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媽知道你愛吟恩,所以不會在你面前表現出來。」舅媽嘆氣。
畢竟簡書堯是獨子,簡家兩老都是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當然不會傻到當兒子的面挑剔刁難媳婦。
顯然他們非常清楚,與其跳出來反對,大肆阻撓,倒不如私下將吟恩整得筋疲力盡,讓她自己棄守這段婚姻,才是最聰明的對策。
璀璨閃耀的豪門之後,藏有多少外人不知的晦暗?
「我知道舅媽是擔心吟恩受委屈,請舅媽放心,我回去會好好查證,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我保證不會再讓它發生。」他不可能因為吟恩舅媽幾句話就質疑母親,總是要眼見為憑。
舅媽搖頭苦笑︰「這種事情,你要怎麼保證?不管誰來看,都會認為是吟恩高攀了簡家,你父母打從心底瞧不起吟恩,你有可能跟你父母斷絕來往嗎?」
他默然不語。
「吟恩一直很獨立也很堅強,她不想影響婚姻,所以自己吞下那些委屈和痛苦,因為吟恩真的很愛你……我跟她舅舅都太清楚她的個性,就算遍體鱗傷,她還是會死守下去,這段婚姻對她來說,是一場注定會輸的戰爭,我們不想看到她毀了自己,所以,書堯,由你來放手吧。」
後來舅媽還說了些什麼,印象已經模糊,他只記得,那日離開咖啡店後,他讓司機提早下班,自己開車回簡家大宅。
原本是想當面詢問父母關于此事是否屬實,沒想到他竟然親眼目睹,妻子遭受父母惡意刁難羞辱的畫面。
裝潢華麗的偌大客廳里,幫佣似乎都已被支開,沒人發現他在這個時間返回簡家主宅。
他親眼看見吟恩端茶給母親時,母親故意把茶灑在她身上,用各種難听的話羞辱她。
父親坐在沙發上,手中拿著一本商業周刊,從頭到尾沒將目光擺在媳婦身上,卻一再把她當佣人使喚數落。
他看見吟恩的眼眶泛紅,淚光爍動,下唇緊咬泛白,卻還是強忍著情緒,重新泡過一壺熱茶,再一次擠開笑容向母親奉茶。
「你爸媽很早就不在了,也沒大人教你怎麼侍奉長輩,難怪做什麼都是笨手笨腳的。哎,家教差嘛。」
「我們這是在教你怎麼當好簡家媳婦。當初我嫁給書堯他爸的時候,也是每天都要向婆婆奉茶,這是簡家從以前就訂下來的規矩。」
「昨天你送來的那什麼糕啊?做得亂七八糟的,能吃嗎?我要王嫂拿去扔了,你改天再做新的送過來。」
扔掉之後又要人送過來,這不是惡意刁難是什麼?
他從來不曉得,他那個出身名門,一向談吐優雅的母親,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竟是用這種可惡又可憎的面貌,對付他的妻子。
他悄然離開,回到公司,在辦公室靜坐到入夜,才帶著復雜的心情返家。
吟恩一如既往,用甜美的微笑迎接他,餐桌上擺滿以他喜好口味為烹調妹咿的菜肴。
「手臂怎麼了?」他望著她臂上那片淡紅,裝作不知情的問。
「沒事啦,今天不小心被熱水灑到。」她毫無異狀的笑了笑,揉揉手臂,轉身幫他添飯,沒瞧見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轉寒。
舅媽說的那些,全都是真的。
吟恩努力迎合他父母,任由他們百般惡意刁難羞辱,卻從來不曾向他抱怨哭訴。
他知道她個性獨立堅強,遇事也不會哭哭啼啼,但也不代表這樣的她,就會強悍蠻橫。
婚前一直擔任幼兒園老師的她,溫柔體貼,對待小孩有極大的耐性,最初吸引他留心的,便是她剛柔並濟的個性。
沒想到,就是這樣的個性讓她寧可吞忍委屈,也不願把實情告訴他。
他明白,她之所以會選擇隱蹣,對于他爸媽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只字未提,是擔心他和父母的關系產生裂痕,也不希望他們的婚姻因此蒙上陰影。
他開始怨惱自己。
身為她的丈夫,他要做的,是給她一個信任安全的婚姻,而不是讓她獨自苦吞委屈。
他也清楚,即便找上父母談論此事,只會加深父母對吟恩的不滿,依他們的個性與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完全敞開心胸接納吟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一夜,他望著懷中熟睡的妻子直到天亮。
之後的一個月,他觀察著妻子平日是怎樣被他爸媽惡劣對待,又是怎樣一次次隱忍不發。
等了又等,她始終不曾向他反應,無論他父母對她做了怎樣惡劣過分的事,她總是選擇獨自面對,即便是訴苦,也只對她舅舅或舅媽聊,而且次數並不多。
那一個月里,他與吟恩舅媽經常私下會面……多麼諷刺,關于妻子的內心狀況,他這個夜夜同床共枕的丈夫,竟然必須透過第三者,才能掌握自己妻子的想法。
即便她感到心力交瘁,對他父母始終不肯軟化的惡劣態度感到無奈痛苦,甚至有時會在半夜起身,坐在客廳啜泣流淚,她還是堅持繼續隱瞞。
他終于明白,為何吟恩舅舅與舅媽會希望由他放手,結束吟恩所受的折磨與痛苦。
