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煦聲看著清揚。果然……清揚認為退婚一事單家有愧,可那時他們尚年幼,對于兩家家主的決定又能有幾分影響?再者,七重門由奉陵遷往天下武林中心的歸鴻,他一直認為是單伯伯為興盛一門做的努力;他沒有不理解單伯伯的苦心。
「三爺,」他的一番話,竟是輕易解了連日來心中的困惑,令得她放松許多。單清揚緩了眉間,道︰「謝謝你今日告訴我這些。清揚打從來到奉陵,便老猜著你的想法;明知不應該,卻偏想猜測三爺究竟如何看待事物。如今把話說開,清揚心中豁然開朗。原以為三屬無情,回想起來卻更顯出洪家上下一心;原以為三爺冷漠,其實處處無不為清揚著想……」
洪煦聲與她相視,看清她眼眉間漸漸浮起柔柔的笑意,兩頰染了一片霞彩。
「然而清揚只是一意祈求三爺如多年前的三爺,永遠不變,因為那是一段無憂歲月,是清揚此生最美好的時光。」將自身期望妄加于他人身上,是錯得離譜。單清揚輕輕掙開他的手,轉向亭外,閉上眼用心體會,那春風中彷佛真有他總說的一點土香、一點花香……緩緩睜眼,壓下了親近他時會浮現腦中的軟弱與依賴。
她不得不承認,對眼前的三爺她無法忘情。
她心里有阿聲,她珍愛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那麼單純,那麼平靜。可惜時光無法倒轉,只會往前推進,她沈溺于童年是自欺欺人、作繭自縛……單清揚一開始就明白,童言童語說過無一字虛假,三爺與她將各走陽關道、過獨木橋。
七重門才是她單清揚此生歸屬。
圓桌對面單清揚側目看來,又再展開笑顏,一如那年她道別時的堅決,說道︰
「莊外時光荏苒,在榖雨閣內我幾乎感受不到時光流逝。三爺,這短短幾日在莊中,雖是發生了許多事,卻也是過去十多年來我數得出的好日子。」
光在她臉龐流轉,模糊了她笑容。
「……你吃苦了。」那笑、那聲音里的情感映在了腦海,清揚要說些什麼,他能猜到一二。洪煦聲開口才知有幾許澀意。
單清揚沒有三爺的好耳力,無法察覺他說這話時是什麼樣的心思。不過如何都好,她逃避了很久,也明白奉陵山莊不能永遠庇護她。「我……」她啟唇,半晌才道︰「復仇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也該回歸鴻向長老與門人們交代。」
洪煦聲明白留得住清揚一時,她卻無法不心系門中之事;可當她真的提起離去,他萬分不舍……
又當如何?
一個雙眼不能視物之人,一個必須遵從祖訓守陵之人,無法擅離莊內隨她而行,然而要將她綁在身邊他也極不願意。「你準備怎麼向他們說?」說她放過血仇?這說辭長老、門人又怎麼能接受?
「爹說過,很多事就讓它默然淡去,也不為一個方法。」將三爺的擔心看在眼里,單清揚又想笑了。她就這麼讓人擔心嗎?或許當他們都還小,性子溫淳的三爺慣了看顧于她,可她掌理一門之事多年,許多利害關系她還能掌握得宜。
「尋仇多年,時常四處奔走,七重門內的事我不能說是事事盡心。我想,重建七重門或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但仍願一試。三爺,你說,清揚手下的七重門,會是什麼樣子呢?」
復仇事了,接著便是致力重興一門上下嗎?這倒也似清揚永不懈怠的性子,洪煦聲想著。其實他不是太在意七重門有沒有人去重建……倘若有天奉陵山莊給毀了,他會另起爐灶,而不是去背前人的包袱;但若這是清揚認為有價值的事,那他願意守護那願望。
單清揚瞅著那雙總被人說是無神空洞的雙眼,沒來由地心生愛憐,也不怕被三爺給看穿了,就這麼直直地瞅著。
初見的愁容已煙消雲散,粉頰上的傷疤劃不去她明亮堅定的眼神,清揚的模樣,令洪煦聲胸口緊緊揪起。
過了很久,當亭外風起,她的聲音隨著花香飄來︰「三爺,清揚此去,將你拋下,並非因你眼不能見物而嫌棄于你,也並非因為我心中有比你更重要之人,三爺永遠是清揚最重要的朋友。」
「門是清揚的家,它荒廢了好一陣子了,我責無旁貸;這一回,清揚應允,此別非永別,定會回來探你。」
她執起他大掌,縴指穿過他長指,緊緊交握。
「就此訂下吧,三年後的此時,春暖花開,待雪融盡,清揚必回奉陵,與三爺在這亭中相互添湯暖手,一杯酒分兩回飲,道盡莊內與天下事。」
天邊最後一道余暉隱去,晚風起,吹起莊中一年四季皆有的陰寒之氣。「二哥。」
遠遠,听見一人行來,算算時候,該是來替他閣里點燈的福伯才是,可洪煦聲听出那幾乎點地無聲的步伐來自二哥。
洪二爺手中執燈,跨了門,交給立在一旁許久的護容,吩咐道︰「入閣上燈。」
李護容看了眼二爺身後,不見孫諒蹤影,不禁皺了皺眉,卻沒多說什麼,領命入閣。
護容離去後,洪二爺望著花園里孤立的身,一會道︰「三弟,可否入內一敘?」
清揚過午離去,三弟沒有挽留,只是呆立院中至天暗,教人見了如何能不憂心?
