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迷了幾天,黎冰才終於恢復意識。一睜開眼,她看到母親憔悴了好多,衣不解帶地趴在她床邊睡著了,而那支風車……她不知道母親為何會發現那支風車。它被放在她枕畔。
期盼,焦心,嫉妒,痛恨,埋怨,憤怒,然後懊悔,自責。多年來這就是母妃生活的全部,一再的輪回。
當她終於開始自責時,那時候母妃是溫柔的。她會抱著她掉淚,說著︰對不起,我只有你了……
黎冰曾經恨過,曾經不耐煩過,但是……
她抬起有些虛弱的手,撫過母妃隨意披在肩上的長發。向來光滑的青絲上冒出了幾縷銀白,美麗的長睫下已經浮現一圈陰影。母妃不願讓人因為她失寵而看輕她,無論如何她都要像過去那樣,讓自己永遠艷光四射。
炫目的美對母妃來說,也許是一種盔甲。只有在這時,她的怨怒發泄在最不該發泄的人身上,空乏了像只剩臭皮囊,她才終於無法抑止地卸下盔甲,用赤果果的悲傷擁抱她。
她的年華老去,她其實蒼老而脆弱,可她的心,她的愛情還在苟延殘喘,被凌遲卻仍舍不得心死。黎冰是最明白的。
蘭妃感覺到床上的動靜,醒了。
「冰兒!你覺得怎麼樣?」她捧著黎冰的臉,黎冰在她眼里看到淚水。
突然之間,黎冰明白,她會一再地選擇原諒,是因為……這是她乞求母愛的方式。這時候,母親是愛她的。
「去傳御醫!」蘭妃對著殿外的宮女道,然後為黎冰倒了一杯茶水。口乾舌燥的黎冰喝得有些急了,蘭妃耐心地坐在床畔輕拍她單薄的背。
最後,黎冰給了母親一個虛弱的笑。「我沒事。」就算是此時此刻,她也明白,這樣的母愛,就是母親所能給予的全部了。
蘭妃拿起床畔的風車放到她手上。「你喜歡風車嗎?娘讓人到宮外買回來給你,買更多的風車給你,我知道我不曾給你這些……」蘭妃將她頰畔散落的發攏到耳後,黎冰乖順地不表示什麼,只是看著手上的風車。
幸好它還在。她小心地沒表現出這風車對她有任何意義,雙手卻牢牢握著。「不要再像那樣一聲不響地跑出宮去了,那女人等著我們出錯呢!她巴不得我們就此消失,那麼後宮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黎冰從來不在這種時候對母妃的話表示意見,她只要當個乖女兒,就能享有這片刻的親情。母妃會沖著她微笑,鼓勵她,養好身體,再接再厲地讓父皇認可她。
御醫到來之前,蘭妃便回寢殿去,把自己的盔甲再次穿上。
而黎冰享受母愛的短暫片刻,也結束了。
只是這一次,她握著風車,想起她沒能履行的約定。
夜神的慶典早已結束,鳳旋一定很失望吧。
對不起。她對著窗外,默默地道。悵然若失,為來不及悲傷的悲傷悼念。她卻不知道過去那數個夜里,青年站在朱雀門前,一夜又一夜地,鼓起勇氣,也鼓起希望地想著、等著。也許,她今晚會前來吧?
然而到了最後一夜,她仍然沒出現,鳳旋只能無奈地將這份失落藏在心底最深處。每個人都有很多難處,他想。
喧鬧迷幻的慶典結束了。
一小片美夢,也結束了。
朝暾未起,乳白色的幽微曝光才灑在琉璃瓦上,穿著素白衣裳的宮女已將太平宮里里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還有幾個在灑掃或修剪花園里雪季過後便含苞待放的花卉雜枝。太平宮的主人偏好白色,除了遍植太平宮、緊接著就要盛放如枝頭雪的杏花以外,宮殿游廊的頂上還有迤邐如雨絲的銀藤,威蕤繚繞,宛如天宮垂落人間的水晶簾,至於花園里,絕大多數是白瓊花與白薔薇。
爆女雖然起得早,但她們的主子顯然也沒閑著。琉璃花房里,豎琴流水般的輕語,與洞簫輕風似的呢喃,像在共吟一首詩歌,每天清晨伴著主子晨讀。主子說,該讓所有人也听听這天籟,她相信祥和寧靜的心緒能讓一個人把事情做得更好——她總是微笑地告訴不小心犯錯的宮女︰你下去靜一靜,等你平靜了,再來告訴我你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會犯錯?
