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家人她認識的,就住她家斜對面。她未出車禍前,本就不喜歡這家人;車禍後,她感受到這家人對她更不友善,她對他們的討厭當然只會更深,現在要她端茶給他們,真是委屈了她。
才將四個杯子一一擺上化妝台面,果然就听聞粘家兒子的聲音,他用著不大不小、大家都听得到的音量,說︰「姊,她不是對面那個空ㄟ的女兒嗎?」
「噫……對耶。」已梳整過頭發的高中女生放下手中翻看的雜志,瞄了瞄正要走開的施晴,揚聲和面前正在做頭發的母親說︰「媽,空ㄟ的女兒怎麼跑來這里?」
粘太太早發現了,她道︰「應該是來上班的,我听隔壁那個養樂多媽媽說她媽幫她找到工作了,沒想到是在這里。」
「她能工作嗎?」粘家兒子用著正在變聲期的粗嘎嗓音嘲弄︰「她不是腦子撞傻了,跟她爸一樣,都是空ㄟ了?」
「變成傻瓜還有人肯用她,這家店的老板人真好。」高中女生望向于庭,問︰「于姐姐,你們這家店有跟那個什麼喜憨兒的機構合作?」
于庭一手握著吹風機,一手拉高發梳,嗡嗡的聲音,正好掩飾了她不想回應的態度。她和施晴不熟,昨日一整天相處下來,並無交談幾句,但以她的觀察來看,施晴很乖,沒事就一個人坐在角落涂鴉;喊她她不一定應聲,可若跟她說哪里要掃、哪里要注意什麼的,她會馬上行動;她似乎有潔癖,地板上看到什麼,馬上彎身拾起,就連一根頭發她也很在意。
像這樣的人,就算腦子不好,也不給人添麻煩,她不以為這家人可以這樣嘲笑她。
「吹風機那麼大聲,她沒听到啦。」粘太太揚高聲音說。
「媽,她會好嗎?車禍不是很久了?」粘家兒子問。
「應該不會好了吧,要好早就好了。」高中女生眼楮盯著雜志,晃著兩腿,姿態悠閑地說︰「這叫活該。她爸以前老是欺負我們,結果現在女兒也跟他一樣變傻子了。」
「小孩子話那麼多干嘛?安靜等拍照就好。」臉藏在報紙後的粘家男主人出聲了。「人家活不活該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啊?你小心口業造多了,將來也變得跟他們一樣傻。」
正關掉吹風機的于庭捕捉到這番話,心里直嘆氣。有什麼樣的爸媽,就有什麼樣的小孩,一點同理心都沒有。
兩手輕撥了下粘太太的頭發,于庭看著鏡里的人影,說︰「好了,可以上樓拍照了。直接上四樓,就可以看到攝影棚,有助理會帶你們。」
一上四樓,入眼的是一部純白色平台鋼琴,高中女生迫不及待往琴椅一坐,不會彈琴的兩手隨意地敲起琴鍵,叮叮咚咚的聲音,讓在攝影棚做準備工作的永群聞聲跑了出來,他帶著一家四口,走入主題為風華年代的攝影棚。
這個攝影棚走上海復古風,牆面貼著壁紙、仿舊紋理的地板、復古皮沙發、沙發後立著陳舊的老式相機,搭上古董式鍛造華麗吊燈、留聲機,還有西洋古董電話,擺設不復雜,舊舊的色調輕易營造出老上海風格。
「粘先生粘太太,請稍坐一下,我調一下角度。」羅元浩一會看鏡頭,一會調整相機高度,忽又道︰「紗簾放下來,布簾綁起來就好。」
……什麼、什麼簾?四名客人面面相覷時,見當家攝影師抬臉,望向落地窗方向,紛紛將目光也挪了過去,才發現窗旁角落有一道身影,可不是方才樓下遇見的傻子嗎!
