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偌大的客廳里,穿著白色制服的管家大嬸站在門邊,她手中拿著一根藤條,一張慈祥的臉上勾勒出幾道深刻的紋路,她滿面優心地看著小少爺。
先生、大人和老太太的臉色都很難看,三人目光齊聚在少爺身上,她擔心得眉頭打結,可少爺還是一臉悠哉。
「你很厲害嘛,送你出國、一間破大學給我八年,一天到晚除了吃喝玩樂、睡女人,你還學了什麼回來?」者爺率先發難。
少爺沒說話,垂頭望著自己的褲角,反正他每天都在被秋後算帳,習慣了。
「你都二十八歲了,是不是應該替未來好好打算,你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夫人苦口婆心,只差沒對他掏心掏肺了,可他還是無動于衷?
老話,他習慣了。
多年經驗,爸爸習慣用威脅恐嚇加逼迫,媽媽用哀求哭鬧、生病和離家山走,而女乃女乃會在最後關鍵時刻出頭,總合大家的意見,與他「溝通」。
這個家庭中,三人齊心,其利斷金,到最後,他非得乖乖照他們的話做不可。
傅育康的父母親給他建造一個黃金籠子,期待他在籠子里面好好長大,只要他的手腳不企圖伸出籠子外,就可以得到最好的待遇。
所有的朋友同學都覺得他很幸運,他可以不必做任何的努力就能當王子,他不是餃著金湯匙出生,而是穿著金縷農投胎,這麼好的家世、這麼好的父母,他應該感激涕零而不是天天搞叛逆,無奈他是大煞星下凡,專門來克傅家長輩的。
如果傅爸、傅媽能多生幾個,分散他們的注意力,狀況應該會比較好,可借他們努力多年,再也生不出文曲星,卻不幸地把另一顆紫微星給養死只能把所有的心思全放在天煞星身上。
因此,傅育康經常覺得自己被擠壓、被揉槎,經常覺得呼吸不順暢,他想掙扎反抗,卻被許多無形的手壓制得動彈不得。這種生活,他過了十九年,直到他交到壞朋友、學人家晚上飆車喝酒,爸爸為了面子名聲,也為把他和狐群狗黨分開,硬把他送到國外念書。
听起來很不錯,出國留學是很多人的夢想,但對傅育康而言並不是,不愛念書的他,英文破到不行,把他丟到美國,等同于把他丟進外層空間,而家里長輩听不見他的極力反對和怒吼,一心照著自己的安排做事。
他活下來了,就算美國是外層空間。
他吸大麻、玩女人、搞三P,用最糜爛的方式過日子,反正戶頭里有用不完的錢,你不用怎麼對得起里面每個月直線上升的數目字,直到笫三年,一個金發女子因為吸食毐品死在他的床上,和尸體睡了一夜的他被嚇到了,才戒除那樣的生活。
他不是沒有想過未來,可是不論怎麼想,最後的結論是——他命好,不管想不想,他都有個富爸爸,可以供應自己一輩子富足的生活,他不必流血流汗逼自己工作,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花餞、消費、玩樂。何況就算他真的為自己規劃了什麼未來,到最後都會在長輩的反對下被梢滅。
他茫然,他找不到生存目標,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乖乖蹲在籠子里過一輩子吧,直到他遇見自己的生命導師。
多年過去,他被壓迫的感覺已經從身上褪去,但一通電話、一個謊言惡耗把他騙回台灣,然後他在十五天里面和十三個女人相親,並且在父親公司里頭掛了經理名號,看著自己痛恨的文件。他又有了呼吸不順的壓迫感。
「說話啊!你不是成天說我們不給你自由、不允許你有想法,現在讓你講話,你又不講。」傅父粗壯的指頭指向他。
他冷笑,講了有用嗎?「我想回美國。」
「想都別想!」傅父一口氣否決。
果然,傅育康挑挑眉毛,不管他講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想進公司、不想去相親。」
「你不做任何事,要我養你一輩子嗎?一個活生生的廢物,哪家的女兒會否得上眼,就靠你這張臉嗎?只要多交往幾天,人家就會發現你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垃圾。」傅育康深吸氣,再次證明自己是對的,不管他講什麼都會被否決,二十多年了,這種狀況從未改變。
傅母拿起面紙抹眼淚,哽咽著對傅父說︰「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把兒子給寵壞,才讓他變成今天這樣,對不起,老公,你罵我吧,你把我趕回娘家吧,還是你再另外娶一個女人,叫她給你生個好兒子……」傅育康翻白眼,準備進入第二階段。
爸爸會開始責備媽媽,把所有的罪名往她身上加,好讓他產生濃厚的罪惡感,以利接下來的讓步妥協。問題是他已經在美國生活八年,他再不是當年的青澀男孩,這種方式對他已經失去效用。
傅父用力往桌上一拍,怒吼,「趕你回去有用嗎?以前我跟你講的時候,你要是肯多少听一點,他今天會變成這副德性?!誰說獨生子就要寵要疼要哄,多少人家把獨生了教養成棟梁?」
「你看看他,不成、低不就,上班一個星期,什麼事都做不成,只懂得調戲辦公室里的女職員,你知道人家在背後喊他什麼?喊他傻富。」傅母哭得更大聲了,她走到兒子身邊,拉住他的衣袖哭鬧,「育康,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要這樣虐待媽媽,害我走到哪里都抬不起頭。」
「嚴媽媽的兒子那麼優秀,才三十二歲就把公司擴大好幾倍,王媽媽的兒子、李媽媽的兒子,他們年紀和你差不多,一個個都進公司,準備接父母親的棒子,我每次聚會,听人家在炫耀兒子,都恨不得一頭撞死。你可不可以長大一點、替爸爸媽媽多想一點,就看在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的分上,順從我們的心意,不行嗎?」這就是重點了,順從他們的心意。
傅育康低下頭,淡淡一哂,繼續堅持。「我對爸的公司不感興趣。」看著他不馴的表情,傅父更形火大,他怒指他的臉。「對我的公司不感興趣?那你對我的什麼感興趣?錢?車子?信用卡?」
「行!我給你感興趣的東西,至于你,不管當不當傻富,你每天都給我打卡上下班,你要在辦公室玩電動也行,要調戲女職員也沒關系,只要按時出現在辦公室里、只要不把女職員的肚子搞大,其他的,隨便你。」傅育康用力吸氣,肺被擠壓的感覺再度升起,他別過頭,不看憤怒過頭的父親。
不知道生兒子這件事有沒有辦法建立退貨制度?有人想生A貨,沒想到送來的是B貨,養了幾十年,才曉得養的不是理想中的那一種,豈不是很冤?
