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自己欠了她一筆,要再冷眼旁觀,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你們剛剛聊天時,我不小心听到一點,你那些朋友……很難交得長久,勸你也最好不要深交。」
「可是沒有朋友,很寂寞。」
所以,她其實不是真的遲鈍到全無所知,只是想有朋友嗎?
「朋友要找值得的人結交,不會嫉妒你、利用你、懂得欣賞你的優點的那種,往來才能長久。」
「我有值得讓人深交的優點嗎?」
「有吧,每個人都有。」
端看那個人,看不看得見別人感受不到的地方。
「謝謝,我記住了。」
一直到後來,他才想起,自己連句「謝」都忘了說,反而讓她來向他道謝,感覺有點得寸進尺。
過兩天,他想起這件事,專程到舞蹈系去還她錢,在樓梯轉角,就听見兩個女人的碎語聲。
「那個財經系的學長是瞎了眼嗎?怎麼會去追楊季燕?」
「這年頭的男生都以貌取人吧,有幾個注重內涵的?」
「好不公平。為什麼所有好處都讓她佔盡了?連盈袖學姊都特別照顧她,她明明就沒有我們努力!我們再怎麼認真,先天條件就輸了。」
「不至于啦。人家是財經系的狀元郎耶,不可能受得了這種腦袋空空的草包美人,應該沒幾天就清醒了,你還是有機會。」
拜他的好記性所賜,只消瞄一眼就認出是之前校外食堂的其中兩個。
他撇撇唇,沒什麼表情地越過她們,拾級而上。
你們輸的,不是先天條件,是狹隘的胸襟。
那種見不得朋友好、在背後酸人的作風,他想不出上天該善待她們的理由。
就是因為看透人性,才會寧可獨善其身,冷眼看世情。偏偏,前兩天卻讓他遇見了個坦率熱情的傻妞一來到舞蹈教室外頭,他一眼便看見她,正和同學在旁邊閑聊。
「季燕,老師說的教材,你都準備好了嗎?」
「書的部分,盈袖學姊說她的要給我,舞鞋那些個人用品,她這個禮拜天會帶我去買。」
「好好喔,為什麼學姊就沒那麼照顧我,只對你一個人好?」
「不知道耶,不過我也很喜歡盈袖學姊。」
「那你順便幫我買,我要打工,而且也沒人在旁邊教我,萬一買錯或漏掉什麼就完了。」
「喔,好啊。」
通常這個時候,托人代買應該先交付基本款項吧?總不好讓人墊付這筆錢,就算對方家境好。
而那傻妞還真傻傻應諾下來,他敢賭事後對方如果沒有主動還款,她八成也就算了,直接當沒這回事。
他突然一肚子悶。
早告訴她這些人不是真心跟她交朋友,她嘴上說記住了,一轉身還是與這些人混在一起,任人表面與她談笑風生,背後將她批得體無完膚,這樣的朋友到底有什麼好戀棧的?
罷了,反正他該說的都說了,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听不進去是她的事。
「楊季燕!」他揚聲一喊,里頭的她听聞,回身望他時,瞬間掠過心虛之色。
心虛什麼?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到頭來吃虧的又不是他。
她一走來,他將一張百元紙鈔塞到她掌心,轉身就走。
「喂!」楊季燕拔腿追來。
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他忘了帶錢,她替他墊付,然後他還款,結束。他們依然是很不熟的路人甲兩只,校園中踫到不必打招呼都沒關系。
不是這樣嗎?那,她到底追來干麼?
正欲下樓,想起樓下的轉角處還有兩個八婆在道人長短,也不知說盡興了沒。
對她硬要交這種爛朋友的行徑不以為然是一回事,願不願意讓她親耳听見又是另一回事,他再怎麼不苟同,也不會惡意地想讓那抹真誠直率的笑容消失。
他懊惱地收住步伐,她差點一個不留神撞上來。
他沒好氣地伸臂穩住她。「你到底跟來干麼?」
「那個……我沒有零錢可以找你十五塊。」
他深呼吸,看了看天花板,忍耐地問︰「這重要嗎?」
「……應該吧。」他都為了八十五塊錢的餐點,特地來還她錢了,那,她直接把十五塊賴掉,似乎不太好意思。
「就當利息不行嗎?」
一天到晚讓同學佔便宜的人,有臉跟他談親兄弟都要明算帳的道理嗎?
「……」她想了想,搖頭,將紙鈔塞還他。沒佔過別人便宜,感覺好奇怪。
「好,下次我一定專程拿八十五塊錢過來。」絕對不多不少。
「……欸,你是不是在生氣?」
「沒有。」他干麼生氣?有什麼氣好生?不過就一塊說不听的朽木。
「你都沒表情。」
「我天生面癱。」
「才不是。」
他那天明明就有表情,雖然稱不上笑臉迎人,但至少沒那麼冷淡,感覺好疏離。
「不然你有什麼高見?」
「我……不是不想听你的話,是因為……」
他是為她好,她真的知道,因此辜負他的好意,讓她覺得有些愧對他。
「停,你不用跟我解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他不是她的誰,真的、真的不用對他交代。
眼角余光看見那兩人已經說完小話,爬上樓來,他這才轉身下樓。
他真的沒打算管閑事的,真的。
但是遇上這姓楊的傻妞,很奇怪,就是會忍不住雞婆,變得一點都不像自己,有時他都會自問,他置身事外的冷漠呢?
