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戈瀚率領三十六名精壯騎兵連夜趕路入關,在邊界城鎮,立即換下胡服著漢衣,梳發髻,戴綸巾,更加凸顯北方男子那深邃立體的五官,不過他腰上配帶的不是玉佩,而是契丹人不離身的短刀。
即將進城,戈瀚命兩名騎兵先行打點探路,他只帶阿罕和兩名騎兵隨行,其余在城外駐扎听命。
此行雖是奉父皇之命秘密出使中原,前去和唐崇禮密商借兵一事,但是他心里別有另一番興致。他從小習漢文,四書五經嫻熟于胸,唐詩更是朗朗上口;從名家詩句中,他早把中原綺麗景致想象千百遍,而今親臨書中所述秀麗山河的心情,猶似面對鐘情女子那般意亂情迷。
來到魏洲,戈瀚舍唐崇禮安排的驛館別院,擇一處離市井近的客棧,包下所有廂房住下來。連著兩日,戈瀚無視唐崇禮派人迎接到府里作客,而是自得其樂地在市井巷弄走走看看,體會漢家尋常百姓的生活。雖是市井小民,卻處處顯得和樂秀氣,不似我族那樣豪放不拘,他也頗享受這慢條斯理的氛圍。
臨行前,胡先生只給了他一個「緩」字的道理,要他面對唐崇禮刻不容緩的需求,適當地以緩待之,在緊要關頭方能得到最大利益。
戈瀚完全明白這層道理。他悠閑地喝一口酒,吃著美味的酒菜,然後起身,斜靠酒坊的欄桿,輕搖手中折扇,瞭望眼下的旖旎風光。
這酒坊傍著一條小河,河畔有綠柳垂映,時有畫舫行水而過,蕩出悠揚樂音,中間還夾帶麗人嬌笑的聲音,比起在草原馬背上那豪情兒女的爽脆笑聲,更教人酥麻沉醉。
阿罕上前稟告︰「殿下,唐府的人前來迎接殿下。」
戈瀚只是輕搖扇子。「阿罕,听店家說今天有廟會,市集特別熱鬧,我們去瞧瞧。」
「是。」阿罕亦步亦趨地踏出客棧,對等在門外唐府的人揮一下手,表示時候未到。
戈瀚施施而行,對市集每樣東西都感到好奇,甚至對街邊上的吃食也頗覺新鮮;廟前的江湖雜耍,看在戈瀚眼里實是雕蟲小技,但樂趣多于武藝,于是吩咐阿罕給予賞賜。
戈瀚轉身欲離開時,與行色匆匆的含月相撞,含月跌坐在地,本披在頭上的黑巾掉落在地。
「姑娘,妳沒事吧?」戈瀚伸手欲扶含月,忽然想到漢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于是縮手。
「沒、事……」含月連忙拾起地上的黑頭巾披上,裹住臉,只露出一對眼楮。
含月站起來,對戈瀚微微頷首表示道謝,旋即離開。
戈瀚只覺這女子行徑怪異,目光不覺隨著她的身影前去,見她在「諸葛神算」算命攤坐了下來。
這倒稀奇。雖听說有相士這行業,大部分是奇人異相,不然就是落拓書生不得已靠此為業,倒不曾听聞有女子以此為生。
此外,有件事讓戈瀚甚為在意,他隱約嗅出一股緊張氣氛,眼楮犀利地四下一掃,發現持刀帶劍的人多了,于是示意阿罕去查清楚。
阿罕領命前去詢問唐府的人,戈瀚則朝算命攤走去。
原來含月一行人遇見盜賊,在逃走時與柳安和秋兒走散了,心想朝炊煙處跑去一定可以再相聚。昨夜里,含月躲在一家賣布的染坊,一早隨著布販趕市集來到大街,臨走時,用一對耳環換一塊黑布,披頭裹臉,佯裝殘顏女子。
含月在鬧市走了一早上,不停向人打听柳安和秋兒的下落,才得知這里是魏洲唐崇禮的另一處府邸所在,不覺心驚,想盡早離開這里。
剛才她經過酒坊時瞥見昨天那幫盜賊,心里害怕不已,在廟前與人撞了一下時,閃過一個念頭︰此時一動不如一靜,待那幫賊人和官兵走後,再動身離開也不遲。
含月敏感地覺得有人跟在後頭,而且四處可見官府的人走動,此時她見算命攤上算命先生不在座位上,于是想也不想便坐了下來,等待官府的人離開。
含月坐了下來,微微低著頭,偶抬眼,認出那斷臂賊人朝這里走過來,她緊張得直冒汗,準備要起身逃走時,戈瀚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含月驚眼直瞧著戈瀚,顫抖的手緊拉著臉罩,唯恐被認出面孔。
「你……你想干什麼?」含月顫道。