「施晴,我在跟你說話。綁布簾就好,紗簾放下。」見那身影不動,羅元浩耐著性子重復一次。
幾分鐘前,他進來時,她已跟著永群在這里整理,他看見永群在教她一些事前工作,她低著臉,也沒理永群。永群是他的助理,與他有一定默契,若不是因家庭因素必須辭了這工作,他真不願再另聘新人。結果呢,來了一個施晴,也不曉得她究竟有沒有把永群教給她的東西給听進了。
那立在窗旁梁柱的身影動了下,放下紗簾後,兩手繼續將布簾收妥。她認真地將綁帶系上,瞧瞧上頭她打的結,有點歪,復又解開綁帶,重新再來一次。
羅元浩又領教了一次她的堅持。從方才他進到這里,要她拉開窗簾開始,她已反覆不知幾次的綁結和拆結;他不過是要外頭的日光能照進來,不是要她打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看了眼那仍舊與綁帶奮斗的身影,他想,她已依言放下紗簾了,他該對她多點耐性。他低眼,看著鏡頭。
永群擔心羅元浩會不高興,上前拍了下施晴。「不要再重綁了,這樣就好。」
施晴沒理他,將布簾重新抓過一次,再度將綁帶打上結。
「就說她是秀逗了,根本听不懂人家在說什麼吧。」粘家兒子翹起腿。
「空ㄟ的女兒當然就跟他一樣。」高中女生靠著沙發椅背,瞧著那低眼看著攝影鏡頭的男人。「攝影師大哥,你們不知道那個女生頭腦壞掉嗎?」
從鏡頭里發現高中女生瞧著他,羅元浩問︰「你和我新助理認識?」
「新助理?」瞪大雙眼。「她是你的助理?沒搞錯吧,她腦子有問題耶。」
施晴像沒听見似的,一逕專注于手里打蝴蝶結的動作,不知道她是真沒听到,還是選擇不听,或是听不懂,羅元浩突然覺得,她這樣的人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旁人話語無法影響她。
「我看她還不錯,做事認真。」忍不住,羅元浩就為她說話了。
「那是她還沒發作吧,她要是發作了,一定就像她那個空ㄟ爸爸一樣。」粘家兒子不以為然地反駁。
看看一旁在調整燈光的永群,羅元浩低問︰「空ㄟ是什麼?」
「大哥不懂台語哦?空ㄟ就是笨蛋、傻瓜、傻子、白痴、智障、低能的台語用法啦!」粘家兒子得意地說。
施晴跟這家人有仇嗎?羅元浩納悶不已。
「她跟她爸一樣。」高中女生接著說︰「她爸發作起來時會亂罵人,會抱汽油桶嚇大家說要放火一起燒死,我們這些鄰居都很怕她爸的,還好,已經死了。不過大哥,你讓她當助理,你不怕她跟她爸一樣嗎?」
所以,這家人和施晴真是認識的?听來應該是鄰居吧。他正要開口,卻見施晴慢吞吞走至那家人面前。
「你要不要刷牙?」施晴站在粘家女兒面前,低著眼楮說話。
「啊?」高中女生愣住。
「我媽媽說,講話難听的人都是因為沒刷牙,所以嘴臭,叫我不要理不刷牙的人,骯髒。」她說完,仍然站在粘家女兒面前,將母親叮囑的話好老實地道出︰「我媽媽還說,粘家人最不喜歡刷牙,所以嘴最臭,要我看到你們四個就要閃遠點。」
「你……你這個白痴!」高中女生面上一陣青一陣白的。
「你要刷牙嗎?」施晴又問。
「我……我……媽,你看她啦!」
「你夠了沒?都會說她是傻子了,你跟一個傻子計較什麼?」粘父出聲制止自家女兒後,看著羅元浩。「不好意思,可以開始了嗎?」
未料到施晴來這麼一出,羅元浩一時間還真看傻眼,隨即感到一點有趣,心里很贊許施晴的反應,只是不能表現出來。
「可以。」他看了看四人,道︰「粘先生的手可以放在太太腰上,弟弟跟姊姊換一下位子……永群,架兩支外閃。」他站到攝影機前,看著四人的姿勢。
模著下巴,羅元浩腦海飛快轉著一些構圖畫面,他忽道︰「施晴,把那張桌子移走……再往前推一點……再往前……好,現在你去把姊姊的裙擺拉平……爸爸的手可以再摟緊媽媽一些……」他繞到相機後,看著鏡頭,眼神移動之際,忽然一愣。
高中女生的腳……是不是踩著施晴的手?他眼楮自鏡頭挪開,看向前頭,果真如此。她不痛嗎?為什麼不把手抽出來?