當金色暖陽把杏花蓓蕾上的水珠照映得晶燦如寶鑽,琉璃花房上每一片琉璃壁也早就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溫暖的花房里白玫瑰早就盛開了,花房中央架了一座暖帳,兩面圍起金色紗羅簾幔,暖帳內的女子一手執書卷,一手正逗著金鳥籠里的翠鳥,最後乾脆拉開了籠子的門,任牠飛翔。
「殿下。」一身雪白素衣的老練宮女來到帳外,帳內的女子只是側過身,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在樂聲中翻過書冊的下一頁,盡避她早已對書本的內容滾瓜爛熟。
這座琉璃花房,是大辰皇帝當年送給小女兒的七歲生辰禮。花房內遍植太平宮主人所喜愛的花草,雖然不可能四季如春,但能抵擋天京為時三個月的雪季。為了維護這座花房,雪季一來總得出動不少人清除花房頂上的雪,因此當年興建花房時朝野不少人有異議。
但當朝天子對身為嫡女,也是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小女兒向來寵溺,皇帝說蓋就蓋,旁人也無可奈何。
女子依然悠閑地將書看了一個段落,直到隨侍在紗帳右側的兩名宮女一曲奏畢,她才將書放下。
「說吧。」她沖著前來稟報要事的宮女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聖上請殿下用過早膳後到御花園一敘。」
用過早膳後?所以不是急事了。女子接過宮女呈上來的白瓷杯,喝了一口燕窩,似乎想起什麼,才道︰「有客人?」
「是。西武國派了王子來訪。」
听到西武國,女子臉上的微笑沒變,只有眼神閃過一絲不耐,快得讓人無從察覺,隨之而來的是她讓人熟悉的、更加溫柔優雅的微笑。
「我很快便過去。」她揮退宮女,讓人把白瓷杯收下去,招手要貼身侍女跟著她回寢殿換件衣裳。
見到她們的殿下,琉璃花房外的宮女們很快地福了福身,又繼續手邊的工作。這可是在太平宮里才有的特例,她們的主子認為讓人身心愉悅的工作本來就應該是最優先的。她果然也一路微笑地看著宮女們進行手邊的工作。
「你要像對待稚子那般耐心地對它,它的尖剌才不會傷害你。」她一臉遺憾地看著某個宮女掐緊了被薔薇尖剌剌傷的手指,提醒道。宮女福著身子,回應她會更小心。
憤怒與暴力,向來是她和母後最不喜歡的。
這太平宮,果真一片太平,不似在人間。
寢殿外,白水仙開得正盛,身影倒映在碧水間,猶似顧影自憐。她在踩過淺水池上的台階時停了下來,端詳了一會兒自己的水中倒影,抬手順了順垂在胸前的長發。
她一向喜愛白色,不管宮里的人怎麼說,平日都是一身素白襦裙與上裳,重要的場合才換上一條金色或青蓮色腰封與披帛,在自己寢殿里則連腰封也是月白底的織銀紋與銀白披帛,頭上的銀步搖綴著的、亮晃晃閃瞎人眼的珠串都是白水晶或寶鑽。
將來她繼位的話,說不定還會改白色為正色呢——當然,她只是開開玩笑地這麼想,禮部那群老家伙真要折騰起人來,可會讓人笑也笑不出來。
身上最醒目的,自然是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以及抹上胭脂的紅唇了。
她在池上的台階站了許久,好像若有所思,又好像只是欣賞自己的模樣,有些陶醉。