洪煦聲聞言回過頭來,片刻,點了點頭。
廳中,李護容點了燈,正煮著茶。兩位主子各自坐定,他將茶滿上,退到了一旁。
見三弟慢慢熟悉了屋里亮度,洪二爺沈吟一陣,緩緩說道︰「三弟,有一事我尚未和你說過,是關于清揚。」
見三弟听著,沒太大反應,他又道︰「清揚初入奉陵,莊里收到拜帖後我差了人到歸鴻跑了一趟,打听到七重門已重建,雖說不如往日單伯伯在生時的盛況,舉足輕重于江湖;可清揚僅憑一人之力,忍辱負重做到這程度已屬不易。尤其七重門中有數人從單伯伯年輕時便一同走闖江湖,清揚一個小丫頭,要能服眾,想必也是下了一番苦功。」
清揚初到奉陵在客棧留宿三日,苦等不到莊內送來的接客帖,起因是他派人將七重門現狀打听詳細;此事三弟自是不會知道。此舉出于自已護短,單家家門血仇未報,若清揚此番上門要求三弟幫忙尋仇,怕令三弟兩難。
經羅、吳兩家盜陵一事,洪二爺才真正看清了清揚一肩擔一門的決心。唉……當初怕清揚無端拖三弟下水,眼下倒是擔憂起三弟是礙于兄弟情義、守陵職責,分明心中在意清揚,卻壓抑過了頭,勞心傷神。
「多謝二哥費心。」那話語中透出的關心之情太盛,縱使洪煦聲心中掛念旁的事,亦能听得清楚。他垂眼後又展笑,溫溫說道︰「清揚臨別前對我說,將致力于門內之事,相信要不了多久,會重現七重門當日的興盛。」
洪二爺看著他平靜無波的笑顏,飛揚的眉間不禁一擰,莫名惱起他的雲淡風輕。「三弟,你不愛追究事情緣由,任誰來去榖雨閣你也不放在心上,這灑月兌是好事,可如今我們談的是清揚,不是旁人。你不挽留清揚,許是怕她牽掛,這我能理解;那麼此刻只有親近家人,在二哥面前稍稍表露你的真實情感又何妨?」
淡青的瓷杯在嘴邊,遮去輕抿的唇,洪煦聲低垂的眼睫掩去當中情緒。
閉上眼,午後清揚來到閣里與他話別;該說開的話,前一曰亭中賞花時已訴盡,臨別時縱有千言萬語,也只化成一聲保重。
午後的廳中桌前,她立起,回過身邁出步伐。
他的眼跟隨著清揚漸行漸遠的身影,生平第一次,他恨這天生的眼疾。十多年前那個春日午後,桌子過大,因而看不清另一頭她的面容,如今他目力有所進步,已能見到清揚離去的身影,一直到門邊。
然而當她跨出門坎,一切又模糊了。她的臉,是否帶著方才的笑?還是有著遺憾?這不是第一次洪煦聲目送清揚離去,前一回,他也是抱著再也見不到她的覺悟。
或者該說,自我保護的冷淡。
清揚……自洪煦聲有記憶以來,清揚如家人、如朋友,她過得好與不好,自然對他很重要,只是陪伴在清揚身邊的人,並非一定要是自己。他在音心她的生活,但不在乎自己是否參與。
這是他過去的想法。
現在的清揚已非過去那純真直率、需要旁人處處護花的女孩;七重門的掌門單清揚如果選擇不依賴任何人,他又有什麼理由挽留?