他走上前,彎著身調整粘先生的姿勢,隨口道︰「施晴,去把門關上。」余光瞄見那只腳縮了縮,施晴隨即收手起身,走向門口。
他起身時,正好覷見她拉上門、轉過身來的身影;她隱在昏黃柔光下的面目不甚清晰,但她揉著左手背的動作清楚映入眼底——原來她會痛。
人說六月新娘,又說有錢沒錢娶個老婆好過年,不知是否這緣由,六月及農歷年前,往往是最多新人結婚時。至于農歷年過後的三月,生意淡了許多,今日除了粘家的全家福之外,下午來了兩對新人,一對挑禮服,一對是諮詢,之後便閑了下來。晚間難得都在,訂了便當就在一樓招待處吃起來。
施晴拿了自己的那份,見羅元浩身邊位子空著,自動自發就往他身旁一坐。羅元浩只是看了她一眼,認定她這個舉止只是因為她是他助理。
打開便當,她左手握著叉子,吃了起來。
「下午來問價錢的那對你們有沒有看到?是大學班對,交往十一年了。十一年耶,真不簡單。」品慈吃著便當,想起下午那對情侶的互動,開口又說︰「听那女的說,他們一開始可是互看不對眼,後來也不知怎麼就來電了。」
「感情本來就是這樣,很難說的。有人認識一個月就閃婚,有人交往十多年了,最後卻因為太了解對方而分手……」千瑩揮動筷子,嘴里含著食物,語聲含含糊糊。「不過那女的很會打扮,我看到她時就在想,要是他們決定要在這里拍,她的造型肯定很麻煩。」
「麻煩什麼?」永群問了句。千瑩和于庭兩人是公司的造型師,各有風格。于庭的妝和造型偏溫暖可愛,千瑩擅長的是高雅冷艷,下午來的那對新人他有瞄到,女的很會打扮沒錯,但婚紗終究和平時的妝容不大一樣,他不解千瑩為何覺得麻煩。
「她很有主見啊,你沒听到她下午的談話,感覺是女強人那類型的。這樣的個性,在自己的婚事上也一定很有想法。有想法是不錯啦,不過太強勢的話,萬一她要的東西我不喜歡或不擅長,那真是有得盧了。」千瑩搖搖頭。
「人家只是來諮詢,還沒決定給不給我們做吧,你擔心什麼啊你!」鄭學彥走了進來,順手就輕推了下她後腦。
「噢!」千瑩模模後腦。「鄭總,你這樣突然出現會嚇死人耶!」
「我跟逸靜在樓梯口就听見你聲音了,是你嗓門大,沒听見我下樓的聲音。」鄭學彥拿了桌面上兩個相疊的便當,問︰「我跟逸靜的?」
「上面那個是逸靜的,她的飯有交代要減少一半。」品慈從便當盒中抬臉。
鄭學彥看看兩個便當盒上的菜單,都是勾選紅燒排骨,放在掌心里,果然重量不一樣。把便當遞給自己的助理時,隨口問︰「你食量一向不是很大?怎麼今天吃這麼少?」
逸靜笑了一下。「吃不下。」
他聳聳肩,經過施晴身後,覷見她吃飯的動作時,忽然停步,帶著疑問的口氣︰「你左撇子嗎?」
「施晴,鄭總在跟你說話。」她不理人,羅元浩出聲。
抿了下嘴,施晴抬臉,快速地看了鄭學彥一眼,低著臉問︰「說什麼?」
「鄭總問,你是不是左撇子?」逸靜開口,聲音溫柔。
「什麼撇子?」
不是左撇子,羅元浩憶起她畫畫的模樣,她是右手拿筆,應該不是左撇子。
「左撇子就是不管做什麼事都用左手。」于庭解釋後,疑惑的口吻︰「應該不是左撇子吧?我看她端茶時,是右手去捧杯子。」
「我不是。」施晴搖首。
「我好奇而已,不用緊張,快吃飯。」鄭學彥坐下時,正好覷見她不自在的神色,遂出聲安撫。
她繼續用叉子吃飯,但飯粒哪是用叉子吃的?她像使用湯匙的方式,拿叉子舀起飯粒,一口一口送入嘴里。
