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香到花店買了束香水百合,騎著陪伴自己多年的小綿羊到郊區的公墓,把車停在坡下,徒步上山。
早上七點多,兩旁草尖上的露珠未散盡,隨著風吹滾動,綠意延伸至山頭高處,背後的藍天飄著幾朵白雲。不去看那一塊塊灰色墓碑,這里像是踏青好去處。
沿著階梯拾級而上,少人走動的石階邊緣長出了薄薄的苔蘚地衣,隨著步伐她習慣性的看向親人的長眠地。
和之前無數次不同的是,墓碑前已經放了束花。
她快步來到墓前仔細觀察。那是一把用心配過的花束,藍色的飛燕草、白色的玫瑰,花朵已有些枯萎,看來有些時日了。
辛禾香納悶的看著那束花,心中覺得奇怪,除了他們姊弟月初和月底會各自來這里,還有誰會來?
她會這麼想是因當年家里出事的時候,一些平常有往來的親戚朋友個個避如蛇蠍,就怕被連累或是被祈求借錢,她忘不了父親每回出門後,回到家那種更加茫然疲憊的神情。
那些記憶是那麼的沉重而鮮明,像是刻在血肉上,充滿令人無法呼吸的壓力,是人性的震撼教育以及錐心刺骨的痛。那種痛在當下是生不如死,隨著日子一天天過,不痛了,心靈上的折磨卻是另一種無法驅除的夢魘。
她想終其一生,自己都不會忘記當時的絕望。
那一年懷著音樂夢的她考上國立大學音樂系,同時又錄取柄外知名音樂學院。她開心的和老師同學們討論該選擇哪所學校,心中無比雀躍。
某日返家,見家中氣氛不對,她直覺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果然就听見父親沉痛的表示公司撐不下去了。
其實早在幾年前,父母就有意收起年年虧損的產業,只是不忍心資遣那些跟了公司幾十年的員工,怕他們一旦失業,以後日子不知怎麼過,就這樣一年拖過一年,直到廠房失火成了不得不關門的關鍵。
其實以保險賠償的金額去支付火災受損的部分,公司的負債還在可應付的範圍內,真正壓倒辛家的最後一根稻草,是自家人和好友的背叛。
在處境艱難之際,先是舅舅盜領賣掉幾處不動產的救命錢,再來是父親為好友擔的保也選在這個時機出問題。
近三億的負債使得夫妻倆疲于奔命,到處籌錢卻一再踫壁,嘗盡了人情冷暖後,真的束手無策了,逼不得已只好宣布破產。
父親在多重打擊下心肌保塞,撐不到救護車來就走了;母親對于舅舅的無恥行徑一直感到萬分愧疚,父親走後她更是自責到精神出了問題,有天早上外出買早餐時車禍往生了。
她的音樂夢于是醒了,不必在國立大學和出國間難以抉擇,因為老天已經替她做好了選擇。
白天她兼了兩至三份工作,晚上則是念大學夜間部進修,每逢假日姊弟倆還會批貨到夜市擺攤,在蠟燭兩頭燒的情況下,她的戀情也無疾而終。
還記得分手那天,十分鐘前她還艱難的提分手,十分鐘後她已經在夜市擺攤躲警察了,那個時期的她一個人得當兩個用,都快活不下去了,哪有時間風花雪月,傷春悲秋。
回想起父母雙亡後姊弟相依為命的日子她感到既辛苦又辛酸,卻也有自豪。
弟弟很優秀,成績優異,還是個高大的帥哥,兩人走在一塊,她常常感覺到路人頻頻投以注目禮,小時候的她不很不服氣,不能接受是混血兒的媽咪沒把這麼好看的長相遺傳給她,為此還發了一頓脾氣。
想起曾經的任性,辛禾香不禁失笑,又有些傷感。有人可以讓自己耍任性其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放下了香水百合,小小的墓碑上有著她深愛的父母的名字,用手輕輕拭著碑上的相片,相片中的男女笑得很開心,早不復他們往生時的痛苦神情了。
「爸、媽,我是小鮑主,我來看你們了。」辛禾香強忍著心里的痛,微微一笑。
她每個月初都會固定來這里一趟,一開始是傻氣的擔心爹地和媽咪看不到她和弟弟會擔心,後來是她需要有個地方可以說說話、抒發她的心事。
那麼多年過去了,這樣每個月一會的模式似乎已經成為她和弟弟的習慣。
「一個月不見了,你們好嗎?我和靖瀾很平安,卻有些煩惱。我不知道靖瀾來這里會不會像我這麼多話,那孩子有時沉默到令人擔心,很多事他不肯說,如果我沒有發現,他就打算一直沉默下去。」
辛禾香嘆了口氣,接著說︰「十天前我拿一盒他愛吃的北海道蛋糕到他住的地方,他剛好不在,我就用他給的備份鑰匙進去……」
里頭很干淨,辛靖瀾有潔癖,什麼都整理得干干淨淨。家里出事後,他們姊弟倆有兩年時間住在她高中老師家的倉庫,她每天忙著打工,家事幾乎落在還是國中生的弟弟身上,所以弟弟洗衣、拖地、煮早餐,樣樣精通。
他把六坪大的空間打理干干淨淨,有一次她看見他邊顧著一鍋粥,邊背著英文單字的樣子,當下紅了眼眶,心想媽咪如果看到疼愛的兒子這個樣子,不知是欣慰還是難過?
