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
根據研究顯示,周三下午是上班族最容易陷入低潮的時候,然而此刻的Xeroll辦公室里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午茶時間還沒到,十樓的營業部和產銷部已迫不及待地串起門子來了。怕什麼,天高皇帝遠,頭目們都還在頂樓閉關呢。
由于男士們全竄到隔壁的產銷部去了,此時的營業部陰氣旺盛,女士們肆無忌憚地喝咖啡聊是非。
喧嘩中,夏之米坐在計算機後方啜飲花茶,隨意听著各路八卦,偶爾捧場地輕笑幾聲,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這時,徐可靚趁亂溜了進來,以嘴形無聲地問著︰
「OK了嗎?」
「嗯。」她以眼神暗示,可靚馬上會意地打開中間抽屜,處理好的文件果然躺在里面。
「又欠妳一次。之米,我一定會報答妳的。」
「省省吧,只要妳別怪我不參加婚禮就好。」她信誓旦旦的樣子,令夏之米忍不住莞爾。「婚照搞定了?」
「總算!結婚真是麻煩,還好有妳幫我cover。」
「咦!可靚,妳最愛的咖啡呢?」她瞧見對方手中的薄荷茶,好奇地問。
「為了成為美麗的新娘,我決定效法妳,婚禮前暫時戒掉咖啡,看皮膚能不能像妳的一樣白皙透亮。」
「最好是。臉皮和遺傳有關,跟咖啡沒關系的啦。」
「不管,死馬當活馬醫。」
叮叮叮!
一陣清脆的聲響打斷兩人的悄悄話。
「注意,各位!」
原來是營業部「听說小姐」李珍珍,正以小湯匙敲擊高舉過頭的茶杯,想必有重大消息即將宣布。
叮聲未歇,鼎沸人聲在瞬間消音。
「听說……」
李珍珍賣關子地清清喉嚨,確定得到每個人的注意之後,才滿意地開口︰「法國總部的稽核師下月初就要進公司了。」
「嘩……」現場立刻熱烈討論了起來。「听說小姐」的「听說」一向有著極高的可信度,流傳好一陣子的耳道消息果然不假。
「听說,公司將會安排一個稽核小組,除了伺候稽核師,也協助稽核工作。」
稽核小組……會有誰呢?
總部稽核師就好比那古代的「欽差大臣」,要是這位大臣返朝後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那麼公司必然前途無量;反之,如果他老人家不爽,在奏本中給參上一筆,那麼頭目們恐怕就前途無「亮」了。
所以,公司打算讓誰來伺候這麼一位手握生殺大權的「欽差大臣」呢?
「听說……」等周遭的高分貝驟降之後,李珍珍緩緩地說︰「小組名單已大致底定,目前就只缺個『稽核秘書』,人選很可能就在咱們十樓。」
稽核秘書?十樓眾女子妳看我、我看妳、再看她,紛紛猜測誰會是那個幸運兒。說實話,這可是個平步青雲的好機會哪。
「听說,這位稽核師是個不會中文的法國佬,所以……」
「所以,稽核秘書非我莫屬!」
突然間,人群中嗆出這麼一句話,大伙兒不約而同轉向聲源,在發現是產銷部的方綺琳時,又默契十足地移開視線,氣氛明顯地僵住了。
方綺琳倒是不以為意,她好整以暇地放下交迭的長腿,從旋轉椅上站起來。
「各位想必知道我是留法的。撇開法語能力不說,考慮到對公司的熟悉度與忠誠度,放眼咱們十樓,有誰比我更能勝任稽核秘書?」
大言不慚之後,她若無其事地踩著模特兒台步走了,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覷。
她一離開,李珍珍便忍不住啐了一口︰
「呸,賤人就是矯情。」
這句當紅清宮劇台詞徹底宣泄了每個人心中的不平。
「哈哈,說得好!」
「真是大快人心啊,珍珍姐!」
在此起彼落的附和聲中,氣氛終于解凍。
其實每個人心知肚明,方綺琳所言句句屬實,她們只是看不慣她的囂張罷了。
「可靚,妳去殺殺方綺琳的銳氣,讓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附議!」
