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礙眼的人走了,宛蕭瀟先將娘親攙回房歇息,接著又把門給關上,阻絕了那些看熱鬧的目光,才將剛剛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晾起來。
曬好衣服,她不經意透過窗戶看進母親房內,發現娘正背靠著床頭抹淚,她緊抿著唇,忍不住抬眼望天。
天空依然湛藍,日光晴朗,然而入秋的風卻顯得有些淒涼蕭瑟。
她其實也很想落淚,只是她早已沒有哭的權利。
娘親身子虛弱,也不喜與人爭,除了那幾畝薄田維持著兩人餓不死以外,她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堅強。
她必須像個男兒一樣堅強,她們才能夠不受欺負,才能夠讓娘親繼續抱著連她都覺得虛幻的執著,等待著名義上是爹親的人歸來。
只是能歸來嗎?她不禁這麼反問自己,卻膽怯地不敢回答。
重重嘆了口氣,宛蕭瀟背上竹簍子,往娘的房間喊了聲,便帶上柴刀上了山,干瘦黑的身子獨自走在上山的小徑上,只顯得淒涼。
不管未來如何,她都不能後退半步,因為只有好好的活著,她們才能夠這樣傻傻的等下去。
小河村附近的山頭不高也不深,鮮少听見有什麼大型野獸出沒,所以不少婦人或者孩童都敢獨自上山來采野菜山珍,成年男子膽大些的也敢走遠一點去砍柴回家里用。
宛蕭瀟打小在那樣雞飛狗跳的環境下成長,森林里的毒蛇野獸她反倒不覺得可怕,且為了避開那些愛說人長短的婦人,她常常獨自進山。
山中林子雖然不深,但是高大的樹叢幾乎層層疊疊的遮蓋住大半的藍天,空隙中露出的幾縷陽光,讓林子里看起來明明滅滅的,有種幽深的味道。
但林子里因曬不到多少陽光,雖然大中午的,走在其中也感受到幾分陰涼。
這條小徑宛蕭瀟不知走過幾回了,從不覺得可怖,可今兒個一直隱隱約約听見細細的哭聲,不免感到有些詭異,不過她仍一步步往聲源走去,倒不是她真的如此大膽,只是如果不去的話,只怕以後她也不敢再進林子了,還不如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裝神弄鬼,免得她以後只要一想到就害怕。
雖說她才十來歲,卻一直有種體悟,神鬼有時候反倒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無法捉模的人心。
她用手中的打蛇棍猛地往前方的草叢處一撥,便看到一個穿著不差的男孩子,臉色蒼白、眼眶含淚的坐在其中,呼吸略顯急促,頭上還戴著玉冠,看起來不像會出現在這兒的富貴人家。
宛蕭瀟表情謹慎,也不敢多加靠近,又退後了一步問︰「你是哪來的?怎麼會在這里?」是人是鬼?不過這話月兌口而出之前,她咬了舌,讓話在舌頭尖轉了圈就收了回來。
「我是從山腳下的莊子來的,我、我扭傷腳了……」元龍武看到來人是個小姑娘,想到自己剛剛哭的聲音被她听見了,越說越感到羞愧的低下頭。
他身為侯府的世子,從小就體弱,一年大約就有大半年都是在喝藥中度過的,剩下的日子,好一點還能夠在院子里走走,要是更差一點,躺在床上幾天下不了床都是有的。
侯府一直延攬名醫來為他調理,結果這次也不知道打哪請來的神醫,把完脈後就說他這是沒病找病,讓他到鄉下地方休養一陣子就好了,祖母雖然疼他,但大夫的話是對他好的,自然無有不從,只派了幾名老僕、小廝和丫頭跟著,就把他送到鄉下來了。
他哪里能夠承受這樣長途的顛簸,一入莊子就又病了,連躺了七、八天,今日終于有些力氣出門,本來只是想出門走走,結果帶來的奴才一個個都緊跟著不放,讓他一惱就使計甩開他們往林子里鑽,誰知道才走沒多遠就扭了腳,等了許久也沒見人煙,這才害怕得哭了。
他偷覷著眼前的小姑娘,蒼白的臉紅了紅,只覺得自己剛剛那又哭又求救的樣子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半大男孩的心中有點小小的困窘。
她該不會笑他吧?