現在雖然分開住,辛靖瀾偶爾也會到她的租屋處,只要她一回家,看到折得像塊豆干似的棉被、擦得晶亮可以當鏡子照的桌面,以及一包包分類好的垃圾,她就知道她家的「瑪莉亞」來過了。
進了弟弟住處後,她四處巡視,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地方需要收拾的,走到比人高的書架前時,她停下腳步,望著排列整齊的書籍,心中滿是驕傲,同時也欣慰弟弟的上進。
這時,她眼角余光瞄到書桌上有個信封,好奇拿起來看,赫然發現是大學入學通知,這才想起距離發榜日已經很久了。
她興奮的打開,一看到里頭的內容頓時傻了。她記得弟弟的成績早達到醫學系門坎,為什麼會變成生物系
那段時間她一天打三份工,忙得天昏地暗,根本無暇顧及弟弟,因此準備數據、填志願都是辛靖瀾自行處理,可沒想到他居然沒跟她商量就改變志願。
等辛靖瀾回來,看見姊姊和被打開的入學通知,他低下頭,姊弟倆相對無語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說道︰「姊姊這些年夠辛苦了。」
家里出事,姊姊才十八歲,一個被嬌養了十多年的千金小姐,一夕之間一無所有,要躲上門的債主、防止她或自己被賣掉,還得賺錢養活兩人。
想起那段心酸史,辛靖瀾無法自私的讓唯一的親人為了他繼續辛苦的熬著。他們現在的生活勉強可以過,若是他真的念了醫學院,姊姊又得兼幾份工作?更何況即使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見得供得起他讀上七年書。
「為了讓我能繼續升學,妳連最愛的音樂都放棄;為了讓我有新衣服穿,姊姊的舊衣總是補了又補,甚至為了讓我吃飽,妳總是騙我吃過了,要不就是吃不下。我不想再看到妳連發著高燒都還得去洗盤子……」
那是在他高三那年的冬天,姊姊高燒昏倒被送去醫院,他接到通知趕到醫院,正好看見她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央求護士不要打電話給家屬,說弟弟要段考了,不要讓他分心。
她自己都病成這樣了,卻只想到他!看著她因為高燒而泛紅的雙頰,他紅著眼眶轉身離開,騎著腳踏車一路哭回學校。
辛禾香很訝異。沒想到他知道自己硬撐著上工,最後卻昏倒送醫的事。
「我夠大了,不能再什麼事都依賴姊姊。」
「因為你夠大了,就可以不听話了?」
姊弟倆談了很久,最後她以親情和母親的期望,外加絕食說動了他念醫學院。
學校已經寄發入學通知,自然不可能臨時變卦選擇其他系,想念醫只有兩條路,一是重考,二是轉校或轉系。
辛靖瀾選擇了轉系。
以弟弟的程度轉系自然不難,只是就算轉成了,同樣的煩惱又來了。
到底是哪位有錢的人物說過,錢能解決的就不是問題辛禾香真想仰天大喊,她的問題就是要錢才能解決的!
她對著墓碑嘆了口氣。「靖瀾只要念完大一轉系成功,待大二開學就是醫學系的學生,只不過他還是很擔心錢的問題。」
學費、吃住、實習……每一筆都是支出,這對生活原本就拮據的他們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
「我怕他又放棄,要他別擔心錢的問題,甚至騙說已經借到錢。」但她家小弟精得很,她不認為可以騙他多久。但他已經努力了那麼久,總不能連醫學院教室的空氣都不進去吸一口吧?
話又說回來,這種被錢追著跑的日子她一過就是好幾年,再怎麼苦不也走過來了嗎?
如果她注定一輩子當窮人,日日過著今天過完,明天的錢還不知道在哪里的生活,卻還成天愁眉苦臉的,這日子怎麼過?
日子快活不是有錢人的權利,而是有智慧者的專利。
老天保佑啊,希望她越來越有智慧,當然,如果有錢一點更好!
辛禾香撫著墓碑上的相片,每一次到這里和父母說心事,心情就會平靜下來。秋風徐徐的吹過她的發,像是媽咪安慰她的習慣,媽咪總是順著她的發,柔聲說︰沒事,總會有辦法的。
她相信,一定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