不知是誰的提議,引得滿堂附和。可靚從座位上跳起來,猛對著大家打躬作揖。「多謝姐姐們抬愛,小妹馬上就要結婚了,恕無法代各位出征,再說小妹哪有本事殺誰的銳氣呢。」
在一片扼腕嘆息聲中,可靚虛驚地拍拍胸口。
之米心想,可靚實在太過謙虛了,她和方綺琳分別是營業部和產銷部的兩員大將,又都跟徐總有親戚關系,條件和背景不相上下,唯一的差別就只有態度。相較于方綺琳的眼高于頂,可靚顯得平易近人多了。事實上,就是因為可靚的善良隨和,她才破例幫了她,一次又一次。
「Attention,please!頂樓網民通報,馮經理進電梯了。」
一收到線報,女士們訓練有素地各就各位,男士們想必也已接獲消息,紛紛火速奔回座位,很不情願地結束了熱鬧的午茶時光。
大伙兒裝模作樣地忙著,一時之間,敲鍵盤和講電話的聲音四起。三分鐘後,當馮聞名踏進辦公室,看到的便是這般埋首苦干、勤奮不懈的景象。
之米盯著計算機屏幕,四點三十二分。哇,午茶喝了一個多小時,再過不久就可以下班了。這公司真不是普通的好混。
她慢吞吞地用excel打著這個月的銷售統計表。交辦人給的期限是明天中午,有的是時間。
她是Xeroll的業務行政助理,主要的工作來自其他人交辦的事項;通常,那是一份夾著文書數據的卷宗,或是一張簡單扼要的交辦單。
她坐在辦公室的最角落,沒有桌牌,沒有分機,除了可靚,很少有人與她攀談。她認得這里的每個人,但她懷疑別人是否叫得出她的名字,或許他們壓根不知道公司里有她這麼一號人物存在。
可是,她就是喜歡這樣。
如果可能,她甚至願意一輩子就這麼低調過下去。
然而,保持低調並不容易。
當人影逐漸靠近,她直覺有事要發生了,因為幾乎沒有人會走進這個角落、入侵她的地盤。
是馮經理。他正朝她走來,帶著探究的眼光。
真不起眼啊,他想。
清湯掛面脂粉未施的她,干干淨淨的,整個被淹沒在四周的奼紫嫣紅里,身上的極淺色調融入米白牆面,儼然辦公室背景的一部分。
在爭奇斗艷的營業部,她注定要被忽略。
「馮經理。」
不等他出聲,她禮貌地站起身。
「夏小姐,請妳跟我來一下。」
他轉身往門口走去,她只得跟在他後頭,繞過整個營業部,在十幾雙帶著問號的眼神底下,走出辦公室、進入電梯、上了頂樓的會議室。
這下可好,整個營業部的人肯定在背後議論紛紛了——夏之米,誰啊?馮經理找她去哪做啥……
低調的她居然成了八卦話題,真是討厭。
她不情願地進入會議室,在見到Xeroll頭頭們一字排開的大陣仗時,不禁傻了眼。如此大的陣仗,對她?
「夏小姐,不必拘束。」徐總對她比著身邊的沙發椅,然後對其他人說︰「大家都坐。」
她等所有人就定位後,才正襟危坐。
「夏小姐,這些報告,我想听听妳怎麼說。」
看著徐總攤在桌上的三迭A4紙,她在心里大呼不妙。這些都是之前她幫可靚做的,沒想到一時的同情心泛濫,竟害了她。
「徐總,請不要責怪徐小姐。」她替可靚求情。
「不怪她,難道要怪妳嗎?」
「是我多事,徐小姐並沒要我……」
「妳的意思是,」徐總打斷她︰「桌上的這三份法文企畫書還有執行報告都是妳做的?」
「是。」
「從頭到尾,每一字每一句?」
「是。」
她承認得十分阿沙力。一人做事一人當,只求不要連累到可靚。
徐總打量這個秀氣的年輕女孩,思忖著她的深藏不露。
「Comment?ava?」(妳好嗎?)沒料到總經理竟用法語跟她交談,直覺反應,她法語月兌口而出。
「Merci,bien.」(謝謝,很好。)
他繼續天南地北地聊著,可是當聊到工作的適應,以及企畫書的內容時,她便開始結結巴巴,甚至雞同鴨講了。自從教授離開台灣之後,她的口語便因缺乏練習對象而生疏了,而且她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在不確定徐總真正的目的之前,她最好保留一手以策安全。
