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軍總統領是個頗奇妙的位置。保護皇帝是勇士的光榮,武將最高位階之一,多少人夢寐以求,但也有人寧願在沙場上殺敵,也不想象籠中鳥一樣當皇帝的小苞班。過去也有年輕俊俏的禁軍總統領,靠的未必是功勛與實力,畢竟得鎮日在皇帝跟前,沒有憂患意識的皇帝就寧可選蚌賞心悅目一點的。所以藍庸之的顧慮不僅僅是不樂見兒子少年得志,還包括大辰過去確實曾有皇帝和禁軍總統領關系曖昧……不限男與女啊!
慕容霜華想的是,藍非的功勛和實力世人皆知,就擺在那兒了,還有什麼能說三道四的?但人們就是這樣,好像旁人有一丁點好運,背後再多努力都不算數似的。
藍非是不管那些的。他升上參將那時,同樣的聲音也不是沒有,而且他很清楚自己若不是出生在藍家,連能不能熬過體弱多病的幼年時期都未得知,旁人說什麼,他不會放在心上。
只不過,從他上任禁軍總統領這位置以來……
啊,所有有眼楮的,只有兩個人沒發覺藍非與其說是禁軍總統領,不如說是女皇的貼身保鏢更適當。這兩個沒自覺的,自然是女皇陛下和藍非本人了。
哪一個禁軍總統領還會替皇帝撐傘遮日頭啊?皇家林場散步的當兒,文官武將們走在後頭,慕容霜華走前頭,藍非那傘舉得泰然自若,比女皇的貼身奴婢還細心。風起了,後頭的宮奴才慢吞吞地送來披風,總統領已經解下自己的披在女皇身上,動作小心翼翼地為她系緊胸前的繩帶;枝頭落葉飄飄,大伙兒頭上肩上免不了都得沾一點,可女皇陛下連衣擺上都沒有,因為有人把傘撐得密密實實,好像一片葉子掉在她身上都是一種冒……管他從頭到尾都是面無表情,那些舉動卻神速確實,絲毫不馬虎。
藍庸之在後頭忍不住想扶額。
人人夸他兒子智謀過人,看樣子所謂「智謀」,在某方面完全不管用啊!
所幸,和統領鷹軍時一樣,藍非向來很容易收服自己的部下。
藍非認為慕容霜華生來就具有獨特的魅力,其實他自己也是,只要當過藍非的手下,不管是折服于他強悍的實力也好,感受到他面冷心軟的本性也罷,沒有不對他死心塌地的。才不過數月時間,十萬禁軍已是他在宮里的另一批手足兄弟,慕容霜華總是在他練兵時偷偷躲在暗處欣賞著……
啊啊,他剛剛是不是對他的部下笑了?她看到了!
他笑起來其實很好看,有幾分稚氣,害得她那幾夜總是睡不好,夜半里想著他在校場金陽下的笑容,身和心都躁動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好羨慕好嫉妒啊!她都還沒看過藍非對她笑耶!女皇陛下默默地蹲在校場角落咬手帕,身後的女官個個一臉緊張無奈,好氣又好笑,她們只敢頻頻低聲阻止陛下這些不合宜的行為,因為怕會引來關注。
他還是沒主動跟她說過話。有次在御花園散步,她遣開宮奴,四下無人,只剩下她、不破和藍非。她坐下來逗弄不破,一邊對她道︰「不破啊不破,把你送給我的那個笨蛋到底在想什麼?都不理我,我又不是故意忘記那天的事,你說他過不過分?」
不遠處的藍非只是臉頰一顫,似笑非笑,偏偏不表示些什麼,讓慕容霜華又氣鼓了臉頰。
比起剛回大辰那時,她比較沒那麼容易在夜里驚醒了。
她不知道,那是因為每天晚上,藍非都是等她睡著了才回到分配給他的寢房……位在她寢殿的配殿稍間,其實是不合宜的,但誰敢當著女皇陛下的面前說呀?
