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一定要開刀嗎?
不開刀,妳只有半年;開刀,妳還有20%活下去的希望。
20%。
原來她的生命只能賭在這微小的機率上了——不對,五分之一也不算小了,至少不是趨近于零。
至少,還有活下去的可能。
但,萬一手術結果是那80%呢?萬一她進了開刀房後就再也醒不來,那該怎麼辦?
「我不能就這麼死了,我不甘心……」
夏初雨低聲呢喃,從撕心裂肺的胸口,吐出苦澀的語言。
她走出醫院大門,戶外暑氣悶熱,夏天的午後,整個城市猶如一台巨大的蒸汽爐,幾乎融化柏油地面。
她不想死。
夏初雨走在街頭,在紅磚人行道上踽踽獨行,心神恍惚,腦海意念朦朧。
忽地,天際一道閃電劈開幾朵濃雲,砸落轟然雷響,跟著,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驟雨。
雨滴 哩啪啦,落在街邊店家的屋檐,落在透明的窗上,落在隨風搖擺的花葉,也落在夏初雨憂郁的眉宇間。
她怔怔地揚起臉,怔怔地探出手心,承接那一顆顆晶瑩圓潤的水珠。
水珠剔透,隱約反照她的眸,照出她藏在眼潭深處的回憶——
「我喜歡妳的名字,夏初雨。」
記憶里,有個男人曾對她如是說道,而她听了,笑得很開心,眉眼彎彎。
「听起來很涼很舒服,對吧?想象一下夏天悶熱的午後忽然來一陣雨,你不覺得心情很爽快嗎?」
「嗯。」
「所以傅信宇,讓我來做你心中的午後陣雨吧!你的心很悶,烏雲密布,最好能下一陣雨,下過以後就會涼爽多了。」
她笑著對他提議,很傻卻很真誠的提議。
當時,他沒有拒絕。
「傅信宇,信宇……」念著這個名,這個她強迫自己埋葬了三年的名,夏初雨驀地崩潰了,身子一軟,跪倒在地。
「我想見你,好想好想,再見你一面……」
雨珠紛紛,在她臉上碎落,而她已分不清濕潤著自己的眼的,是雨還是淚。
她將手探入衣襟,拉出一串圈著戒指的項鏈,那是他送給她的分手禮物,也是兩人之間唯一的紀念品。
曾經那麼熱烈執著地愛過他,如今往事已成煙,殘留的證據只有這枚戒指。
他思念過她嗎?就算只有那麼短暫的瞬間也好,他,想過她嗎?
電話鈴聲響起,震醒她迷蒙的思緒,她從包包里掏出手機,強忍哽咽。
「初雨,妳在哪里?明天晚上的宴會外燴妳到底接不接?妳要是真的不行,我派小李代妳的班……」
她深吸口氣。「你是說傅太太的外燴晚宴吧?」
「是啊!妳不是說妳不太方便,想找別人接手?」
「不用了,我有空,我接。」
「太好了,那就這麼說定嘍!」
電話斷線,夏初雨收起手機,單手撐地,顫顫地起身,她努力穩住重心,挺直背脊站立。
她看著眼前蒙蒙雨霧,櫻唇驀地綻開一抹淺笑,若有似無,帶著薄薄哀傷的笑——
明天,她就能見到他了。
明天,他還是離不了婚。
「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肯答應簽字離婚?」
傅信宇坐在辦公桌前,對著視訊屏幕說話,屏幕上顯現的是一張精雕細琢的容顏——那是方嬌嬌,他即將分居滿一年的妻子。
「我說了,這件事我得先說服我那個頑固老爸,總要等到他願意接受現實的時候吧!」
「那一天是什麼時候?如果妳不敢說,我來告訴他。」
「傅信宇!你可別太過分,你答應給我時間的,萬一我爸生氣真的剝奪我的繼承權,你要負責嗎?」
方嬌嬌語氣很沖,但嗓音仍是一貫地綿軟,從很小的時候她就學會用這種方式說話,最能顯出她身為大家閨秀高貴又柔弱的一面。
而傅信宇已然太了解她,也許其他男人都會因她這種嬌滴滴的嗓音折服,他的心依然冷硬。
「我再給妳一個月時間,一個月以後,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他提出最後通牒。
「知道了啦!」方嬌嬌不愉地撇撇唇,頓了頓。「對了,明天晚上爸生日,我打算在宜蘭的別墅為他辦個壽宴,你也來吧。」
「我明天要見客戶。」
「有什麼客戶比爸重要嗎?好歹他現在還是你的岳父大人,也是賞你一口飯吃的大老板,你應該來為他祝壽!」
意思就是,在他們協議離婚的事實公布以前,他仍必須陪她扮演模範夫妻的游戲嗎?