吟恩太堅強也太倔強,哪怕是痛到不能再忍受,傷到皮開肉綻,深可見骨,她都不可能放手。
為了守護這段婚姻,她更不願意開口向他求援,因為平靜的假象一旦被掀起,便會暴露出難堪的瘡疤。
他不願再看到她強忍委屈,也不要看到她因為愛他,一步步走入痛苦深淵,卻還是面帶微笑,欣然接受。
失去她很痛,可是看她因他而受盡屈辱,打落牙齒和血吞,他的心更痛。
于是,他決定「暫時」離婚。
經過縝密的思考,既然原生家庭是拋不開的包袱,與父母正面沖突又只會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
離開父母的掌握,離開家族事業,最重要的是帶她一起離開台灣。
也許永遠都沒有兩全之法,但時間可以淡化這些無解的難題。
然而,這個決定畢竟來得倉卒,他必須先做好完整周詳的籌劃,確保離開台灣後,他能讓她過著安定無虞的生活,不必受苦。
在這之前,他當然無法再眼睜睜繼續放任父母傷害她,暫時離婚只是權宜之計,畢竟只要簡家媳婦的身分還在,爸媽便能名正言順的找盡機會欺辱她。
但是依她的個性,要是知道實情,肯定不會答應離婚,甚至不會同意跟他一起離開台灣。
她只懂得迎戰與面對,從來不會退縮和閃躲,這是她堅強性格最迷人之處,卻也是最大的致命傷。
為免節外生枝,他決定隱瞞暫時離婚的真相,而且是對所有人隱瞞,包括她。
等到他籌劃好一切,屆時再把實情告訴她也不遲。至少,習慣獨自操控全局,從不向任何人解釋原因和動機的他,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後,就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早晨,他毫無預警的,一臉平靜的向她提出離婚。
但是萬萬沒想到,上天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就在他準備放她自由的那一天,一場致命車禍,結束了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生命。
他們的靈魂更離奇地,在這個陌生時空借體復生。
那日在茶樓廂房中,她硬闖而入,用著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語調喚出他的名字,他當下震撼不已,胸口直發緊。
當了三年的翟紫桓,從最初的震驚、難以置信,到逐漸接受、適應這里的一切,他無時無刻都想著,在二十一世紀失去意識前,他緊緊抱在懷中的妻子。
當她用另一張陌生的臉孔出現在他面前,晝夜折磨他的罪惡感,才稍稍消減。
雖然那場車禍的肇因非是因他而起,可是車禍當下,開車的人是他,如果他沒有分神,如果他的警覺性再高一些,也許能避過那場致命車禍。
無論如何,他們夫妻倆都死過一回。
主動訴請離婚,讓她內疚傷心,已經夠可恨的了,臨到車禍發生前一刻,他都無法保護她,在外界看來高高在上、優秀得近乎無所不能的他,只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丈夫。
夠了。無論是他,還是他父母加諸在她身上的痛,都已經夠了。
思緒糾纏如麻,他想了很多,一向主張無神論的他,甚至有了命運根本不希望他們牽扯在一起的想法。
他也在心中做了許多假設性問題︰假如她從來沒遇見他,假如她的人生重新來過,而且少了他,會不會一切順遂得多,幸福得多?
會不會,他是她生命中帶來厄運的克星?
或許是因為親身經歷了靈魂借體重生的奇遇,令他想了許許多多關于兩人之間的因果論。
如果愛他,只會令她痛苦、令她不幸,不如逼固執的她放手。
所以他不願意認她,不願承認自己就是簡書堯,他想要她死心放棄,用新身分開始全新的人生。
只是他沒想到,逼她放手的過程竟是這麼難、這麼痛。
松開掌心,沈痛的眸光直望著白金婚戒,腦中交錯著兩張面容,吟恩與柳茜眼泛淚光凝視著他,無聲控訴他的殘忍無情。
為了簡書堯受盡屈辱,最後還丟了性命,難道她還不怕?
她不怕,可他怕。
他怕她痛,怕她再為他受苦。即便那已是二十一世紀的事,即便兩人已身在另一時空,濃濃的罪惡感依然深烙在他心上。
該說是上天對他們兩人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嗎?
兩人借體復生的新身分,一個是尊貴的皇族王爺,一個卻是平民百姓,這樣懸殊的身分,不又是和二十一世紀兩人之間的差距一樣?
他不想再讓那一切重演。
他想要她過得好好的,不必再為了他受苦,不必受誰惡意刁難,不必再委屈自己……所以,他逼自己放手,放她走;逼她放手,逼她走。
傷口,總會有痊愈的一天,只要她徹底恨透他,再濃的愛,終會慢慢轉淡。
閉眼,沉沉吐出一口沈郁之氣,他起身,走至紫檀木書架,取出朱漆匣子,將白金婚戒擱入,掩上沉重的匣蓋。
將對她的愛,也一並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