戈瀚愣了一下,指著身後布簾上的字,說︰「諸葛神算斷一生。妳不是幫人算命的嗎?」
含月這才明白過來,這位公子誤當她是算命先生,再稍抬眼望去,見那斷臂賊人在前頭東張西望,並沒有走遠,她不適宜在此時起身離去,只好將錯就錯。
「公子要算什麼?功名、姻緣還是問事吉凶?」
「就問此行勝算如何。」戈瀚隨口說,眼楮直盯著含月的臉,雖然只露出一對眼楮,但這對眸子黑亮如星,很美。
原來是出外辦事的商賈。「請在紙上寫一字。」
戈瀚提筆,想也不想地寫了一個「月」字。那左一撇,逶迤綿長到紙畔;而右下那一勾,卻如直勾入心,直點進肉中那二橫,含月低頭看著這「月」字,心想好奇特的筆法,特意抬眼瞧戈瀚一眼。
「如何?」戈瀚好奇她會如何解。
該如何解呢?含月沉思,努力思索該如何拆字說文;不覺想起今年過年,和秋兒上廟祈福,之後將祭品請一位乞食老人家時,他突然拉著她的手,模了一下之後,對她念了幾句口訣,她不解其意,但字句仍記憶猶深,不得已,眼下只能拾人牙慧應急。
含月說︰「喜喜喜,春風生桃李,不用強憂心,明月人千里。」說完,自己竟羞赧起來。當時沒有將這話放在心上,今日這麼一說出口,才驚覺這是暗示姻緣,與這公子問事相違和。
不過是一名江湖術士。戈瀚心里暗嗤笑,表面卻故作不懂,細問︰「這是說我來此地辦事,成還是不成?」
「這……」含月支吾半晌,靈光一閃,故弄玄虛地說︰「大吉大利之運,只可意會,不可泄露,否則好話說盡,壞了好運道。總之,公子只管放寬心,此行不僅功成圓滿,甚至喜得千里絪緣。」
戈瀚哈哈大笑。本是抱著姑且戲之的心態,倒不在意測字之結果,方才听她之言,只覺得這姑娘神思敏捷,那對黑亮的眸子閃著慧黠之光,在他認識的女子當中實是罕見,不舍就此罷手,想多與之交談,于是又提問︰「剛才連說三個喜,今有功成圓滿、千里姻緣這二喜,那第三喜呢?」
這一問,分明就是刁難,含月不以為然地白了他一眼。她心急想離開,目光越過戈瀚探一下前方究竟,那斷臂賊人非但沒有走開,反而聚來其他賊人。
含月只好再跟這位公子周旋下去。她說︰「公子,開頭連說三個喜,只是想告訴公子當前運勢呈祥喜氣,並非表示有三喜。」
這時阿罕走來,在戈瀚耳畔說了幾句,戈瀚一驚,問︰「真的?」
含月以為是問她,回道︰「真的。」見戈瀚沉吟不語,方知自己會錯意了,心里輕松不少,目光不經意地盯看著他的臉,就不曾再轉開;除了父親之外,她第一次如此目不轉楮地注視一個男子。
談不上斯文,但少有的深邃五官,讓他看起來多了一分精神,尤其那眉宇間有一股俠氣,令人安心;不過這位公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商賈,反而那貴氣中帶有幾分游俠的氣質。
而戈瀚正思索著阿罕所說有人向唐崇禮通報晉安有奸細潛進,如此一來,此地不便久留。忽地,覺得有人注視著自己,便將目光移過去和她對視,這沒有預警的相視凝望,令含月心頭突地一怦,忙將視線移走,並對自己的大膽行徑感到羞愧。
「阿罕,該辦正事了。」戈瀚隨即起身,阿罕立即放一錠銀子在桌上,快步跟過去。
含月的目光不自覺地隨著他而去,見他身後立即多了兩名身形高大壯碩的護衛,而在石板大街口,早有人備妥馬垂手恭候接迎,她想︰這公子好大的架子。
有人拍了含月的肩頭,怒道︰「喂!妳是何人?竟強佔我的地方!」
含月猛地一驚,抬眼望,一名白發蒼蒼、手持拐杖的老人一臉凶惡地瞪著她,並粗暴地扯下她的黑頭罩。
「老人家,您誤會了,我只是想算命……」含月一邊解釋,手忙亂地欲拉回她的頭罩,腳步往後移了兩步,不小心撞倒後頭走來的孩童,孩童號啕大哭,引來母親怒責,含月不停地兩頭道歉和解釋。這陣小小騷動,卻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含月余光瞥見賊人和官兵往這頭走來,顧不得頭罩,拔腿往前面的石板大街跑去。
戈瀚走出熱鬧市集,唐府管家立即上前恭敬作揖。「殿下,將軍已備好酒菜恭迎貴客駕臨。」
