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西路山中已十來日,元宵剛過,年也算過完了。
一早孫大娘又讓孩子們送來新鮮大白菜和蘿卜,霍清若在替孫青扎針灸藥時,孫紅也沒閑著,拿著掃帚屋里屋外幫忙打掃。
瞧完病,霍清若喚小姐弟倆過去淨手,請他們喝煮得軟爛綿滑的紅豆甜湯,湯中各浮著兩大顆芝麻餡的白團兒元宵,是她自個兒模索著、胡亂搗騰出來的,因年初一就隨丈夫回來,來不及向大寨女人們請教包餡元宵的傳統做法。
瞧兩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咬著有點嚼勁的白團皮,甜湯追加再追加,整鍋都快見底了,她心上籠罩十多日的陰霾多少淡去些。
之後,孫紅跟她一塊兒收拾鍋碗進灶房,出來要喚弟弟回家時,就見在前院玩雪的孫青「啪——」一聲摔倒在雪地上,五體投地趴在一雙大黑靴面前。
男孩抬起頭,盯住那雙對他而言巨大到不象話的黑靴,再沿著套在靴中的兩條長腿往上瞧,看到魁梧高大的男人正面無表情俯視他。
孫紅很喜歡竹籬笆家屋的女主人,像溫柔大姐姐似,教懂她好多事,笑起來總要人心定,但對不苟言笑且拳頭如缽大的男主人,卻頗有忌憚。
一時間,她只曉得定住腳步,愣愣看著。
霍清若離開灶間回到前屋,入眼的就是這幕你看我、我看他的「靜止」景象。
高大的男主人動了,長臂一探,五指抓住男孩背心,拎小貓、狗崽般提起孩子,再輕輕放落地。
孫青兩腿穩穩站住,小臉依舊保持仰望。
男主人頓了頓,手臂再次探去,胡亂撥掉孩子頭上、臉上的細雪。
小臉蛋對他怯怯露笑。
這時孫紅終于回神,緊緊張張喚了弟弟一聲,邊小跑過去。
小小泵娘略僵硬地朝男主人福身行禮,接著回眸見到倚門而立的女主人,她咧嘴笑開,還揮了揮手,這才牽起弟弟的手走出竹籬圍。
旁人待他與對待妻子,總是兩張截然不同的表情,孟冶早已習慣。
但妻子對待旁人跟他若也兩張面孔,那……當真……難熬。
這不,小姐弟剛走,她唇角淺笑便收了,挽著小籃子就要出門。
「去哪里?」在她走過他身邊時,禁不住問。
「到藥圃而已。」幾味藥藏在深雪底下護鮮,便如農家將大白菜和青首蘿卜掩在厚厚雪層下保存是一樣的理。答話時,她雙目直視前方,並未看他。
孟冶踫了一個軟釘子,下頭就沒話了,呆杵在原地。
想起他方才對待男孩的模樣,霍清若心不由得一軟,遂淡淡問……
「孟爺今日都會待在打鐵棚那兒嗎?」孟冶一怔,內心一喜一郁悶,喜的是妻子願開口多說點話,郁悶的是她稱他「孟爺」而非「冶哥」,明擺著氣還沒消。
他搖搖頭。「三把鋤頭全加生鐵打上,打鐵棚那兒我已收拾好了……午後會進山里多砍些柴,山中冬天長,薪柴得多備些。你——」
「嗯。我知道了。孟爺的午飯備在屋內桌上。」拋下話,她拾步往外而去。
被干晾在原地,孟冶張嘴欲喚,卻艱澀得難以喚出。
直到妻子身影消失在山徑的那一頭,他才重重抹了把臉,拖著無比沉重的腳步回到屋里。
方桌上有三菜一湯,份量足夠,且菜都是熱的,盛湯的陶鍋還擱在小火爐上冒白煙,裝米飯的陶甕則收在保溫用的厚布罩內。
這些天,妻子給他臉色看,明里、暗里喂他不少排頭,但一日三餐偶爾外加夜宵則從未苛待過他,依舊熱飯熱菜熱呼呼的湯,只是她不再餐餐陪他一塊兒用。
心里頓時既苦又甜、既酸又軟,都分不清是何滋味。
孟回與他的恩怨,還沒想好如何開口,最終是要說的,但容他再斟酌。
月兌下薄襖子擱在椅上,他坐下添飯,剛挖兩口就听到外頭有動靜。
以為妻子去而復返,待凝神再听,不是!並非那再熟悉不過的腳步聲!
