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所以呢?」
這波瀾不興的反唇一問,倒讓林詠南愕愣不已,那呼之欲出的一椿心事,立刻又縮鯁在喉,不知從何啟齒。
「所以……」她兩手交握,指甲陷進掌肉里,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所以,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唔……這點得由我來判斷吧。」他姿態仍然輕松,並未正襟端坐,只是認真地盯著她。
她有些氣餒,她從未規劃過兩人的關系至這一步,細說從頭更非她的意願,但若要取信于他,不揭露幾分事實勢必有如別腳借口。
她嘆了口氣,慢慢說了,不允許自己帶太多情緒,語氣平板,簡單扼要。
「我學業是在巴西完成的,十四歲時,我母親帶著我到那里投靠我父親,也算是在那里長大的。」
他愣了一瞬,想起了鱷魚,恍然大悟。
有關她的原生家庭,她明顯急欲略過,三言兩語便交代完畢,進入正題。
「記得我和你提過,大學同學的大哥是開改裝車行的嗎?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玩車,玩各種運動,所以我也跟著玩。」
對于男人也是混血兒的巧合她略而不提,在那個遙遠的城市,純粹的東方人不算多,她喜歡他,從大一那年認識以後開始,始終不渝。
「他大二就休學了,開起車行,搞得有聲有色,不為什麼,不過就是喜歡,家人強烈反對也不當回事。他像陽光,很耀眼,卻讓人不得不接近他。他什麼都懂,也什麼都不在乎。他喜歡笑,任何時候,在最困難,最低潮的時候也在笑,好像笑了那些煩惱就不再是煩惱,只是生活中的小調劑。」
這番重點式的形容不算細膩,卻幾筆生動地勾勒出那位不知名男人的形貌,佟寬幾乎可以想見男子的模樣,對于她的異性偏好,他得到了一點認知。
「他什麼都玩,每一項都玩得很專心,娛樂像工作。想象得到,車行佔據了他三分之二的生活。他改裝的跑車很強,是業界最優的,顧客的要求很少難倒他,有些賽車手只願意把車交給他。我喜歡看他在車行和一群伙伴們工作,他那雙手老是黑的,但他毫不介意,抓起我烤的面包就放進嘴里。」
她舍棄家中父親添置的新房車,特意買了輛二手休旅車,閑來無事便奔馳于山林田野間,使勁操翻那輛車,再往車行鑽,絞盡腦汁想些理由,讓男人拋下工作,專心一致為她收拾善後。
那點女人的小心機男人到底懂不懂,她從未有機會知曉過,但在一旁守候男人完工卻是那段曖曖時光的幸福時刻,「我就在一旁不停說話,話題再光怪陸離他也能搭腔,他就是這麼隨和的人,他……」
佟寬微勾唇角,不作聲。
該如何形容她的情根深種?她著實難以描述,只知道一接近車行,她就似全身發燒,熱度有增無減。
男人涉獵的運動多半她無能參與,某些極限運動需要專業訓練,她體能有限也沒有太多閑暇培訓,唯一能構上邊的就是登山或攀岩,只要山勢不是太險峻復雜,她總能湊上一份跟隨男人的腳步。
跟隨,是她表達愛慕的唯一方式,她不撒嬌,不暗示,只是接近,像圍繞他的一顆行星,似近實遠,巡繞著某種既定軌道,卻又無法踫觸。
她默默等待他的月兌軌,懷抱著無人能及的耐心,她以為他們有充分的時間轉化關系,他們都年輕,況且,她和他一向不是太性急,喜愛運動磨練了他們的躁進,凡事都有一定的根基和進程,急不來。
「然後,她出現了。」
另一顆太陽,同樣光芒耀眼,令所有仰望他的女人黯然失色,「沒見過這麼美,這麼率性的女人,她開了輛吉普車,一踏進車行,所有人都會停下手,忍不住駐足觀賞,只有他沒有抬頭,因為她就直接走向他,主動和他說話。」
嫉妒嗎?不,她無法嫉妒太陽,她只有被灼傷的份,傷口不時在心底隱隱作疼發出提醒——她和男人看來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一天了。
女人家境富裕,身上有繁雜的歐裔血統,長年不在國內,卯足了勁在世界各國玩越野賽車,一回來就往車行跑,和男人交換意見,讓男人親手改裝家中昂貴的跑車,和他述說那一場又一場驚奇的賽事。