他臉上帶了淡淡譏諷,嘲笑當年的送子鳥是路痴,把他送錯門號。
「傅育康,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听進去!」傅父受不了他的嘲諷沉默,沖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
「如果我沒有听進去,就可以不必照父親大人的意願做事嗎?那麼,我沒有听進去。」他口氣里帶上挑釁。
「你這個該死的孽障!」
傅父一聲怒吼,搶過管家大嬸的藤條,刷刷刷,速度飛快地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三道紅痕。
細藤條打在肉上的感覺很痛,但傅育康臉上不帶半分表情,唯有嘴角的諷刺還固執地掛著。
他那態度,激得傅父更加憤慨。「當初死的為什麼是你哥哥不是你!」話出口那刻,傅父後悔,傅母定身,管家大嬸的淚水忍不住滑下臉頰,整個客廳停電似的靜默了下來。
一聲沉重嘆息,傅女乃女乃從椅了上站起身,走到對峙的父子中間,她拿下兒了手中的滕條,面帶無奈地說;「孩子大了,打他、罵他有用嗎?管孩子不是這種管法。」接著她轉過頭,埋怨地看了孫子一眼。「我這老太婆實在不明白你們年輕人心里在想什麼?想交女朋友,找個素質好一點的,不好嗎?專挑那些亂七八槽的女人,到最後弄壞的還不是自己的人生,男人啊,娶錯女人,一輩子都不會安生的。」
「你就乖乖去相親,不要再說自己有什麼要好的男性友人,問對方介不介意三人世界;不要嚇人家女生,說什麼嫁妝沒有十億就別考慮交往問題;更不要笫一次見面就裝變態,邀人家上床、強吻女人;不要男服務生**、當女人面用紅酒漱口、剔牙……」孫子的行為用螯竹難書來形容,半點不過分。
她拍拍傅育康的肩膀,輕聲道︰「既然你對你爸爸的事業不感興趣,就安安心心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小孩,只要生下兒子,讓你爸有機會重新栽培一個接班人,到時你想要去游戲人生,再不會有人管你。」傅母搶過來,拉住他的手臂說︰「是啊,就照女乃女乃說的做吧,我們也不敢再指望你什麼了,就求求你定下心、找個好女人,生個兒于就行。」之後呢?他的兒子將和自己一樣,被安排、被要求、被控制,他不能有自己的喜欲,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只能按長輩的想法生存?對他們而言,傅育康是個失敗的產品,既然失敗只好重新復制一個,是這個意思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無法忍受的事,怎麼忍心傳給下一代?
傅女乃女乃從桌上拿出邀請函,交給孫子。
「育康,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對方叫做曾佩音,是華美集團的獨生女,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的,主修長笛,她比你交往過的任何女人都漂亮,性子也溫和柔順,時間、地點都在里面,如果感覺不錯的話,里面有兩張音樂會的門票,邀她一起去吧。」性子溫和柔順?意思是,她是生孩子的最佳機器?
「如果感覺不對呢?」他挑釁間。
「那就多吃幾次飯,等感覺對了再進行下一種約會。」傅女乃女乃把約會講得像公司會議。
「女乃女乃口中的『最後一次機會』,意思是我非跟她在一起不可?」
「沒錯。和華美集團當親家,對公司有很大的幫助。」哼呵,不光要他生接班人,還要他替公司找金援?
他的冷笑落入傅女乃女乃眼底,她深深嘆息,這個孫子什麼時候才會長大成器?也許他真的需要逼一逼。
「育康,女乃女乃先把丑話說了,如果這次再不成功,我只好沒收你的車子、信用卡、衣服鞋子包包以及……凍結你的銀行帳戶。如果你有本事獨立,有本事不依靠父母親,或者希望和家里決裂的話,就破壞這次的相親吧。」說完她和孫子對視,再沒有多余廢話,但傅育康看得出來,這次,女乃女乃是玩真的。
他緊咬牙根,忿忿轉身,往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