「OK,我會抽空去一趟。」傅信宇無奈地應允。
語落,他結束通訊程序,方嬌嬌的影像迅速從屏幕上消失。
他沒再多看計算機一眼,端著咖啡起身,站定落地窗前,啜飲咖啡,一面百無聊賴地盯著窗外。
最近公司的營運很上軌道,去年年底股票公開發行上市後,股價也一路攀升,投資人都對公司未來前景很看好,員工士氣也是欣欣向榮。
他的岳父,也就是公司董事長對他的表現贊譽有加,極是欣賞,毫不猶豫地拔擢他為執行長,掌管公司大權。
照理說,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該感到志得意滿,可不知為何,近日他總覺得胸口空蕩蕩的,一片荒蕪。
他很空虛,空虛得無以復加,三年前他將靈魂出賣給魔鬼,連帶也失去了自己的心……
不對,即便是三年前,他也沒有心,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是個無心的人了。
傅信宇嘲諷地尋思,倏地,一道閃光晃過他眼前,跟著是一陣雷鳴,天空降下激烈的陣雨。
夏天的陣雨。
他下頷一凜,驀地憶起一個甜美的女孩,她曾許諾,會將自己全部的愛都獻給他——
讓我來做你心中的午後陣雨吧!你的心很悶,烏雲密布,最好能下一陣雨,下過以後就會涼爽多了。
下過以後就會涼爽嗎?
傅信宇抿唇尋思,眸光忽明忽滅,閃爍不定,映著窗外灰色的天空,更顯陰沈。
關于愛的愚蠢諾言啊!他從不相信。
這棟位于宜蘭的鄉間別墅佔地寬廣,除了西班牙建築風格的白牆主屋外,尚有一座半開放的庭園,園內栽植著各色花卉,正中央擁著一條氣派恢弘的林蔭大道。
光看那一輛輛停在林蔭大道兩旁的名貴轎車,便知這屋子的主人交游廣闊,來往的都是紳士名流,屋主一家想必也是過得相當富裕,用度奢華。
這兩年夏初雨接過不少外燴工作,這次的生日壽宴算是其中很大手筆了,總共預備一百人份的食物,菜單開出來琳瑯滿目,每一道都不惜成本,務求使用最天然的有機食材。
饒是初雨手藝不俗,又帶領一群工作團隊,此刻也有些忙不過來,連續數個小時在屋里屋外來來回回,好不容易備好一盤盤精致菜色,擺上兩張鋪著威尼斯餐巾的長餐桌。
客人川流不息,以自助的方式取餐,服務生端著各種餐酒,四處分送。
夏初雨穿著主廚制服,正在廚房內進行最後的指揮時,她的老板兼好友趙英才神采奕奕地走進來,穿著一身黑又搭配帥氣的風衣,加上他那張過分白皙俊美的臉孔,讓他整個人看來猶如暗夜吸血鬼,超迷人。
廚房內一陣驚嘆,凡是女性動物紛紛對他投以花痴般的注目禮,只有夏初雨絲毫不為所動。
「天氣這麼熱,你穿什麼風衣啊?」她吐槽。
「不覺得這樣很帥嗎?」
「不覺得。」
趙英才聞言,忿忿地嘟嘴,夏初雨笑了。
「好了不開玩笑了,說正經的,外面客人反應怎樣?他們覺得好吃嗎?」
趙英才朝她豎起大拇指,給了一個贊。
「太好了!」夏初雨松口氣,這還是她第一次負責如此大型的外燴活動,真怕砸了公司的招牌。
「我看客人們一盤拿了又一盤,滿意得不得了!」
「真的嗎?」
「女人,請不要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好嗎?就算妳不相信妳自己,也該相信我這個老板。我是誰?我可是趙英才呢!被我看中的人包括我自己,絕對都是這世界上難得一見的英才!」
這就是趙英才,即便在贊美別人的時候,也是為了夸耀自己。
夏初雨好笑地彎唇。
「而且不是我說,妳的手藝比起外面那些所謂五星級飯店的名廚還要高明呢!」
「哪能跟他們比啊?我做的都只是一些小菜。」
「小菜做得好,比起那些油膩膩的大菜更好吃呢!那些上流社會的客人什麼大魚大肉沒吃過?現在大家講求的都是養生,妳這種崇尚自然風格的料理反而更受歡迎。」
「好了,別贊了!再夸下去你會給我加薪嗎?」