他冷眼旁觀的無情呢?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那個人甜甜地笑著對他說︰「因為你本來就不是冷漠無情的人啊,你的心很軟很軟。」
不,他的心可以很硬,只是那傻妞不知道,總當他是大好人,正確來說,她眼里根本就沒有壞人。
他一想再想,追根究柢,或許就是最初欠下她那個人情吧,總覺得欠了她什麼,當作沒看到有點忘恩負義。
而,好死不死,每次她有事都讓他遇到,想裝死當沒看到都很困難。
隔一個禮拜,他們在校園中遇到,那時他正準備換教室上課,看見她在大太陽底下提著大包小包,揮汗如雨。
里頭書籍就有好幾本,光看就很重。
活該,她自己愛沒事找事。
在心底哼完,卻沒辦法禽獸不如地當著她的面把車騎過去。
「上來。」等他發現時,已經停在她旁邊。
楊季燕看了看腳踏車後座,又看了看他,確認︰「你要載我?」
「不然呢?」
「謝謝。」她揚笑,抱著重重的兩大袋物品坐上腳踏車後座。
「你是笨蛋嗎?干麼不打電話叫你同學來拿?」
東西是誰的,自己來認領,她有必要送佛送到那麼西嗎?
她安靜了下。「我忘了。」
「……」敗給她。
他開始深信沉默是金的道理,以免被她氣出病來。
「喂,你叫什麼名字?」
「干麼告訴你?」
他們最好還是少往來,直覺告訴他,這絕對會是讓他無言兼崩潰的奇特人種。
「沒有啊,就一直喂喂叫,很不禮貌。」
「請你繼續不禮貌。」他完全不想與她更熟。
「不說就算了。」他在系館前停車,沒什麼表情地擺擺手。
「恭送聖駕。」快走快走。
「你這人真奇怪。」沒你奇怪吧,大小姐。
看她提著那兩大袋重物龜速往階梯前移動,他直覺月兌口︰「要不要我幫忙,不對!打電話叫你同學下來提!」
差點跟她一樣傻了!
「咦,對厚。」
「……」轉身,走人!
諸如此類的小事件,總是會一再讓他踫到,別人校園讀四年都難得遇上幾回,偏偏他一個學期下來,校園、餐館、圖書館……都不曉得要遇上她幾回。
這樣算不算熟,他也無法定義,就是遇上了,會忍不住幫她一點小忙。
他後來才想起,那八十五塊錢他還是沒有還她,明明巧遇那麼多回,有時是忘了、有時是身上缺零錢,然後她也不知在堅持什麼,就是不收他百元鈔。
有時他都懷疑、也真的問出口了︰「你是故意的吧?」
存心讓他欠不完。
「才沒有。我身上就真的沒有零錢找你嘛。」她堅決辯稱。
是說,他幫她的次數,真要說有什麼恩,也早抵得差不多了。
過了一個寒假,新學期才開始,他又在圖書館遇見她。
「徐孟磊——」她帶著笑靠過來,他連哼都沒哼她一聲,低頭找他的資料。
他自己都不曉得這是怎麼演變的,明明就覺得這類人不是他會想交的朋友類型,他連名字都沒告訴她,也不曉得她是怎麼知道的,到現在居然變成路上見了不打招呼會太失禮。
「這給你。」
他看了一眼被擱到桌面上的精裝原文書,不解地抬眸。
「你們這學期,教授開的書單里不是有這本嗎?听說一堆人唉唉叫,貴得很肉痛。」
偏偏又是不可或缺的參考書籍。
「你怎麼知道?」
「就我一個同學在跟你們班的交往,听他說的。」
很好,原來關于他的事,就是從那里打听來的,他抓到凶手了。
「所以呢?」
「我二堂哥以前也是學企管的,問了他一下,剛好他那里有這本書,就跟他人來給你了。」
「無功不受祿。」
她自己也說了,這本書價格不便宜,他又不是她那些不知羞恥的同學。
「沒關系啦,朋友有通財之義嘛!」
「我們不是朋友吧?」她是哪里搞錯了?他們沒這交情吧?
明明一直以來對她就不特別熱絡,她到底是哪來這麼多熱情?如果她對誰都這樣挖心掏肺,就難怪會一直被利用了。
她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重新揚笑。「不是就不是。反正你收下來啦,我堂哥說書就是要給懂它的人讀的,才能發揮它的價值,而且他書多得像山一樣,又不差這一本。」
他張口要說什麼,她搶先一步道︰「我等一下還有課,先這樣了,拜!」
他望向遠去的身影,再看向桌面上靜置的原文書,斂眉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