她永遠記得那幅特別的景象——女人蓄了一頭波浪般褐發,碧綠眼珠,健康的蜜色肌膚,修長的體態,彎著細腰跟男人絮絮耳語,和男人的黑發棕眼,健碩的陽剛體魄相互輝映。如此協調好看,也如此令退避一隅的林詠南神傷。
男人偶而把店交給伙伴幾個星期,和女人一起結伴參賽,他把時間給了女人,自然就逐漸從林詠南的生活圈淡出,但在她心版屬于男人的烙痕卻與日俱深。
「我簡直像只失去方向感的螞蟻,找不到回巢的路。」她支著頭看著水杯,眼神慢慢失去焦距,「那時候如果懂得放手,就不會有事了……」
或者說,放手是一門太艱難的人生功課,她當時太年輕,不經過一番折騰學不會。
緊接著是大學畢業,所有結伴同游的好友都將各奔前程,以往晝夜不舍四處犯險的少年游即將成為絕響。男人的弟弟,也是她的系上同學,提議大伙再聚首一次辦場紀念性的旅游,以輕松為主,刺激為輔。
重點是,這次他大哥竟然應邀出游。因為男人的關系,女人也答應同行。
「我整整考慮了三天,終于決定響應這個提議,畢竟,也許是最後一次以這種方式和他接近了。」她預見自己將全程言不由衷,笑容僵硬,步伐沈滯,卻還是認真整裝,帶足備糧清水,像往常一樣,沒有半點馬虎。
「其實那個路線從前跟著系上教授探勘植物時去過,只是沒有太深入——噢,忘了告訴你,我大學念的是植物系。」她笑。
佟寬羽眉一挑,哼笑,「想必為的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理由。」
她居然如逢知己般睜亮雙眼,點頭如搗蒜,「是啊!我媽曾對我說,「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念這種麻煩又沒用的東西!」。她說對了一半。我高中時參觀過一座規模龐大的玻璃蘭園,里頭包攬了各色各樣你想象不到的奇花異草,那些珍稀的蘭花,當中有一株朱紅色花蕊的樹蘭,哎,美得教人離不開眼。也不知怎麼回事,那陣子鬼迷心竅,到處去收買挖掘蘭花,還瘋魔似地在我家後院搞了個小小蘭房。這樣還不夠,想想怎樣能一輩子名正言順和這些花為伍又不被家人阻撓呢?那就念植物系吧!念上了才知道根本是兩回事啊,很痛苦,那些拉丁學名……真是難記!耗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就為了那些嬌貴又沒什麼實際用處的蘭花,但它們那麼美,我其實沒後悔過,所有為它們做的一切就叫代價,可如果你真心喜歡,根本就不會在乎。」
佟寬沒有接腔,林詠南並未離題,她說的是她的愛情。
她忽然頓住,緊緊抿著嘴,又松開,又抿起,然後長長呵了口氣,雙手撐住兩腮,視線垂落,語氣懨懨︰「對不起,我突然……覺得累了,下次再說吧。」
他走過去,靠著桌沿斜站著,一手執起她的下巴,端詳她浮起水色的眸光,不以為妖?道,「說下去,我不相信你還能做出什麼了不得的事?把那個女人推下山谷?」
她噗嗤一笑,揩了兩下微濕的眼角,輕聲述說,「……最後一晚,我們到達了旅途終點,那是一座人跡罕至的湖,得穿過層層不見陽光的樹林,爬過大石密布的河谷。我們在那里紫了營。」
終點,意味著結束,她心頭雪亮。一路上,男人待她和從前沒什麼不同,不遠不近,但表現比往昔活躍,「因為她吧,她是整個旅程的亮點,豪邁又迷人,連我都開始喜歡她了。」語氣淨是不為人知的惆悵。
但她終究做出了當時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決定,「拔營是第二天中午,東西都收拾好了,本來還要再繞行,座林子後穿越快捷方式回頭,但前一晚有兩個人吃壞了肚子,不能再多跋涉,急著回車上找藥。有人另有行程,得及早回去,他們決定直接走快捷方式。我對他們說,請他們先走,我想單獨跨過那座林子找一株蘭花,我知道哪里找得到那個品種,教授和我提過,花不了多少時間,天黑前就可以趕上他們停放休旅車的地方,最多一個半鐘頭。」
她說服他們,那里並不危險,她本來就準備好藉這次出游摘采的,天氣又好,下雨機率不大,她堅持獨自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