「呵呵呵。」這可打到趙英才痛處了,他干笑。「別這樣咩,我們是好朋友,講到錢不就傷感情了嗎?」
「是啊,好傷感情喔。」夏初雨賞他白眼,順便也賞他一拐子。「好了,你別在這里煩我了,快出去控場吧!」
「遵命大人!」趙英才玩笑地行舉手禮,正欲轉身離開,夏初雨心念一動,揚聲喚他。
「對了,這家的女主人你有見到吧?」
「有啊,怎樣?」
「沒怎樣,我就是想問……」夏初雨猶豫地考慮措辭。
「想問我對她感想如何對吧?妳放心!尋常女人可入不了我的眼,我承認她是長得不錯啦,但沒什麼特色,比妳還差多了呢!哼哼。」
「誰在問你這個啦?」夏初雨簡直拿這個自戀的老板沒轍。「我是想問你……呃,她對外燴的菜色還滿意嗎?」
「客人們都贊不絕口了,她超有面子的,怎麼可能不滿意?」
「那……男主人呢?」
「男主人?」
「傅先生……你有見到他嗎?」
「妳說傅太太的老公?沒看到,可能還沒來吧,我倒是有看到傅太太跟她老爸在一起。」
「這樣啊。」夏初雨咬咬唇,暗暗調勻過分急促的呼吸。「好吧,你先出去,我等下也該把蛋糕推出去了。」
「OK!那我就先閃啦!」臨走前,趙英才還拋了個飛吻給廚房內的女性員工,眾花痴又是紛紛暈迷。
目送老板離去後,夏初雨先是怔忡地出神片刻,接著,手下提醒她時間差不多了,她才親自推著蛋糕來到庭園。
壽星正在致詞,感謝大家光臨捧場,為他祝壽,而晚宴的女主人一見到她,立即滿臉堆笑。
「夏小姐,今天辛苦妳了!」
「不會,應該的。」她將蛋糕推到定點,插上幾朵現摘的玫瑰,做最後的裝飾。「這樣可以嗎?傅太太。」
「我說了別叫我傅太太,我比較習慣人家叫我方小姐。」
「是,方小姐。」夏初雨望向女主人,她穿著一身寶藍色的禮服,低胸削肩的剪裁大膽地強調她曼妙的胴體,再加上躺在胸前那串名貴的藍寶石項鏈,更添幾分性感。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很美,很美,跟他很相配。
怪不得他說什麼也要娶到她……
夏初雨深呼吸,心口無法克制地揪著,她以為經過三年了,自己不會再對這個女人吃醋,也不會為此而心痛,但她……還是痛。
「對了,夏小姐。」趁父親發表落落長的感言時,方嬌嬌將她拉到一旁,輕聲說道。「有件事我想拜托妳。」
「什麼事?請說。」
「這陣子我想學做菜,如果妳有時間的話,我想請妳當我的家教老師。」
「家教老師?」夏初雨愣住。「我?」
「是。」方嬌嬌點頭,美眸燦亮。「我很喜歡妳的料理,我爸也很喜歡,我想學幾道菜,孝敬他老人家。」
意思是……
「如果妳願意,我想請妳來我家教我,時間不用多,一個禮拜上兩次課就好。」
要她到府教學,那不就表示,她有機會常常見到傅家男主人了?
「妳可以嗎?至于鐘點費,只要妳開口,多少都無所謂。」方嬌嬌雖無惡意,話里仍流露了富家千金的驕氣。
夏初雨遲疑,正欲開口,一道低沈的嗓音率先落下。
「嬌嬌,我來了。」
她震了震,全身瞬間凍凝,這熟悉的聲嗓,莫非是屬于他?
「你來了啊!還真巧,剛好是要切蛋糕的時候。」
是她听錯了嗎?傅家的女主人口氣似乎噙著一絲諷刺?
「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傅家男主人亦彷佛嘲謔。
「你有準備禮物送給爸嗎?」
「當然有。」
「那等下我們一起送吧!」
「也好。」
夏初雨听著兩人對話,一動也不動,她不敢回頭望向傅家的男主人,卻也不甘心輕易逃開。
方嬌嬌察覺到她的尷尬。「夏小姐,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老公,傅信宇。信宇,這是今天外燴的主廚。」
「妳好。」他淡淡地打招呼。
夏初雨閉了閉眸。
他沒認出是她嗎?才不過三年,他已認不得她的背影?又或者他從來沒真正地記住?
