸爸送到醫院之後,她趴在病房里父親的床邊,累得眼楮一合上就睡著了。
她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啊!
明天醒來她還是睡在自己溫暖的家中,看著父親貪睡的臉縮在棉被里面…
…她會記得不要太早叫醒爸爸的。
無奈醫院里刺鼻的藥水味無時無刻地提醒著她,父親是真的發病了。
這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
*****
第二天一早,楊清清還是得去公司上班。不過她已經交代護士,請她們多關照父親,若是有緊急狀況,馬上打電話到公司通知她。
醫生早跟她說過,父親的病是老年痴呆癥,這個病癥是很難醫好的。
醫生建議她把父親送到老人安養院去,因為白天晚上都要工作的她,根本沒辦法好好照顧父親,若送到養老院的話,起碼還有人可以看顧著他,不會發生危險。
但是她真的是萬分的舍不得啊!
听過這麼多虐待老人的案例,她寧願自己辛苦一點,也不要送自己的父親去那種地方受苦。
但是之前她安心留父親一個人在家,是因為在父親神志清醒的狀態下可以打點自己;現在父親變成這樣,她該怎麼辦才好?
沒有辦法將精神集中在工作上的楊清清,下班之後馬上趕到醫院去探望父親。
飄著細雨的街道,視線模糊不清。楊清清冒著細雨小心翼翼地騎車前進,冷不防卻被後方一輛超速的汽車結實地撞了上來。
她一聲慘叫,隨即倒地不省人事。
緊急煞車後停下的車子,推開車門下車的是一個穿著時髦的中年女人,慌張地不知所措。
好在路人報警叫來了救護車,楊清清就被送進了國泰醫院的急診室。
還好楊清清只是皮外傷,但是從車上跌下來的時候撞到了頭部,醫生說可能會腦震蕩,要她住院兩天觀察一下。
但楊清清哪里肯,她的父親還在醫院里頭呢!何況若她不去上班的話,可能就沒辦法負擔父親的醫藥費了。
「不要阻止我,我要去看我的父親!」楊清清在床上掙扎著。
擋住她的有醫院的護士和那個撞倒她的中年女人。
「小姐,你就別再逞強了。你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可麻煩了。」
林蘭英語氣不善地說著。雖然是她開車不小心撞倒了人,但是眼前這女孩這樣不愛護自己的身體,萬一她發生什麼事的話,她恐怕也難辭其咎。
「你讓我去看我爸爸吧!他也在這間醫院,讓我去看他,我會乖乖回來的。」
楊清清已經沒什麼力氣和她們周旋了。
林蘭英哼了一聲。怎麼這一家子都這麼晦氣,統統進了醫院?她轉過身不發一言。接近這樣的衰人,小心自己也被帶衰了呢!
一旁的護士小姐極力安撫著楊清清,「你安靜下來的話,我就推你去你父親的病房。」
楊清清一听,馬上就安靜下來不再吵鬧。
「我父親在512號病房,拜托你快帶我過去吧!那麼久沒看到我,他會擔心的。」
護士小姐果然幫她找來一張輪椅,扶她坐好之後,準備推她往512號病房去。
「喂!既然你已經清醒了,我們來談談責任歸屬和賠償的事宜吧!」林蘭英語氣霸道。她可沒那麼多時間在醫院和她耗。她約好了牌搭子打牌,現在居然遲到這麼久,她們一定要開罵了。
「我現在只想先去看我父親。你可以等我回來嗎?」楊清清現在滿心都是躺在病房里頭的父親。
「我沒有那麼多時間跟你瞎耗!」林蘭英的口氣愈來愈不客氣。「我可忙得很!現在快了結你的事,免得被你這一家人都帶衰了。」
一旁的護士小姐听了直替楊清清抱不平,「這位太太,撞到人的是你耶!你怎麼還那麼不客氣?如果你那麼沒誠意的話,我去替你們叫警察來處理這件事好了。」
看這女人一副凶巴巴的模樣,要是她們私下和解的話,這位氣虛又楚楚可憐的楊小姐鐵定會吃大虧的。
「要你多什麼事?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成了。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解決,不用麻煩警察。」
一听到這個多管閑事的護士小姐說要喊警察來,林蘭英頓時也慌了。「你去看你那老不死的父親吧!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明天我再叫人來跟你談後續理賠的事。」
再在這里耗下去,她約好的那些牌搭子以後一定不理她了。約了打牌,遲
到是大忌,而不到更是罪加三等。
楊清清一听她居然罵父親老不死,淚就涌了上來。向來不懂怎麼吵架的她,也不知該怎麼回應這樣的屈辱,只好推了推護士小姐的手,要她快帶自己離開。
「喂!老太婆,你把身分證給我留下,萬一你逃跑的話,楊小姐找哪個衰人賠啊?」這個護士小姐看著楊清清忍氣吞聲的,自己倒是先發作起來。「沒看過哪個老太婆心腸這麼惡毒的!」
「你說誰老太婆?」林蘭英氣極了,也準備破口大罵。
「誰回嘴我就是在說誰。」護士小姐笑嘻嘻地說。
「你……」
林蘭英一時氣極,話都說不出來。
「我怎樣?快把證件交出來吧!我可不想再多看你這惡毒老太婆一秒鐘。」
護士小姐向林蘭英伸出手,一副恨不得她快滾的模樣。
林蘭英氣憤地掏出自己的駕照,丟到護士小姐的手中。
「哼!你這個惡女,老娘才不想在這里多待一秒鐘呢!」林蘭英蹬著高跟鞋揚長而去。
賠償的事就叫老公或是兒子來一趟吧!她可不想再看那個衰尾道人和惡女一眼!
將老太婆的證件交到楊清清的手上,護士小姐緩慢地推著她出去。
「你呀!別那麼老實,被人欺負了要懂得還擊啊!」吳依純告誡著輪椅上的楊清清。她就像個可憐的小妹妹,淒楚可憐的神情讓人忍不住不關心她。
「我不懂怎麼跟別人吵架。」楊清清想到小時候媽媽的教誨。
「做人別那麼死心眼。這麼老實,你會被欺負到死的。」吳依純真是敗給她了。「要是那老太婆真的敢不來的話,我一定幫你告到法院去!」
「謝謝你了,護士小姐。」楊清清真心地向她道謝。
「不要客氣嘛!出外總是要靠朋友的。我叫吳依純,請多多指教。」
「你好,我是楊清清,多多指教。」
楊清清露出好難得的笑容。
自從高中畢業後,她已經很久沒有所謂的朋友了。每天待在歐巴桑一群的化妝品工廠,她的心都跟著老了。而在打工的圖書館認識的學生,又總是讓她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現在她終于有了一個新朋友,她真的好高興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