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鍵盤的聲音,在私人辦公室里流暢地單奏著。
聲音雖不大,在寂靜的空間里卻顯得特別鮮明。
這已經是她第十二次變動早已擬定好的合約內容了。
百般挑剔的。
改一次合約,見一次面。
眼前的男人,雙眸緊盯著屏幕,一筆一筆逐一敲下她所要求更改的各項合約細節。
男人盯著筆記型計算器,神情專注到幾乎虔誠。
已經兩個小時過去了。
面對筆電里那些改了又改、修了又修的條款,男人面無慍色,依舊氣度平和。盡避現在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那一身筆挺的訂制西服,仍然一絲不苟地彷佛剛剛才燙過,一派淡然自若;超時的工作,像是永遠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狼狽痕跡。
男人並沒有帥到那種驚濤駭浪、一萬瓦數聚光燈光打下來的色程度,但他有著秀氣的俊雅五官、溫文爾雅的氣質,舉手投足間悠然而篤定,眼眸也總是泛著如春風般的溫暖潤澤。
他稱得上是個出色的男人,有著沉靜的宜人特質。
可惜的是……
太弱質、太溫和了,一看就是個好欺負、可以任人踩在腳底的那一種。
這樣的男人,如何能在如狼虎之口的商場上混出名堂?她百思不得其解。
驚覺自己盯著他看太久了,陳昭潔半垂麗眸,借著就口輕啜咖啡杯的動作掩飾自己的失態。
只是,就算收斂了視線,男人優雅的儀態舉止,依舊在她的腦海內不斷流轉著,如何也揮之不去。
忍不住的,她再次悄悄從咖啡杯緣抬眸望去,這次的視線,落在男人那雙利落敲著鍵盤的白皙手指上……
那雙手,修長而漂亮,勻稱得猶如男人頎長的身形、無暇得足以令大部分女人感到嫉妒和羨慕,但那些女人對不包括她陳昭潔。
因為,她是更多女人嫉妒和羨慕的目標。
她是集美麗、智慧、優渥背景──陳家龐大家產繼承人之一的天之驕女,叼著金湯匙出生的驕傲公主。打從呱呱墜地那天起,她的高度就注定與平凡人不一樣。
眼前這個男人,是「川普企業」派過來的代表。
傳聞川普紐約房地產大亨,娶了台灣籍妻子後,便開始有意涉獵台灣商場。如今,從這個被指派過來洽談合約的男人舉動看來,已證實了這個傳聞,不只是傳聞而已。
男人的首宗業務,就是必須與她合作一件建築案,因為川普看上的那塊精華地段是屬于陳家所有;而陳家出售那塊未來發展潛力無限看好的地段,則附帶了一個條件──必須交由他們陳家旗下的建設公司,承接興建川普辦公大樓業務。
她也要求雙方的合作契約,須由他們陳家這方來擬定。當然,合約內容大多數出自她的想法。
川普高層衡量了下輕重,發現這些條件也不是什麼太過分、太刁難的要求,于是雙方拍板定案。
如果,這一樁建案為陳家所帶來的龐大利潤,是她開出這個附帶條件的原因之一;那麼,眼前這個永遠都過度溫文有禮的男人,就是原因之二了。
其實合約中的大方向,早已經由雙方律師審閱過,皆無異議才定案的。她修來改去的,也只是一些影響不了大局的細微末節小事而已,那她為什麼仍是不厭其煩地執著修改這份合約?
很教人費解,但一細想,也就不難猜測!
原因就在于這份扎實精密、經濟收益近百億的合約書,一環扣一環,雖修改的只是小細節,但牽一發而動全身,她每修改一些細節……就夠眼前那位溫文儒雅的俊逸男子好生忙碌一番的了。
陳昭潔不動聲色地移開盯著男人的視線,動作輕緩地放下咖啡杯。
「我想,你字處理的能力,必須要再加強了。打字速度那麼慢,浪費我太多時間。」把一切因自己反反復覆的決策而耗去太多時間的過錯,統統推到男人身上。
大言不慚地。
速度稱得上飛快,正在敲鍵盤的修長手指,一頓。辦公室唯一的聲音,戛然而止,整個空間靜謐非常。
男人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暖如春陽的臉容來。那雙柔和無害的黑眸,對上隔著辦公桌那雙眼尾微微上挑、始終帶著凌人自信光彩的燦眸。
那雙明亮的燦眸里,現在明顯夾帶著極度不耐的情緒,但即便如此,仍然一點都不損及她的美麗──一頭染成咖啡色的艷麗大波浪長發,一襲粉杏色的及膝優雅裙裝,臉龐施以看似素顏,實則完全展露她明媚漂亮五官的無瑕淡妝。
高貴,恰如其分地展現她的嬌媚,又不致顯得輕佻。
不同于一般高階主管的拘謹裝扮,她,從不吝于展現自己對時尚的品味。
「陳總,很抱歉,我盡力了。」男人客氣又平淡地說。一如往常,對于她沒由來的無理挑剔,他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面色一貫淡定得彷佛事不關己。
「你還要多久?」
就像是預料中的咄咄質問,男人波瀾不驚,低下頭,繼續手上敲鍵盤的動作,不徐不疾地溫聲響應。
「請陳總再給我十分鐘。」
一點都沒變!不管她如何激他,他永遠都是這副客氣的模樣,他根本毫不在乎被她的言語刺激。
所謂的毫不在乎,等同于……漠視。真是令人生氣的詞匯!