「算了,就這麼去御花園吧。」她驀然轉身。「啊,先去看看『王子』怎麼樣了。我想父皇和客人不會介意多坐一會兒。」她對著宮女甜甜一笑。
大辰皇朝,幅員廣闊,雖然有大半國土雪季長達半年,甚至更久,但天然資源豐富,人民天性強悍而堅韌。數百年以前,諸王之國興起,有北海之濱終年冰天雪地的扶瀾國,有位在土地貧瘠的半島但人民勤奮的永濟國,也有海島之上的霧隱國,以海權立國的西武國,策馬在大草原之上的羅賽族,以及南方土地豐饒但國勢積弱、水患連年的高陽國等等。
這數個小柄間偶有爭戰與紛擾,再加上天災從來不曾在人類歷史上缺席。當時的大辰皇帝,擁有大陸上第一強盛的帝國,卻沒有因此野心勃勃地揮兵並吞這些國家,他幫助霧隱國對抗海盜,幫助永濟國解決饑荒,幫助高陽國妤解水患,盡避朝野總有許多聲音提醒皇帝︰也許有一天,這些國家強盛了,他們會反過來成為帝國的敵人。
然而事實證明,任何覬覦冬將軍國度的野心分子,最後都將鎩羽而歸。沒有一個國家擁有足夠的戰力和大辰耗,從遙遠的國度前來的征服者,最後後援耗盡,迷失在雪原當中,士兵或餓死或凍死,這位征服無數國度的野心分子被押回大辰的天京,大辰皇帝以終身軟禁來宣揚他的仁慈以及國威。
最後,諸王之國有心悅誠服者,也有戰敗降服者,他們尊大辰皇帝為至高之王。
向來極少將心思耗在擴充後宮的大辰,並不像某些國家一樣忌諱女皇,只要是血統純正的皇子皇女,皇帝在百年後都會任命大臣輔佐新皇。
當今大辰皇帝有兩名皇女,即將繼承皇位的嫡女慕容霜華,以及極可能被熙皇當成政治聯姻棋子的長女慕容黎冰,兩位公主皆已過及笄之年。三年前大公主十六歲生辰,各國王侯子弟,甚至是國王與酋長們都紛紛派了特使到大辰提親,但皆讓慕容黎冰以母妃重病為由婉拒了,熙皇看樣子似乎也仍在拿喬,大公主的婚事才得以讓她拖上這些年。去年嫡公主慕容霜華也過了十六歲生辰,這會兒諸王之國前來求親者又更多了,整個天京到處都能看到那些覬覦大辰輔政親王之位的王子與世子,帶著他們的人馬招搖餅市。
「我西武國乃西方第一強國,雖然國土不如大辰,海軍兵力卻舉世無雙,我父王對遠洋探險投入很大的心力,只要能夠發現新大陸,就有機會擴張領土,開發資源。但是我父王仍然期望得到大辰支持,假以時日開發新大陸,大辰能與我西武國共治,豈不是美事一樁?」
御花園中,大辰皇帝正招待遠道而來的西武國特使與王子,為首的那名金發男子一身紅紅綠綠,衣飾上又是寶鑽又是珍珠,唯恐旁人不知他出身顯赫,可這身打扮即便在有許多外國人出入的天京,依然引人側目。但他身邊的隨侍個個一身黑皮衣,面容嚴峻,模樣倒是挺正常。
「這樣啊?」大辰皇帝,帝國與諸王之國的共主,熙皇慕容玄,也不知是真的被唬住了,或根本隨口敷衍,「你們打算怎麼個合作法?」
「由我西武國提供技術,大辰提供精銳勇士,我西武國海運技術願意無條件與大辰交流,為了促進兩國同盟,我父王特別要我來到天京,向兩位公主致上崇敬戀慕之意。我西武王室歷代以來,只承認血統純正高貴的繼承人,我的家世可以上溯數百年前的西方第一皇朝,至於我,十歲就率領海軍征東,與扶瀾國和霧隱國都交過手,他們都曾是我的手下敗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