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掃開腳邊落葉,羅雲端立在城門口良久、良久。
此行又是一無所獲。
听聞南方有一冊上古傳下來的心經,可解他羅氏一門的血寒之癥,他馬不停蹄趕了去,翻山越嶺、日夜奔波,卻仍是一場空。
這幾年他能感受自己似乎有些病入膏肓,內心堅信這世上定有一物能救一門命運,然而此物為何物……他思來想去,腦中有一片地方總是迷霧翻騰。
這一趟南行折騰,身子又明顯差了許多……
看來果真是天要斷他的路。
羅雲端仰頭看著高聳于前的城門,兩際一陣劇痛,他眯了眯眼;再平視前方時,有抹身影在前方靜靜候著。
那抹身影一身女敕粉長裙,就這麼立著,也不出聲喚他。
「萃兒……」羅雲端快步走來,將其濃濃的思念之情看在眼里,擰了擰眉,道︰「不是讓你在府里好生等著,說好了三個月內必定歸來,你又何必出門等我?」說著,單手解下肩上披風,繞上她肩頭。披風遮掩下,他不禁模上她隆起的月復部。
這小娘子的性子他太過了解。自己並未出信說今日回城,她會在此等候不是偶然,而是日日守候。
萃兒也在披風下按上他粗糙又滿是傷痕的大掌,輕笑道︰「雲哥守信,萃兒明白。只是府里上下全都不許我踫這、不許我忙那的,萃兒在府里閑得慌,才出門走動走動而已。」
她邊說著話,兩人已相偕往回府的路走去。
不過一小段路、幾句話而已,羅雲端已清楚感覺身邊人上氣不接下氣。他倆小時就訂親,彼此練過兩家武功,自己的身子早在十多年前已起了變化,但憑意志仍能維持吐息,萃兒則在這幾年間虛弱得很快……
尤其懷上孩子後,她變得更加體虛易累。
就因此,這一年來他堅持獨自一人走南闖北尋心經、心法,不帶她同行,命府里上下將她看緊,好好照料。
羅府的宅子寬敞,兩人緩著步伐走回屋中,萃兒喚了下人備水好讓雲哥洗去一身疲憊;雲哥才在房里褪下包袱,她又喚來廚子吩咐煮餐好的。說著說著,她搖搖頭,對于廚子打算用廚房現有的料備晚膳一事不大滿意,打定主意非得出門到市集一趟不可。
「我陪你吧。」廚子為難地再三勸阻,本在屋中的羅雲端步出,揮退了廚子,喚了三兩下人同行。
「不……雲哥,、」萃兒回過頭,見他分明一臉疲憊卻連衣鞋都沒換,擰擰眉,「你一路辛苦,在房中歇會兒吧,我不過出門挑些好肉好菜……」
「我有幾樣特別想吃的味兒,所以一同上市場吧。」羅雲端很堅持。
一句話堵住了她總是太不顧自身的關心,兩人上了市場再回府,傍晚與家人用過膳才終于回房喘口氣。
歸鴻的秋夜偏涼,羅雲端輾轉反側後緩緩起身,那時,身邊萃兒睡得沈。她呼吸似乎又比他出門前更淺更急了……
五年前,他帶著羅、吳兩家青壯一輩出門尋心法,細節沒人記得,只知尋線來到一處,兄弟們經歷生死而自己亦身受重傷;而多年前離家為其大伯尋仇的萃兒聞訊回到他身邊悉心照料。待身子好轉,他們便順理成章成了親。
細看萃兒連在夢里都輕擰的眉,他忽爾揪心。雖說未曾遇過真正的抉擇,可不知為何他心中卻萬分確信,萃兒為了自己真能上刀山下火海,做盡一切違背心意之事,為他擔憂每一日,就算犧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哪里舍得她受罪。
或許他們都曾為各自的家族奔波得奮不顧身,但……每每在深夜望著她睡顏,只盼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為她建造一頂屋檐,令她心境真正平和,解她眉間的鎖。
夜不成眠,羅雲端索性起身至庭園中散步,直到天見白,他思考過後低頭看著自己掌心。
雙掌布滿疤痕,無論怎麼使力,指節微彎,卻無法收緊握物。