過了半個小時,這場法語「口試」終于結束。不管徐總安的是什麼心,她都希望自己不要過關。
無奈事與願違,留一手的策略毫不管用,因為下一秒鐘,徐總居然笑咪咪地對她說︰
「夏小姐,妳的法語能力相當不錯,協助總部的稽核工作綽綽有余。」
「協助總部的稽……核工作,你是說……稽核秘書?」深受驚嚇的她口干舌燥,連講中文都結巴了。
「哈哈,消息傳得可真快啊。」徐總雖然意外,卻不以為忤。「妳說對了,就是稽核秘書。」
「可是我才來八個月,又只是個小小的行政助理,什麼都不懂呀。」
「別擔心,妳只要跟在稽核師旁邊,他要什麼妳就給他什麼,沒什麼大不了。」
「徐總,據我所知,產銷部的方綺琳小姐對于擔任稽核秘書頗有意願,你不覺得她比我合適多了嗎?」
徐總點點頭,當著她的面拿出一張紙,慢條斯理地念著︰
「產銷部方綺琳,財會部範偉群,司機王明仁,導游陳建恕,這四位都已在名單之列,另外我還需要一位懂法文又熟悉業務的人。」
「懂法文又熟悉業務,除了可靚還有誰?可是她要結婚了,不然……」她拚了命地搜尋人名︰「不然李珍珍也很好,或是謝秋妍……總之,營業部多的是人才嘛。」
「營業部多的是人才,可靚卻只推薦妳。」
徐總的話宛如當頭棒喝,讓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
原來不是作弊被抓包,而是可靚「舉發」了她,甚至把她捉刀的報告拿來當作呈堂證物。
也就是說,她被可靚出賣了?
老天爺,不是好心有好報嗎?怎麼她的同情心反而害了自己?
「夏小姐,」徐總見她不吭聲,以為她妥協了,便微笑著說︰「稽核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假如表現良好,三個月後加薪升職少不了妳,明白嗎?」
加薪升職,她明白。她不明白的是,要加多少薪升什麼職,才能換回她被剝奪了的低調?
雙手在膝蓋上絞握,她感覺自己被逼到了絕境。除非不干,否則只有接受一途。最後,她決定退而求其次,為自己爭取一些空間。
「徐總,不必加薪升職,但我有兩個請求。」
「但說無妨。」
「第一,公布名單時,請不要有我。」
「第二呢?」
「第二,你所說的『跟在稽核師旁邊』,只限上班時間,下班後恕不奉陪。」
「兩項要求照準。」徐總答應得很干脆。「夏小姐,這幾天可靚會幫妳惡補,希望下個月初稽核師進公司時,妳已經準備就緒。」
她無奈地點頭,然後逃也似地告辭了。
這女孩有意思!徐總饒富興味地看著她的背影。
「夏之米的法語是還好,可惜長得不夠亮。」馮聞名說。
「你以為要綺琳做什麼?」徐總卻毫不在意。「要是兩個都是美女,用意未免太過明顯。我打听過了,總部派來的法國佬雖好漁色,但防衛心重,夏之米涉世未深、平凡而不具侵略性的形象反而容易使人卸下心防。」
「但她畢竟不是自己人,萬一……」一直沒說話的財會經理王進福開口了。
徐總老神在在地說︰
「放心,誠如她自己所說,她才來八個月,又只是個行政助理,能知道多少呢。」
*
什麼都不知道的她,卻被指派協助稽核,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可惜她一點也笑不出來,她只想殺人——殺了那個恩將仇報的徐可靚!
回到營業部,發現空無一人,連燈都關了,只剩她的計算機在昏暗中兀自閃著微光。Xeroll不流行加班,時間一到,管它工作進度,一切明天再說。
經過可靚的座位,她狠狠地瞪了桌上巧笑倩兮的照片一眼。人沒殺成,泄憤總行吧。
她關掉計算機,也打卡下班了。所有該面對、該煩心的,統統留給明天,嗷嗷待哺的貝果還在家里等她呢。
不到二十分鐘,她便回到頂樓加蓋的「家」。錢多事少離家近,除了第一項,她的工作全都符合,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她絕對不會辭職。
汪、汪、汪!