什麼嘛,不過就是一個家僕而已!陳昭潔無端煩躁起來了。她始終不了解一個如此溫吞的男人,為什麼總是那麼容易挑起她心中的那把怒火!
她盤起雙臂,水晶指甲上的施華洛世奇水晶鑽,因手指頭不斷輕彈著手臂的動作,閃閃熠熠著。
「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抱歉,我沒听懂。」男人頭沒抬,發出疑問。
「從一個卑微的下人,爬到接下川普企業的台灣地區決策執行長這件事啊,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這帶著哼笑的輕蔑語氣,幾乎稱得上羞辱了。
男人溫和的表情,不見絲毫異樣,連指上的鍵盤節奏也酣暢如昔,沒半點漏拍。
只是沉默了下來,良久。
這既不動怒,也不回答的反應,讓空氣中飄浮著一種微妙的僵持感。
噠噠噠噠噠噠……
敲鍵盤的聲音,猶如被裝上了擴音器般,突然被無限放大了,在偌大的辦公室內回蕩不休……最後,每一個音節都無比深刻地落入陳昭潔的心里,砸得她心口陣陣生疼。
這就像是取代他回答的連環急速敲擊音,莫名地讓她開始感到空氣滯悶,害她整個呼吸道都不舒服起來……呼吸道是通心髒的嗎?怎麼突然連心都悶了起來?
真是詭異!明明是她單方面的攻擊,她卻有一種落敗的感覺。
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的同時,男人開口了。
「用每晚陪少爺睡覺的代價換來的。」
「嗄?」出人意表!
「……抱歉,我開了一個無聊的玩笑。」他態度淡定,始終盯著計算器的黑眸沒任何戲謔的痕跡,也教人讀不出有什麼不悅的情緒。
陳昭潔迅速收回有些驚愕的表情,用力閉上驚呆的嘴。不知道為什麼,心里沒那麼悶得不舒服了,卻又極其矛盾地惱怒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憑什麼這樣漫不經心地跟她開這種低級玩笑!
可惡!
「合約改來改去是我故意找碴的!」哼,這樣說總能氣到他了吧!
「我知道。」
以為扔下了一個巨大炸彈,想不到卻換來一陣輕風拂面,他一貫輕淡回應。可這麼干脆的回答,反倒教陳昭潔愣住。
男人輕輕合上筆電,抬眸望向陳昭潔,眼神顯得溫和又誠懇。
「我知道陳總討厭我,故意整我。」
和緩的語氣是極包容的,沒有分毫怨懟的意思,至少她听不出來。只不過這樣的包容,讓陳昭潔覺得自己被當成一個不成熟的人對待了。
薄薄的臉皮,熱辣辣地燙了起來……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抗議?」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這問句的音量稍微拉高了些,也顯示她正站在爆發惱羞成怒的邊緣。
「意氣用事只會讓事情更糟,總要讓陳總發泄夠了,心里才會舒服。就像現在,陳總對我挑明說開來,就表示陳總已經不想再找我麻煩了。」他平鋪直述,誠心誠意地闡述一件事實,真心認為這是一個好現象。
這種完全沒有任何得意成分在里頭的語氣,更加證明了他把她當成幼稚的人,就差他沒走過來,模模她的頭頂說聲「你要乖乖的」。
簡直太羞辱人!陳昭潔的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你既然明知道我是故意的,為什麼不讓你的助理來處理這種事?」隱忍著被看透的怒意,她用力撥一下落在頰畔的頭發,不料卻被指甲上的水晶鑽勾到幾根發絲。噢!懊死……
真是諸事不利!
心里暗咒著,她皺著秀麗的眉頭,試著解開那些發絲跟指尖的糾纏,僅僅兩秒鐘,耐心就告罄,情急之下,她干脆狠下心來,直接用力扯斷那些礙事的頭發。而這個動作,讓她痛得眼楮都眯了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還好,非常慶幸自己忍住了痛呼出口的沖動。
男人神情漠然,看著她虐待自己的粗魯舉動,又瞟一眼辦公桌上那一把離她觸手可及的剪刀,非常細微地皺了一下眉,才開口回答她剛才的問題。
「陳總討厭的是我,不是我的助理,當然必須由我來面對。」
她眼角泛出疼痛的水光,但眼中的痛意已經完全斂去,又恢復那種傲然的神態,彷佛剛才那樁拔毛的意外插曲完全不存在。
「所以你就這樣打算一直隱忍,忍到我氣消?萬一我氣一直不消呢?」
話題愈來愈偏離公事,男人沒興趣響應,如果沒意外,接下來的話題只會更加荒腔走板,那也是他最不樂意陷入的情境。
男人開始著手收拾起桌面上被陳昭潔隨手搞亂的數據文件。他將文件按照分頁順序,角對角、整整齊齊地堆棧好後,從容不迫地連同筆電一起收進公文包里。
他站起身,拎起公文包,然後才再次抬眸看著陳昭潔。
「那麼,我先走一步。我回去再檢查一遍合約後,明天會傳一份給陳總過目,若是陳總還有其它問題,我們擇日再議。」語畢,他轉身離去,以一種毫不留戀的態度。
又是那種過度禮貌到令人火大的態度!
陳昭潔捏緊拳頭,暗暗深吸了一口氣。
他根本就是胸有成竹,根本就不擔心她不會氣消吧!
隨著工程動工的日子愈來愈緊迫,她也不得不快點擬定合約,難怪他一點都不想回答這些問題,他什麼廢話都不必說,只要花一點時間陪著她繼續耗下去,她總要認輸妥協的。
表面上是她在整他,結果到頭來,根本是她被他看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