家族中比他年長的全都走火入魔,而自己或許也將步其後塵;他曾認定命運若如此安排,那麼既在此門中必要共生死,若那意味玉石焚,他也並非沒有如此的覺悟。
這想法,令得他就算在成親後也奔走于十二州間,追著尋著那所謂唯一的解藥。手傷了握不住魚腸鉤,他便縫上皮套;听聞哪兒有什麼消息便飛奔而至……萃兒一直跟在他身邊,回頭算算,若不是有孕在身,她或許還是一句怨言也無地隨他四處去,沒在同一處落腳超過一個月……
思及此,羅雲端低頭閉上眼。
「雲哥……」遠處,起身不見身邊人的萃兒外衣都忘了披,便出門來尋。一見雲哥在院中,安心淡出笑,「我以為你又出遠門了。」
聞言,他又皺了皺眉,走來欲將她扶進屋中。
萃兒卻是依進他懷中,擁住他腰間,怎麼也不肯動。
「屋外涼,進去吧。」
「不……這麼著就暖了……」
羅雲端放任懷中人撒嬌,一會,道︰「萃兒,我想過了。」
「嗯?」
「羅、吳兩家這些年為了心法奔走,其實值不值呢?五十年一次的歸鴻論武,你我在西域,這些年眼看羅家就要沒落,你吳家卻也被拖了下水……」
「萃兒不覺苦。」
她在那溫暖的懷中抬起頭。雲哥的體溫四季皆暖烘烘,不是因他身子好,而是羅家心法引出血寒癥到了末期便會渾身滾燙,終至走火入魔,燒毀心志,六親不認……
雲哥正朝所有羅氏必然的結局前進,而她只能貪圖他們所剩不多的時候,然後,她也將踏上同樣的路,與他黃泉再見。
「可我覺得苦。」
羅雲端一手擁她,一手撫在兩人間的圓肚。
他可以死,羅氏可以死絕,可……萃兒,他結發的妻,與她月復中的孩子,將因他的執著經歷失去所愛的痛處、焚毀意志的痛楚……除了痛,他什麼也沒有留給他們。
他不要。
萃兒依在他胸口,雲哥卻松開了懷抱,撫在月復上的掌心向上,他道︰
「我要領羅氏、吳家入七重門建立的蛇武跟。」
萃兒愣住。七重門在歸鴻論武之後重立新的蛇武盟,當時羅、吳兩家听聞東方海外某小島有東洋心法,便傾巢而出,並未一同結拜;幾年來,蛇武盟已有多個門派加入,儼然成了天下蛇武大幫……做為最初結拜過的盟友,
羅吳兩家這些年已人丁凋零,就算七重門念舊情讓他兩家重新入盟,卻極有可能逃不過被並入其它蛇武門派的命運。這些,雲哥可想過……
羅雲端看著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前一刻還略帶睡意的眼睜得奇大,忽地心生憐愛,伸手踫了踫她鼻頭,失笑道︰「知我者,天下只得萃兒一人。是,我要領羅氏棄練本門心法,就算並入其它門派也罷,羅氏最後一個因走火入魔自殘而亡的將是叔叔,不是我羅雲端。」
萃兒還是瞪著他。
羅雲端笑得溫柔一把將她攪近。「自我有記億以來,羅家已有三代人為死而生,還將身邊家人、門人、弟子一並帶下黃泉。我明白你為我不會可惜自己的命,可如今我想得很清楚了,不,該說我早該有擔當些,才不讓你無端為我吃苦……萃兒,這一回,換我為你做些什麼吧,就算代價是羅氏魚腸鉤從此在江湖上消失,那又如何?師祖出身草莽,立門立派是為生存,不是為了將自家人逼入絕境。」
听著那心跳,萃兒知道雲哥心意已決,若雲哥認為這麼做才是正確的,那麼……便做吧。她閉了閉眼,回擁著他。「什麼這一回換你為我做些什麼,說得好像我曾為你做了多大的犧牲似地……」
話隨心月兌口而出,他也不清楚怎麼會冒出那樣的說法,羅雲端低低笑了。「是是,是我想多了。」
萃兒也笑了,又將他抱得更緊。
棄門後,便是一個新的開始,他們的路還很長。可,這一回,他們能攜手同行。萃兒低頭片刻,一會,握起那因傷再也握不起的大掌,緊緊牽住。緊緊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