宛蕭瀟忍不住心想,果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不過扭傷了腳,也值得紅了眼,不過誰沒有一點難處的時候,這時候還嘲笑他,未免顯得她做人不厚道了。
她見他除了衣裳頭發有些凌亂外,身上並沒有其他外傷,便問道︰「要不我攙著你下山?」
「嗯。」元龍武低應一聲,見她沒有要扶他起來的打算,便咬著唇忍著痛,慢慢的想站起來,然而受傷的腳踝受力一痛,他又再次摔坐在地上,蒼白的臉上也滾出豆大的冷汗來。
宛蕭瀟沒想到他連站起來都有問題,皺了皺眉,將身後的背簍拆了下來丟在樹叢里,然後蹲,手繞過他的肩窩處,出力一提一站,站起來的同時,也將元龍武整個人也攙了起來。
「行了!我先攙著你下山吧!我不會看腳傷,也不知道你是否傷到了骨頭。」
看她為了要幫他,反倒把自己的東西給扔在地上,還半摟著他,他不免又羞又愧,「是我太沒用了,你不用這樣的,我可以忍忍,試著自己走走……」
她還想著攙他下山後要趕回來收拾東西,見他這麼扭扭捏捏的,忍不住低喝,「你剛剛連站都站不起來了,要怎麼試著自己走?就別添亂了!」
元龍武被她這麼一喝,臉色一白,眼中閃過一抹陰郁,「是我添亂了,是我不好,身子弱,還處處惹人煩……」
宛蕭瀟沒想到她的一句話會讓他情緒瞬間低落成這樣,沒好氣的說道︰「真是公子哥,平日里太閑,無聊得發慌吧!要是像我們這樣,為了過日子整天忙東忙西的,哪里還能想那些有的沒的?大少爺,有時間亂想,還不如好好操練身子,起碼也別一有事就拿自己的身體當借口。」
他打小就被捧在手心上,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他的那點小心思全是閑出來的,也沒有強求他好好去打磨身體,一時之間,心中有著被鄙視的羞惱,也有著一種想爭口氣的動力。
「我能做好嗎?我的身子就是如此……」
她斜看了他一眼,就繼續盯著眼前的路走著,淡淡地說︰「要說身體弱,這世界上弱的人可多了,難不成個個都像你一樣什麼都能不做?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你做不好?」
她的一番話宛如當頭棒喝,彷佛顛覆了元龍武十來年的許多觀念,讓他听著想著,心神變得有些恍惚。
宛蕭瀟不是多嘴之人,見他沉默,也不再開口,更何況就算她力氣再怎麼大,攙著一個人走了半天也是會累的,自然更不想浪費精力。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的走著,直到出了林子沒多久,就听見有人不停的在喊少爺主子,她知道是他家里的人找來了,在附近找了塊干淨的石頭讓他坐著,確定周圍不像是會有毒蟲小獸出沒的樣子,點了點頭後,轉身就要走。
元龍武見她要走,連忙急問道︰「等等,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還有,你住在哪兒?等我腳好了之後,我該怎麼找你?」
宛蕭瀟自認不是知恩不忘報的好心人,很干脆俐落的說︰「我就住在小河村,宛蕭瀟,我的名字。」說完,她頭也不回的又鑽回林子里。雖說剛才那處草叢看起來還算隱蔽,但是家里就剩那麼幾樣東西,缺一樣少一樣,她可不敢拿人心去賭。
他看著她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心中頓時有種難言的火熱。
他一個堂堂侯府世子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山野村莊的姑娘家?
她說的沒有錯,他連試都沒試過,怎麼知道他就做不到?
火辣辣的太陽照得他蒼白的皮膚染上淡淡的紅,往日這時候,他就算不覺頭暈目眩,也會覺得艷陽曬得不舒服,但是因為她的鼓動,他虛弱的身子里似乎也涌現了無限的能量和動力。
遠遠的,兩名小廝帶著一名老管事一邊喘著氣一邊跑了過來。
老管事一趕到元龍武面前,先是快速將他全身上下檢查一番,看著大略無事,這才終于松了口氣。「少爺,總算找到您了!您差點讓老奴嚇得命都沒了,要是您在這里有個什麼萬一,老奴要怎麼跟老夫人交代啊!」
元龍武簡單說了一下剛才的經過,讓陳伯一陣緊張,連忙讓兩個小廝輪流背著他下山,自己則是跟在旁邊,小心的照看著。
元龍武看著跟在身邊的陳伯,因為是武教頭出身,雖然已經年過五十,依然身強體健,走起山路來不說如履平地,卻也比他強了不知道多少,抿了抿唇,他終于鼓起勇氣說︰「陳伯,等我在這里養好身子,回了京城,你教我習武吧!」
陳伯先是一驚,轉頭看著向來體弱、不管天熱天冷都不愛動的世子,發現他正目光堅毅的望著他,不由得想著他怎麼會主動提出這種要求。
少爺不只是長孫更是侯爺的獨子,說是打小捧在蜜罐里長大的也不為過,若只是想學花把式自然有人可以教,用不著他出馬,但若要學真功夫,就怕少爺只是一時興起,學了頭卻撐不下去,反而傷身又浪費時間。
「少爺,學武可不是這麼容易的,踩樁練槍打拳有時候一練就要幾個時辰,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一般人也不一定能夠撐下來……」
「我知道練武苦,但我不怕!」元龍武舌忝了舌忝干燥的唇,眼中是誓在必得的堅定,「沒做過怎麼知道我做不到,家里的侯爵之位是靠軍功打出來的,祖輩爹親都可以,我相信我也能行。」
陳伯第一次有種欣慰的感覺。少爺這是長大了啊!
「行!少爺既然有這個心,老奴怎會不教,等少爺腳傷好了,身子也養好了,老奴馬上就教,到時就算少爺喊苦,老奴也不會留情面的。」
元龍武一听,淺淺笑著,連說話語氣也放縱了幾分,「那是自然!到時候陳伯可千萬別手下留情,我還想把您的壓箱底都給學全呢!」
陳伯大笑,催促兩名小廝走快一點,然後看著元龍武少了幾分軟弱的臉龐,信誓旦旦的保證,「只要您吃得了苦,老奴一身功夫全都讓您學去了也高興!」
「嗯!我一定吃得了苦!」
一行人離林子越來越遠,元龍武忍不住回頭望著早已經看不見人影的樹林,心中默默的想著,他或許起步已經晚了,但是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讓宛姑娘再也不能鄙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