入夜後,要避開守門的宮奴來到她床邊,對他而言是件輕而易舉之事。像在羅賽族時那樣,偶爾他覺得不放心,仍是躲開了宮女過來看看,見她睡得不安穩,便坐在她床畔握住她的手,安撫地用掌心貼著她的臉頰,低頭在她耳邊呢喃,那總能讓她的夢魘遠離,沒一會兒便又沉沉睡去。
藍非坐在床畔,卻久久不忍離去。
他不想承認自己鬧別扭。可是久而久之,有些陰郁的、不容否定的事實讓他越來越壓抑。
歷來皇子或皇女選擇伴侶,除了家世背景要能為國家帶來利益外,更重要的一點是,皇帝或女皇的伴侶,必須身強體健。
他的身子是後天調養而來,他怕自己可能給不了她健康的皇嗣。這個想法總讓他眼色一沉,不得不收回在她臉上留戀不忍放開的手,默默退回黑暗之中。
其實藍非也不確定是不是有這樣的可能,都怪他從小體弱多病,性格陰沉,一點點煩惱就愛鬧別扭。
慕容霜華全然不知他的顧慮,但她天天讓御醫給藍非擬養身食單,現在藍非住在宮里,她天天盯著他吃,她還把小圓子公公派給他,不只照應他的生活起居,也負責盯著他吃完她賜下的補品。其實熙皇早就特準太醫院里醫術最高明的院判給藍非診病,還是從小看到大的。
老院判似乎也看出女皇的心思,這一日慕容霜華又抓著他問東問西,拐彎抹角,迂迂回回,老院判猜到她想問的無非是藍非的身體狀況,便道︰
「總統領大人身體已經調養得極好,原本因為調養身體之由不能近……」他頓了頓,壓低嗓門,「如今倒是無所謂了,要生下健康的子嗣也不是問題。」皇家太醫可不能只懂醫術,更要能讀懂主子的心思啊!
老院判說得這麼直白,慕容霜華偏偏故作矜持地以扇子半遮臉,「這……雖然我一點也不好奇,但還是感謝老院判解惑。」說是這麼說,扇子後露出來那雙眼倒是笑眯了啊!
「為陛下分憂是下官職責所在。」
走出太醫院時,她看了一眼守在一旁等候的藍非,便把自己小心翼翼抱著的陶罐放到他手上。「每天三顆,要吃完。」她還給小圓子使了眼色。
藍非無語地打開陶罐,里頭一顆顆又圓又大的,竟然是女人吃的紅棗!香甜的氣味撲鼻而來,他臉都綠了,一旁的小圓子公公卻已堆滿笑容湊上前來。「大人,陛下吩咐了,先吃一顆吧!」
藍非瞪人的時候,豈只是陰鷲兩字能形容,當年戰場上的敵人甚至因此屁滾尿流的都有,但小圓子為了不負使命,盡避全身抖得連拂塵都要拿不住,仍是屹立不搖啊!
新帝登基,最頭痛的事情之一便是所謂三朝元老。一把老骨頭,吃過的鹽比新帝吃過的飯還多,隨便一句「經驗談」都能讓新帝顯得像生手般無知,要真斗起法來,還會落個不懂敬老尊賢的罪名,難怪自古就礙皇帝的眼。
幸好,熙皇本來就是個討厭三朝元老又獨斷獨行的皇帝,他在位後沒幾年,前朝老臣都退得差不多了,德高望重的,就被留下來,給個沒有實權、不世襲的爵位。
慕容霜華不打算仿效她父皇,起碼不想做得太明顯。能配合的她就留,配合不了的……她還在審度當中。雖然她十三歲入太學便開始培養自己的政治勢力,有一批自己的心月復,但他們畢竟跟她一樣年輕,因此她有意讓他們在與老臣共事的機會中多方磨練,即便她自己從十五歲開始,熙皇就讓她參與國事,但參與是一回事,真正當家又是另;箏。
「關于東風郡頻繁撤換縣令與城守,導致和個城與縣的竹邱行懸而木淞一事,朕心里有些疑惑,想問問諸位愛卿有什麼看法?」
「陛下貴為天子,日理萬機,不應大小事都過問。如果陛下總是將心力放在這些小事上,真正的國家大事就會受到耽擱。臣以為城守與縣令均是基層官位,應該讓東風郡的郡守自行去調解,若東風郡守無能,撤了他便是。」
慕容霜華笑意不減,看著這個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要她「管應該管的事」的大學士。其實她才不想管什麼縣令、城守的任用,而是她左思右想總覺得這事萬分古怪,才會提出來,看看有沒有人有頭緒。偏偏這家伙老打她的臉。
王大學士,光祿大夫。放眼當今頂著光祿大夫階級的起碼都是她父皇初登基那時的輔佐功臣,難怪講話特別大聲啊!