阿罕牽來馬,戈瀚上馬,才走兩步,又回望了一望,隱約听見有人在呼救。
「殿下,怎麼了?」阿罕問。
「沒什麼。」戈瀚雙腿一夾,馬鳴蹄揚,待向前奔跑時,含月倉皇地跑過來,人馬俱驚,而含月跌倒馬前。
馬受到驚嚇,前蹄狂亂奔踏,眼看就要踩到含月了。
「小心!」戈瀚緊急拉住韁繩,穩住受驚嚇的馬。
含月驚魂未定地頻望後頭追上來的賊人,又抬頭見馬上的人是方才算命的公子,便不顧身上的疼痛,奮力爬起來,跑到戈瀚跟前,緊抓住他的腳,哀求地說︰「公子,救我……」
戈瀚俯看腳下的女孩,雖然一身狼狽,玉靨染塵埃,卻不掩清麗之色,而一對瑩瑩黑眸泛著淚光,真是我見猶憐。
「姑娘妳……」戈瀚欲問時,後面幾個賊人已經追上來,其中兩名立即上前架住含月,粗魯地要將她拖走。
「不要!放開我……」含月掙扎著,緊抓著戈瀚的腿不放,淚眼望著戈瀚,不住地哀怨泣求︰「公子,救救我!念我們有一面之緣,求你救救我……」
一面之緣?戈瀚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位姑娘,于是仔細地打量著,當目光接觸到那泛淚的眼眸時,似乎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們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有失男子漢作為。」戈瀚不齒地說。
賊首拿眼細細打量戈瀚一眼,再覷見他身後壯碩的隨從,心里揣度此人來頭定不小,于是拱手謙遜地說︰「公子,這位姑娘是我家夫人新買回來的丫鬟,昨夜里她打斷夫人一支心愛的玉簪子,心里害怕夫人責罵,于是趁夜逃跑。」
「我不是!他們是——」含月欲反駁時,被賊首打斷。
「妳不用怕,夫人表示不會再追究,原諒妳了。而且妳也該替妳爹想一想,妳可是賣了好價錢,如果妳跑掉了,妳爹是還不起這筆銀子的。」說著,賊首使了一個眼色,抓著含月的賊人強行要將她拖走,含月的手已踫觸不到戈瀚,彷佛溺水之人失去救命浮木那般絕望。
「不要!放開我……」含月回首,淚眼乞憐地注視戈瀚。「公子,我不能被他們帶走,求你救我……」
戈瀚被這女子的眼神怔住了,急忙喊一聲︰「放開她!」
這一聲,讓含月眼里又現出一絲希望。
「這位公子,各人自掃門前雪,別多管閑事,讓我們兄弟交不了差。」賊首恫嚇地說。
嚇唬誰呀!瓣瀚冷笑一聲。「這姑娘的事我管定了。」
賊首一記眼色,賊人立即亮起手中的刀子。
阿罕見這些人絕非善類,為免引起不必要的爭端,于是上前附耳地說︰「殿下,你來中原是管誰當他們的皇帝這等大事,這種芝麻閑事就不要插手了。」
「阿罕,這個姑娘好像真的有什麼委屈?」戈瀚不放心地說。
「殿下,你是看人家是一位柔弱女子,英雄心腸在作祟。」阿罕說。
是這樣嗎?戈瀚再看含月一眼,一時之間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位姑娘,暗忖︰在契丹難得遇見如此楚楚可憐的女子,才會一時動了優柔心腸吧。
「殿下,我看這樣吧,這里是唐崇禮的管轄,我看就交給他的人來處理這件事。」阿罕提議。
「也好。唐崇禮既然想當皇帝,黎民百姓的事他就得管。」戈瀚說後,便將頭轉過去,不再看著含月。
阿罕走過去和唐府的人說幾句話之後,唐府的人唯唯諾諾地點頭,阿罕立即向戈瀚稟報。
「殿下,唐府的人答應交給縣官稟公處理,那位姑娘若真的有什麼委屈,自有縣老爺替她作主,這下你應該可以放心了。」
戈瀚點一下頭。「我們走吧。」
才走了幾步,戈瀚又勒住馬。他老覺得一顆心彷佛被一條無形的線拉扯著,不由得又將頭轉過去,正巧接住含月投射過來的一記怨責眼神,冷森森地射進他心房,不痛,卻梗在心頭不舒服。
戈瀚怔望著含月裊娜的身影被人帶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