放下碗筷,他悄而無聲挨近窗邊,透過窗欞靜覷。
從他听到聲音,又過了幾個呼息,來人才出現在他眼界里。
一抹頎長清影從山徑那一頭緩緩步近,當對方踏進竹籬圍內的同時,孟冶已從窗後現身,目光如炬。
「有事?」對峙片刻,他沈靜吐語。
「無事,就登不得閣下的三寶殿嗎?」孟回似有若無揚笑。
拿著小鏟在藥圃里東翻翻、西挖挖,也不是真要采藥,只覺現下的她還沒法子太心平氣和與丈夫說話,既是如此,當避開為好。
至于入夜上榻,反正是睡在一塊兒罷了,用不著言語,即便她有幾夜確實失眠,亦能靜蜷不動假裝入睡。
這場戰事,到底該如何收場?她苦惱。
要她模模鼻子、放軟認了,自個兒心里不依。
若然想等到孟冶主動坦然,又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心疼也氣惱,懷此般心緒已十多日,想要他多吃些苦頭卻又舍不得。矛盾。
在藥圃里模了將近半個時辰,她挽著空空如也的小竹籃返家。
八成……不,九成九……不!是十足真金,再如何思緒亂轉,她絕都不會想到自家樸素潔淨的小廳里,會出現那樣一號人物……孟氏佳郎。
孟回。
他在隆冬里襲著一身藏青色裘袍,直溜溜的墨發綁作一束散在頸後,清俊落拓……然,教她雙陣圓瞪、瞧得險些腿軟的絕非他的美貌,而是他手中正抓著一件薄襖子,那張俊美無端的面龐深深埋進襖子里,再深深呼吸吐納,一遍、兩遍、三遍……她認得那件薄襖,是她學了大寨女人家的手藝後,親手替丈夫縫制的。
怎會……怎是……這樣?;
驚愕至極後,怒濤乍起。
怒至極處後,腦中一片的白。
忽而一縷思緒浮掠,她倏地抓緊,順藤模瓜般循一絲游思看清眼下之事,孟氏佳郎即將與姑娘家訂親,但他心中自藏「佳人」。
禁忌。
絕不能教誰知道。
然太過喜愛,禁不住、斷不了,干脆蔑視到底,永遠跟對方站在對立位置。
他欺負孟冶、想拿她讓孟冶難堪,起因是他對孟冶……有情?!
倘是如此,她更要忿忿不平。
男人喜愛男人,在她被冥主大人「燻陶」過的眼界里,並不覺如何驚世駭俗,「玄冥教」里就她所知也有那麼幾對。
重要的是——喜歡上了。
雖有手足之名,到底無血緣羈絆,即便真為親兄弟又如何?
喜歡,便是喜歡罷了,既是心儀之人,合該珍之重之愛之,而非喜愛著又懼怕世俗眼光,畏首畏尾猶如鼠輩!
不想受傷,所以弄傷對方以求自保!
不願秘密被窺探,所以輕蔑並惡待那個侵入心中的人!
他這樣到底算什麼?!