才掏出鑰匙,屋里便響起一陣吠聲。她笑著開了門,貝果就在門邊搖著尾巴迎接她。
「嗨,貝果!」
她蹲下來摟住牠,臉頰在白毛上磨蹭,享受著牠的體溫,然後屢試不爽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媽咪看看貝果今天乖不乖。」她檢查屋子,沒有發現任何被破壞的痕跡。「貝果好听話,待會兒吃飽飯,媽咪帶你去逛大街。」
她走進廚房,從櫃子里取出罐頭倒進碗里,頓時香氣四溢。貝果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不斷地搖尾乞憐。
「大餐來了,貝果先生請享用吧!」
她把碗放在地板上,貝果迫不及待地吃將起來。她坐在床邊看著牠吃,心滿意足的。
手機響了,她從包包里撈出來一看,正是那恩將仇報的徐可靚。她按下通話,還沒出聲,便傳來一陣劈哩啪啦。
「喂,之米,我知道妳在生氣,可是妳先听我解釋,听完要殺要剮隨便妳。」
沒等她接腔,徐可靚自顧自地往下講︰
「妳知道公司很重視這次稽核,然後就因為大部分企畫都是我follow的,所以我叔叔,也就是徐總,他竟然逼我把婚期延後。結果我老公氣得差點跟我翻臉,我們吵得很凶那次就是為了這件事,妳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那次,她連破「才不露白」及「自掃門前雪」兩條戒律,連夜幫她趕出一份法文企畫書,就因為不忍見到準新娘在洗手間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營業部是有懂法文的人,但程度都不夠好,所以我只得把妳『供』出來。之米,我沒忘記妳的交代,但我承諾過要報答妳的,全公司只有我見識過妳的厲害,我若不說,誰會曉得Xeroll藏了個寶?
「而且說真的,妳不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我就不信妳想做一輩子的助理。」
她听懂了。原來可靚自詡為她的伯樂,原來這就是她自以為的報答方式。
汪、汪、汪……
吃完狗食的貝果跑到門口,又跑回她跟前猛叫。這家伙不安于室了。
「可靚,我要去遛狗了。」她用另一手抓起鑰匙,打算出門。
「等等!之米,妳還沒……」
「徐總說,妳會幫我惡補。可靚,妳最好祈禱我不會砸了妳的招牌,明天見。」
她掛了手機,帶著貝果下樓。
附近有個小鮑園。自從明寰將貝果托她之後,這兒便成了她每天必來報到的地方。
她讓貝果在草坪上玩耍,自己則坐在旁邊的長凳上休息;貝果膽子小不敢跑遠,她可以放心地發呆。
雖然才六點多,公園四周的路燈卻已亮起,或白或黃,或深或淺,在尚未褪盡的灰暗天幕下渲染開來。她沉浸其中,思索著意外被賦予的任務,心情逐漸沉澱。
伺候一個法國佬能有多難呢?察言觀色、低聲下氣、任勞任怨……哪一個不是她的強項?何況只有短短三個月。
她在意的,其實是別人的眼光,其實是朋友的背叛。
可是,盡避在意異樣的眼光,卻早已習慣了。
至于朋友的背叛,她也領受過了。椎心刺痛,但死不了。
可靚與映伶不同。可靚出賣她,固然是為了月兌身,但也是為她著想,算得上情有可原;而映伶的蓄意陷害,卻是她一輩子都無法釋懷的。
汪!貝果跑回腳邊,玩夠了。
她伴隨牠,踩著夜色回家。想起今天晚上必須挑燈夜戰,她到附近的超市買了一打罐裝咖啡,外加一個微波便當。沖過澡,她窩在床上,一邊吃便當一邊連上網絡,發現有兩封來自巴黎的信。
第一封,明寰問候她及他的貝果,她回傳給他一張檔名「貝果&米媽」的照片。
下一封是法文的,教授寄給她一則法國時事,並且叮嚀她別忘記吃早餐。她在回信中忍不住說了稽核秘書的事,她需要理性而明智的建議。
陪伴了她兩年的教授和明寰父子,不論身處何地,總是隨時提供她源源不絕的親情與友情。
關掉信箱,她開始投入工作——Xeroll以外的副業。這本是她獨立後,自給自足的經濟來源之一,而現在則為她累積存款
她上網接案子,翻譯、檔案、企畫書……只要是會的,她都接;時間一久,口耳相傳的情形多了,她的生意變得應接不暇。
手邊的這本個人檔案已經完成一半,今晚她必須全部完成。午夜時分,瞌睡蟲伺機而動,她掰開易拉罐咖啡,仰頭灌了大半罐。
可靚要是知道她一個晚上可以干掉半打咖啡,鐵定會昏倒。白天她不踫咖啡,因為晚上更需要。
她的夜晚一向比白天忙碌,她的副業一向比正業利多,所以她根本無所謂做一輩子的助理。
而這些,可靚並不知道。事實上,她的身邊根本沒有人知道,因為她從來不提。
干嘛提呢,生活是她的,與旁人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