他的挽留,萬一成了她的負擔,豈不本末倒置?
清揚曾為了不願旁人拿他的眼疾作文章,而不去解釋兩家退婚的原因,甘願承受多年的流言蜚語,他卻連想探听七重門之事都得靠段叔、靠二哥……
與清揚亭中對話,她只字不提一年後的五十年一回的江湖大事……歸船論武。此一比試將重新決定江湖各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清揚若想讓七重門煎回名門之列,必不會放過此機會。
歸鴻論武前千里還劍,這代表了什麼?洪煦聲只能當成是清揚在與過去道別,而自己正是這「過去」的一部分。
三年之約,許是在清揚料想之外的,他僥幸所得。一年後的歸鴻論武無論結果如何,清揚必得有充足的時候整頓門內大小事;所以,他們之間的約定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三年。
沒有留住清揚,是因沒有自信能成為她的依靠?是因在心底當真認為只要將清揚放在心底便足夠?還是,竟承受不起清揚會拒他于千里?
洪煦聲並非不曾擁有過什麼貴重之物,他懂真正擁有一樣東西的美好。在山莊衣食不缺,夜晚視力不佳有書僮為他書寫;醉心研究各家武學,爹跟二哥便為他擴建書武樓以便容下更多武籍……他雖無法如大哥、二哥一般出入江湖、四處游走,但他已知足。
然而洪煦聲的確不懂失去的痛,只是單單憑借想象去猜測,若自己費盡心思去爭取卻又無法得到,那會是何種失落與椎心?
更別說他……他心底真切盼望之事,是長伴清揚左右。
忽地,他苦笑。
長伴清揚左右?洪煦聲不敢細想,這般心思是重逢後冒出,還是早在贈劍當時就有的一種認定?
如今清揚已遠走,三年之約,他相信清揚會守著;可三次秋冬輪轉,世間能發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在他掌控之外,更別說過了今日她便在千山萬水之外……
清揚……
清揚……
洪煦聲握著瓷杯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處泛白,只消輕放壓下的內力,手中杯便要化做粉末。
一旁,洪二爺很習慣他的沉默不語。
三弟在意,三弟將清揚放在了心里太重要的位置……如果此刻的遲疑是因顧及兄弟情,做為二哥的他萬萬不允。深吸了口氣,他將懷中錦布包裹之物拿出,放在了手邊的桌上。「玉女乃劍為莊中之物,你為奪劍,不惜冒險讓清揚受了傷。你能為二哥做這些,你以為我無法為兄弟也做同樣的事?」
洪煦聲眯眼睨著錦布上那華麗的短劍。二哥意欲何為?
「此代四子,跪領福劍、祭劍各一。祭劍宜血祭,福劍只為祈福……」洪煦聲眼中一凜,飛身而出,直取玉猛劍,洪二爺已然快一步將劍出鞘,單手包握住劍身後狠狠一抽。
洪煦聲只來得及抓過二哥手腕,鮮血從掌中流出,沾上兩人袖口。「二哥,你……」
怒意在三弟眸中醞釀,洪二爺滿意地揚笑,發覺三弟這表情比較合自己
的意,「自古有訓,福劍血祭,最為大忌,必然要卸除劍主人護陵之權,以示懲戒。三弟,此刻起小妹自當封了你入陵之路,莫要以身試咒。」
洪煦聲瞪著他,緊扣的手沒有松開的意思。
「三弟為替外人復仇,欺瞞家主,持假令以令小妹落咒引賊人入墓,本該奪職權、封入陵里七七四十九日再來論罪。」這莫須有的罪名,洪二爺說得輕巧,「念在你我兄弟一場,活罪可免,可我當即刻卸除你護陵聖職;依照家規,本應也遣護容入陵,終生不得再見主子,念在三弟眼疾不便,留在身邊伺候便是……護容!」
李護容還在震驚當中,二爺一吼,他掀了前袍單膝跪低,咬牙道︰「護容領命!」
那一字字重在腦中,洪煦聲咬著牙。二哥一席話瞬間奪了他為護陵付出的一切心血……那意圖太過明顯,可手段太過激烈。
「沒有我的命令,」輕輕掙開了三弟的箝制,洪二爺笑中帶著一抹天生的邪氣,他說道︰「此生不得再奉陵。」
那猖狂的紅色身影漸漸行遠,當他跨出門坎,微側的臉上帶著什麼樣的表情,洪煦聲眯細眼想將之看清,卻在眨眼間,二哥已然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