孟冶已是她霍清若罩的人,他哪里還有臉來覬覦?一切皆本能作祟,不知何時,發上那柄釵子竟握在手中了。
釵子是丈夫親手冶銅煉鐵敲打出來的,玄色混過紫金,色澤古樸,釵上有綴飾,瓖著一顆紅石。石子還是丈夫無意間從河里拾來的,不知被一山清溪沖刷過多久歲月,也不知被如何打磨,石子已磨去所有稜角,外表如珠如玉,紅紋似花,石內卻是中空。
中空方便藏物,她在石心里藏毒。
她可以毒殺他于無形,不會牽扯到丈夫,她下毒之技是冥主大人親傳,能算好毒發時辰,或者半天,或者十天、半個月,屆時他離開這兒遠遠的,突然暴斃,怪得了誰?誰也算不到她和孟冶頭上。
她想……想殺他……殺掉孟回……突然,一只粗礪大手打斜後方疾探而出,牢牢抓住她緊握紅石釵子的手!
她渾身厲震,喉中沖出短而促的驚喘。
猛然側眸,極近對上丈夫兩道嚴厲泛寒的目光!
他知道了!
瞬間,這項認知如厲鞭一般狠狠掃中她,打得她連痛都呼不出。
他知她暗黑心思。知她對孟回的算計。知道她,正要將算計徹底落實。
他將她看清了,是嗎?
她再次顫栗,抖得幾乎撐不住,丈夫鐵青的峻龐變得模糊,她才想到那是淚,靜而迫人地侵染雙眸,原來是她哭了。
「你想干什麼?」孟冶沈聲問,兩眼深不見底。
不是早就瞧出,何必再問?
用力眨掉水霧,她以為自己正沖著他嘲弄笑,扯出的卻是一抹近乎自厭的古怪笑弧。
她扭頭朝孟回瞥去,見他這位孟氏佳郎一張玉臉血色盡褪,兩眼怔忡,一動也不動,而原先緊抓在手的薄襖子掉落在腳邊,顯然嚇得不輕。
她利刃般的陣光直直劈來,他更是一凜,身心皆顫。
知道怕了嗎?哼哼,很好,她就要他驚悸慌懼,要他不得安寧,深藏的秘密被瞧了去,還想如何遮掩?他越怕,她越是痛快暢懷,哈哈……哈哈……
「阿若,看著我……你看著我!」熟悉的叫她心疼的男音似安撫似命令,她吸了吸鼻子,調回眸光重新看向丈夫。
孟冶……孟冶……往後,他將怎麼看她?
不等他再多說,她手腕使勁一扭,釵子也不要了,即便斷腕折指亦不在乎似,狠狠、狠狠從他掌握中掙月兌出自個兒的手。
她旋身便跑,頭昏腦脹的,用上輕身功夫亦未自覺,只想急急奔離。
「阿若!」丈夫的厲喚追上。
她緊緊掩住雙耳,不回首、不去听,腳下疾勁未緩,反倒沖得更快。
離家!
最好走得遠遠,再也、再也、再也不要見誰……
「你要的東西。」孟冶將一套烏鐵打造的袖箭擱到桌上,另一手緊握了握,又怕把妻子的釵子弄壞,隨即放松握力。
孟回瞧著那精致袖箭,俊容猶然蒼白,直到孟冶彎身拾起他腳邊的薄襖,他兩耳突然熱紅,胸脯起伏明顯。
「我……」聲音頓止,因孟冶直起身軀,雙目直直看他。
「別再來這里。」孟冶表情沈肅,平淡語氣隱約藏鋒。「也別再惹我妻子。」丟下話,孟冶套上薄襖轉身便走,听到身後傳來幽咽般的低笑聲……
「……你的妻子?呵呵呵……沒想到啊沒想到,你真成親,娶了個域外來的女人,呵呵……也是,若非外頭來的,不知情教你騙上手,大寨里的姑娘誰願嫁你?也算讓你得償所願了……呵……我惹她?我是惹她沒錯!我之所以惹她,還不是因為……孟冶,你、你站住!我話還沒說完,你給我站住!」孟回邊揚聲怒嚷,邊追出屋外。
寬背窄腰的高大身影微頓步伐,但未回頭,嗓音靜中透寒……
「我隨時能弄死你,不留蛛絲馬跡,只是,我還想不到理由那麼做。別逼我改變心意。」道完,他提氣一竄,人瞬間消失在幾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