這普天之下,不管大事小事,敢情還有她管不得的事?
「說的好。」慕容霜華笑容甜美地道,「朕為這件事著實也苦惱許久,大辰土地之遼闊,國務之繁重,朕豈能事必躬親?然而正因為國土遼闊,百姓離眹太遠了,朕唯恐自己听不到他們的聲音,天下萬民的共主豈能悖離民意?所以朕苦思良久,終于覓得一良法——
「朕需要一名御使,代替朕走遍全國每一個城與縣,今日正想請諸位愛卿給朕推薦人選,眼前王愛卿既然開口了,正好,王愛卿不只深得父皇信任,對朕管理國家的方式更是處處提點,放眼滿朝文武,恐怕沒有誰比王愛卿對此事更有心了。朕即刻封王大學士為御使,王愛卿回家收個包袱,也別耽擱了,趕緊出發吧。」
「這……臣恐怕……」走遍全國每個城與縣?要走多久啊!就是騎馬搭轎子,也絕不是一件快活的差事,更何況這一出門,三年五載跑不了!
「王愛卿啊,只有你能替朕承擔這項重責大任了。」慕容霜華擰起眉頭,幾乎要捧住心似地柔聲道,「務必要把百姓的聲音傳達給朕知道,朕相信王愛卿一定分得清什麼是要緊事,什麼是不要緊的事,但你可得把全國都走遍,千萬別遺漏了,全國的百姓等著你吶。」
「這……」王大學士哭喪著臉,無話可說。
慕容霜華又嬌柔地一笑,「還是,你們有誰想代替王大學士呀?」不要說她專斷獨行啊,她很好說話的。
殿堂上鴉雀無聲,每個人連呼吸都不敢太重,多希望就這麼隱身于無形之中。半晌過去,有人大概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萬一陛下改變心意,燙手山芋被丟到自己手上就遭殃了,于是率先出聲︰
「王大學士乃最適任的人選,微臣也贊成王大學士擔任御使。」
此話一出,殿上一片附議之聲,只有王大學士,臉漲成豬肝色。
「王愛卿啊,」慕容霜華笑得好溫柔好和藹,像女神一般,背後簡直要發出潔白聖光。「接旨吧。」
雖說是出了一口氣,但王大學士畢竟不是特例,年輕的女皇要坐穩這位置哪能容易呢?即使她見招拆招、笑里藏刀的功力了得,也難免身心疲累。
尤其,某人到現在還是沒有與她和解的跡象。
他是很盡責,但是那股疏離感卻不是她想象出來的。
女皇明顯的陰郁,讓負責伺候她的女官和大內總管都憂心忡忡,他們呈上她平日最喜歡的點心,讓樂官演奏她最喜愛的音樂,甚至把御書房和她經過的地方全擺上白牡丹與白月季,都無法讓她開懷地露出笑容。
所以當她難得地獨自在御花園散步,只有藍非在不遠處負責守護她的安全時,底下的宮奴們全都很有默契地退得老遠,或者盡可能讓自己無聲無息地躲在暗處等候差遣。
畢竟,聖上的目光總是落在誰身上,他們這些奴才是最清楚的啊!
身邊一下子靜悄悄,坐在銀藤花架下休息的慕容霜華卻沒察覺,直到不破小跑步地貼近她,毛茸茸的尾巴討好地左右搖擺,嘴里餃著一朵碗大的、晶瑩如雪的山茶。
比起牡丹和月季,她確實更愛山茶。她愣了一會兒,在不破期待的眼神下拿起白山茶,贊賞地模模她的脖子和耳朵。
不破不僅是軍犬,而且異常有靈性,宮里負責不破食的宮女平常也只能準備好她的食物和飲水,不敢有別的舉動。不破不讓任何人近身,只有兩個人能夠親近她……除了接生她、訓練她的藍非之外,就只有慕容霜華了。
這代表什麼?慕容霜華不是沒察覺藍非的用心,但就是這樣才讓她更難過啊!他讓從小養到大的忠犬只認她做另一個主子,自己卻對她若即若離。
不破當然不可能自己去摘花,也只有一個人能讓不破叼著花來給她!
慕容霜華看向仍然背對著她站在不遠處的藍非,忍不住氣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