她悄悄咬牙,咬去所有的哀怨與委屈,緩緩旋過身來。
傅信宇認清她的臉,倏地倒抽一口氣。
他震驚地瞪她,而她下意識地伏斂羽睫,逃避他的注視。「傅先生,很榮幸……見到你,我是負責外燴的主廚,夏初雨。」
他沒有答腔,她能夠感覺到他銳利的目光正切割著她。
「我正在說服夏小姐擔任我的家教老師,教我做幾道拿手好菜。」方嬌嬌在一旁說道。
「妳要學做菜?」
「瞧你一副吃驚的樣子,有這麼不可置信嗎?」
「……」
「夏小姐,妳看,連我老公都不相信我能進廚房,妳就教教我吧!」方嬌嬌撒嬌似地說道。
夏初雨看看她,又小心翼翼地偷窺傅信宇。
他面色凝重,眼神凌厲如刀。
她知道,他恨不得再也見不到她,若是她答應他妻子的要求,他肯定會很不高興。
說不定他會想殺了她……
「好,我答應妳,傅太太。」
「妳是故意的,對吧?」
夜色蒼茫,月光瀉地如銀,夏初雨和傅信宇遠離喧鬧的人群,來到後花園的泳池畔。
三年了,經過一千多個日子,他們終于在這月色下重逢,他總是沈寂的心海,可也有一絲絲波瀾起伏?
她盯著他,盯著自己曾經深深愛過,如今也依然眷戀的男人,他的五官如同她不曾磨滅的記憶里的,那麼俊朗出采,端挺的鼻翼頂著傲氣,刀削般的唇線條冷峻,目光咄咄逼人。
為什麼,他一點也沒變?
她的心好痛!
「干麼這樣說話啊?」她綻分唇,刻意勾起甜笑。「這就是你對三年不見的舊情人的態度嗎?」
他眉宇一凜。「夏初雨,我沒心情跟妳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啊,我是認真的。說真的,信宇,你見到我不開心嗎?這三年來,你就沒有一點點想念我嗎?」
「沒有!」他毫不猶豫的回嗆,傷透她的心。
這人怎能這麼冷、這麼無情啊?
夏初雨自嘲地勾唇,自嘲地笑,淚水威脅欲在她眼里泛濫,她用笑意化解胸臆的酸楚。
「傅信宇,你這樣說實在讓我太痛心了,不知道的人听了,還以為我們是仇人呢!」
他冷哼不語。
她笑睨他。「你因為我答應當你老婆的家教老師在生氣嗎?你怕以後常常在家里見到我?」
「我有什麼好怕的?」他不承認。
「還是怕我跟你老婆亂講話,把我們以前的事都抖出來?」
「諒妳也沒那麼無聊!」
「既然這樣,你擔心什麼呢?干麼擺這種臉色給我看?」
他瞪她,眼神如冰。「我不是擔心,我是不爽。」
「不爽什麼?」
他沒回答。
「啊,我知道了,你怕不小心對我舊情復燃。」
他一震,眸刀狠狠砍向她。「妳說什麼?!」
「我說你怕……」
他沒讓她有再次復述的機會,毫無預警地攫住她手腕,她被他抓得腕骨生疼,笑意不知不覺斂逸。
「信宇,你放開我。」
他不放。
「你放開我!放開……」她霎時慌了,掙扎地想擺月兌他,兩人拉拉扯扯之間,她鞋底一滑,跌落泳池。
「啊!」她驚聲尖叫,狼狽地在水里載浮載沈,他見了,臉色一變,趕忙躍下水。
「救命!救命……」她死命地扭動。
「別動,我抓住妳了,夏初雨,妳冷靜點!」他喝叱道,雙手攬扶她的腰,讓她在水里站好。
她踏到了地,心情也踏實多了,螓首探出水面,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妳到現在還沒學會游泳嗎?」他沈聲問。
她搖搖頭,輕輕地打個冷顫。
他凝視她,墨潭映著她猶如芙蓉出水的容顏,她也望著他,兩人同時想起某一天,他們也曾像這樣濕漉漉地站在水里。
那是某個夏日的午後,她拉著他到游樂園,強迫他陪她在水舞廣場玩水,像孩子般地嬉戲。
多麼恣意又浪漫的一段歲月啊!如今已成往事……
他盯著她,接著用手指撥開她額前濕透的發綹,那不經意的溫柔牽動了她心弦,她覺得悲哀。
良久,他終于沙啞地揚嗓。「初雨,妳恨我,對吧?」
她閉了閉眸,眼淚融在水珠里——
「對,我恨你。」