「你喜歡用叉子吃飯?」坐在她另一側的玉琇開口問。昨日下午,永群帶她到禮服區找她,讓她跟著她稍了解禮服置放區和分類,她對這女子初步印象就是羞怯,或者該說,她可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羅元浩敲敲桌面,盡可能用較簡單的說法,道︰「施晴,玉琇在跟你說話,你沒听見嗎?玉琇你應該認識了吧?昨天永群不是每個同事都介紹過了?你要工作,就要和同事好好相處,這樣不理人的行為,很不對。」他語氣和緩,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口氣,像一位老師,認真地教導指正犯錯的孩子。
她抬眼看他,隨即轉首看了玉琇一眼,飄著眼神問︰「你說什麼?」
玉琇笑了笑。「你喜歡用叉子吃飯?」
點了下頭,施晴輕應一聲。
「從小就用叉子吃飯嗎?」見她願意回應了,品慈便接著問。
她想了一下,才說︰「車禍以後。」
「你車禍以後……」于庭斟酌後,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很多人欺負你?」她想起粘家那四人的嘴臉。
只是吃個飯,卻突然成了焦點,一人一個問題,令她感到有些不安;施晴挪了挪椅子,朝羅元浩身邊靠,左臂幾乎貼上他右手臂了。
她看了他一眼,才開口說︰「沒有人欺負我,因為沒有人跟我做朋友。除了媽媽,我就只有毛毛。」
眾人微微一愣,有點尷尬,像是硬生生掀了人家傷口上已結痂的表皮,但見她又低臉吃飯,不甚在意的模樣,永群才有些不平地說︰「今天來拍全家福的那一家人,明明就欺負你了。你跟他們認識?」
永群昨日帶了她一天,今天也帶著她,施晴對他稍有點熟悉感,話自然就出口︰「他們住我家對面隔壁。」
「住這麼近啊……」想起那家人的嘴臉,于庭流露出嫌惡的表情後,正了正神色看她。「施晴,那我教你。以後遇上他們,要是他們又對你說那些難听的話,你記得要反擊回去。反擊你懂不懂?」
「她會反擊,不用擔心,施晴很厲害的。」永群忽然笑了出來。
「干嘛這樣笑?哪里有問題啊你?」玉琇推了他一下。
「不是,你就沒看到那畫面。」永群又笑,笑意暫歇時,將拍照過程中施晴對高中女生所發表的那番刷牙論,詳細地敘述了一次。
回想起那幕,羅元浩忍俊不禁,跟著笑了幾聲。
施晴有那樣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他想,心思單純的人才會有那樣的反應吧,因為她不知道人情世故,只懂得直接表達;像這樣的人,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他忽側首看她,就見她依然低著臉,很認真地用叉子舀飯粒,一旁永群和其他人正在談論她和粘家女兒對話的內容,她也置若罔聞,好像他們談論的不是她。他不禁想,如她這般,是否有在乎的東西,甚至是……在乎的人?當然,她母親和她的毛毛熊布偶例外。
察覺自己看她看得有些久了,羅元浩忙調開目光,卻在這時候留意到了坐在對面的李姿伶,她正看著施晴。
李姿伶臉色不大好看,他才發現方才她一句話也沒說,而這會又用探究和質疑的目光盯著施晴……他皺了皺眉,想著,李姿伶好像不喜歡施晴。但,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